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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苦雪离人 ...


  •   外面又落起大雪了。
      这个节气,雪总是很多,但今年比起以往好像更多了几分。
      漫天白絮,整日整日在灰沉沉的天空里飘荡,飘得人都禁不住心灰意懒、意丧志颓起来,仿佛天下之大,已无新春可盼,已无乐土可寻,只有一天一天的时光,在寒冷寂寥中缓缓过去……
      宝音趴在窗边,呆呆地望着几只雀鸟聚在庭院里,啄吃宫人们撒在地上的一点谷物。
      没过多久,雀鸟们重新起飞,翅膀擦着苍黄的云边吃力地远去了。
      雀鸟的宿命注定它们要不断踏上旅途。
      人呢,人的宿命,是不是也注定他们要不断地面对分离?
      ……
      终于要离开你了,我的光君……
      我听过你在济水舟上吹奏出的箫声,疏落幽远;我见过你在狼山麟谷挥舞出的剑影,寒冷彻骨;我迷恋过你孤守镜殿时藏不住的寥落神情,无比艳羡被你痴心牵系的女子;我……还在最近,爱上了你抱着幼子时展露的笑颜,温暖而灿烂……
      可是,我却无法留在你的身边,我得突然地、失落地、灰溜溜地,离开你……
      如果我从不曾遇到过你,从不曾知道世上有你的存在,我该是多么幸福!
      上天何其残忍!
      我与你相识,又因为机缘而处身于你的宫院,三年时间,你不肯多看我一眼,我倒要在今后的日子里,对你永志不忘……
      真不甘心哪,真不甘心!
      我这一腔愁怨,我这一腔幽恨,光君,我的光君,你要如何平息,如何偿还?!
      ……
      就在她触景伤情,好一番自怜自艾之时,远处传来隐隐的车马喧嚷之声。
      她惊恐地站起身,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眺望。
      重楼叠宇掩映之下,其实什么也望不到。
      不过,她明白,宋国派来迎娶她的队伍,已经入宫了。
      “啊!”她绝望地顺着窗下的墙壁滑坐到地上,捂住胸口。
      一切,为何要来得这么迅疾?
      宋君呵,是怎样的缘故,让你如此“及时”地要将我从这晋国的土地上带走?
      谁,能够告诉我?

      对于宝音来讲,思考这个缘故当然是十分困难的事情;而酿造了这个缘故的人,乃是从来就不依常理行事的显君,这就意味着宝音的猜谜任务还异常任重道远……
      实际上,显君当初下这个即时迎娶的决定时,并没花多少力气。

      二十天前。
      宋国。商丘城。
      宫城。
      宋国的小公子鲋祀,被父亲苏显搂在温暖的怀中。
      “嘛,嘛,啊。”刚刚颤巍巍地学走了一圈步的鲋祀,现在似乎有点儿厌倦了,于是全副注意力集中于父亲肩上披坠的琉璃珠子,一边扬着手试图抓取,一边嘴里含糊地叫着,撒娇淘气。
      苏显亲了又亲这个终于暂时恢复健康的宝贝,欢喜无限:“小鱼,你是在说话么?不急,不急,你不到一岁,还病了那么久,以后慢慢学吧。”
      鲋祀仿佛懂得了父亲的语意,安心地舒开眉眼,“嘿嘿”地笑出声来。
      “而你呢,何?”苏显张开自己的皮袍,将鲋祀裹在胸前,然后转眼望向孤零零跪坐于一侧的庶子何,“你马上七岁了。这段时间你可有在学什么?”
      何咽了口唾沫,拘谨地行个礼,怯怯地答:“孩儿、孩儿最近在学习数字、方名和干支……”
      “哦。”苏显冷冷地道,“学得如何?”
      “……”
      “你的师长好像没办法在我面前对你的成绩作出夸奖呢,他们不敢对我撒谎,……你学得并不好。”
      庶子何把头埋得更低了:“孩儿知罪。”
      “要是你是我的孩子,你就不该这么愚钝。”苏显毫不留情,“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身份和处境?我看,你一点都不了解,你目前的所作所为使我、使你祖母、使整个宋国宗庙都颜面无光。你太教人失望了。”
      庶子何努力蜷缩着自己,双肩开始抽搐,显然,这个孩子受不了来自亲生父亲的这么残酷的评价,哭了。
      “……你过来!”苏显喝道。
      庶子何吓得一震,傻傻定在原地。
      “过来!”苏显再次严厉命令。
      庶子何撑着地面慢慢爬起来,一点一点往苏显身边蹭,全是一幅牛羊步入虎口的绝望模样。
      苏显待他靠近,猛地抬起手。
      庶子何紧张地闭上眼,因为闭得过于用力,小脸几乎皱成了一团。同时,他不由自主地举起胳膊,挡住脑袋。
      谁知等来的并非预期中火辣辣的一巴掌,而是温情柔和的抚摸。
      “你真有趣。”做父亲的哈哈大笑,一如恶作剧成功的顽童,“何,你真有趣。你以为我要打你?……你真可怜。”
      庶子何解除防备,惊讶而不解地望着父亲。
      苏显握着这孩子略显冰凉的手,语气慈祥:“刚才是我逗你的,你得明白,你作为我的儿子,别人在背后就会那么尖刻地议论你,你必须学会对它们习以为常。不过,你这种反应,说明你从前被人打过吧?是谁,谁敢打你?”
      庶子何鼻子一蹙,眼泪扑簌簌掉下。
      “要哭就哭出来!”苏显拉他也坐在怀里,与鲋祀一同分享皮袍内的暖意,“我显君的儿子,便是要哭得,喊得,说得,做得,有胆子有气魄有雄心!”
      庶子何受父亲鼓励,不免放声嚎啕。
      苏显叹口气:“你自幼寄养舅家,想必委屈不少。何,你不要怨我,我那时并不知有你。可是,过去终归过去,我已决定,尽快册立鲋祀为世子,你为公子,你将来会是宋国的栋梁,与鲋祀一起撑持宋国的宗庙社稷。所以从今天起你只须记得一点:你要终生尊重、爱护和辅佐你的弟弟鲋祀;除此之外,你不必害怕任何人任何事,只管放手去学本领用本领,去堂堂正正大大方方地做你自己。”
      “……孩儿做得到……吗……”庶子何半信半疑。
      “嗯。”苏显眨眨眼,“让我证明给你看。来人!呈上‘八珍’!”

      八珍,是西周时期八种高级菜肴的合称,它们分别为:淳熬、淳母、炮豚、炮羊、捣珍、渍、熬与肝肎,皆是只有公室贵族才能享受的美味。
      侍从们鱼贯而入,列鼎整齐,将八珍与其余配菜、汤水、酒酪,以及濯洗、薰香的用具陆续献入,又在侧旁微微地奏起乐来。
      “你尝一尝淳熬是什么味道。”苏显示意庶子何拿起箸子。“淳熬”是用早稻稻米煮熟的米饭,再浇上精心调制的肉汁酱料做得的。
      庶子何吃了一口:“咸的,好香!”
      “炮豚呢?”“炮豚”是将乳猪去脏后填入枣果,裹以米粉,小火烹制三天三夜后制成的。
      “甜的,更香!”在这之前,庶子何从不曾吃过这样的东西,实际上在民间想沾荤腥都不是易事。这个孩子很高兴。
      苏显很满意:“那你更要试试‘渍’了。”“渍”是取刚宰杀的牛羊精肉,以利刃循顺肉的纹理来切成薄片,浸入上好美酒泡上一夜,再蘸以肉酱、醋或梅子酱食用的。
      “有点儿辛辣。”庶子何并未习惯酒的口感,吐着舌头说。
      “那么吃些捣珍吧。”苏显建议。捣珍是选用鹿麂的里脊肉,经过反复捶打去其筋膜,撒上姜、桂末和盐,烹熟后佐餐的珍馐。
      庶子何夹起一小块,沾了点梅子酱:“带些酸,但是很好吃。”
      苏显做个手势,侍从捧上另一小盘酱,庶子何也沾了一点,放进口中:“……真苦……”
      “呵呵。”苏显好玩地瞧着他,“自然苦,这是瓠叶酱。这时节的瓠叶早已枯败,哪里能吃?可是,这么一来,你不就学到了何谓八珍,何谓五味嘛。”
      “五味,就是我尝过的咸、苦、酸、辛、甘?”庶子何恍然大悟。
      “五行呢?那又是什么?”苏显不置可否,另辟问题。
      “水、火、木、金、土!”这个庶子何背诵得极为熟悉了。
      “水曰润下,润下作咸;火曰炎上,炎上作苦;木曰曲直,曲直作酸;金曰从革,从革作辛;土曰稼穑,稼穑作甘。五行成万物,而衍生出五味调众口,从民欲。这下,对它们你还有不明之处吗?”苏显娓娓道来。
      庶子何崇拜地盯住父亲:“不,孩儿都明白了。”
      苏显一笑:“果然,只要你有兴趣,你就能学得很快很好。不愧是我儿子。就这么学下去吧,过两年我会送你入国中小学,等你十五岁时,你会到镐京辟雍中继续学习,扬名天下。”
      “是!”庶子何对父亲描绘在他眼前的美好前景充满向往,满腹欣悦地答应。
      苏显眼角斜飞,察觉到门边有人垂手站立:“何,带着八珍去献给你的祖母和嫡母。我有事要与你叔父谈。”
      庶子何依命退下,在他跨出门槛的同时,公子熙进入殿内。
      “来多久了?”苏显端起酒爵。
      “正好聆听到兄长对长公子的全部精妙教谕。”公子熙老实应对。
      “哼,也就是说,你知晓我要立何为公子了。”苏显呷了一口酒,凝望臂弯里渐渐睡去的鲋祀。
      公子熙俯首:“臣弟想,这是应当的。”
      “老实说,我对何这个孩子,还没有太深的感情。”苏显放下酒爵,“但他让我忆起小时候的你,未免甚为怜惜。话说回来,是什么缘故,使你们都显得那么畏惧谨慎,捉摸不透?仅仅是由于嫡庶之分?”
      公子熙跪下:“捉摸不透?兄长,不,臣弟对兄长的耿耿忠心,兄长尽可剖臣弟胸膛一观!”
      苏显轻轻摆手,暗示勿要吵到鲋祀:“我不是受辛,你也不是比干,别说得这么过不去。好了,今日我召你来,是因我接到晋国来书一封。不妨直告你,你将娶的徐嬴氏,看起来在晋国闹了点小小的乱子;我思虑了一番,她已算是我宋国之妇,我们总不能看着她惹恼晋侯,被囚处惩罚。你不若趁着新正未至,去把她接回来吧,届时她也好与鲋祀、何同告家庙,正式入宗。”
      “诶?”公子熙大感突然。
      “一应所需,我已嘱咐夫人与礼官们准备。反正,好事趁早不趁晚。”苏显确认指示,不容辩驳,“就是这样。”
      公子熙想了想:“惟命。”
      “带上何。”苏显补充,“请你作为他日后立为公子时的傅父,领他长长见识。”
      “……惟命。”公子熙磕下头去。

      宋国的迎亲仪仗,就这么迎着冬十一月的风雪,踏上了往晋国而来的道路。
      与此同时,晋国已顺利举行完毕曲沃大蒐礼及烝祭,只待新正降临。可辛劳一整年的人们,仍旧在继续忙碌。
      奴隶们忙碌着存储粮食、制作干肉,以此丰富主人未来一年的三餐;平民们忙碌着狩猎禽兽、采集冰块,以此供养领主未来四季的享受。那么高踞华堂的贵族们呢?很遗憾,他们也逃脱不了因为追逐某些东西而必须奔走忙碌的命运。

      元大夫邸。
      “是你做的吧?”司徒弦看着自己的嫡长子大夫元,“你在大蒐礼时做了手脚,让广得了‘上杀’是吗?”
      大夫元袖着手:“您高看我的胸怀了,父亲。我还没对这位弟弟爱护到故意去使他获得箭法高明的美名,以博君侯无比赏识的地步。”
      司徒弦不像平时那么对大夫元冷眉冷眼,即使被如此顶撞也仍保持一派温存:“你也许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的还有很多,比如您为何这般不相信,您那块心头肉有一手好箭法?他的能力难道没得到您的承认?哎呀,这真是滑稽。”大夫元讥嘲不断,软硬不吃。
      司徒弦搓着手:“你不该这样,你们是兄弟。你一定是得了君侯的命令,要让广去戎地送死。”
      大夫元拂袖:“我看您更应当去问问您的好女婿良宵。您怎么不怀疑他呢?”
      “良宵无需怀疑。”司徒弦肯定。
      “奇怪,我与君侯走得有多近,良宵就亦有多近,到这时我成了个可疑的人,他倒承您如许深信了……”大夫元闻言含酸。
      “良宵很疼广,当初就是良宵推荐广担任军职。”司徒弦强调地道,“但我清楚,你对广是抱着敌意的。”
      大夫元脑中被这句话触动,电光火石似地,陡然回思起很久以前的一桩事来。
      那是好几年前在陈国的宛丘城……
      “你代我告诉良宵,让他觐见父君,转达我的提议,授予你弟弟军职,暂且先当个军中的亚长,锻炼他一两年,擢为中大夫吧。”“如果实在想知道原因,你便去问问师雍。千万记得,推荐职务一事定要以良宵的名义。”
      当时,还是世子的君侯上光对前去陈国贺陈公大婚的他谆谆嘱咐。
      这么一动念,他的心仿佛一下被攫紧。
      “好吧。”他定了定神,“您非要觉着我在害您的好儿子广,而且这还是君侯授意,那您请去质问君侯好了。我一字不提。”
      司徒弦尽量心平气和:“孩子,你得看见这件事有多严重。君侯派去戎地的不只有你弟弟,还有服人公子。他明显是把我们任氏与服人公子牵扯在一起,用你弟弟和公子的性命来警告我们必须对他完全遵从。”
      大夫元听在耳里:“您别说‘孩子’、‘我们’之类的甜话啦,自从母亲受您软禁后,我可享受不起这些称呼了。……另外,难道做臣子的不该对君侯完全遵从?”
      “若是你像我一样藏着关于君侯的惊人秘密,你便不会那么想了。”司徒弦说,“罢了。我来这里,一是对你说,我已诚心向君侯认罪,希望他不会在你弟弟与公子出发去戎地时,对他们下手;二是提醒你,你始终是任氏的一员,不要帮着君侯毁我们一族的根基。他是个心机很深的人,难保连你也在他的计算内。”
      大夫元嗤之以鼻,扭过头置之不理。
      司徒弦见状,只得长叹数声,扬长而去。
      “备车。”见父亲已走,大夫元立即召唤下人,“往师雍宅邸。”
      待他车轮卷起的烟尘散去,司徒弦的轻车自他家门附近的闾巷拐角驶出。
      “果然。”司徒弦拍拍旁边坐着的大夫广的肩,“……你有个多好的兄长啊。遣人跟着他。”

      师雍琴室。
      满室清香,满室暖意。
      服人身在此处,指上拂着琴弦,心中神思飞散。
      “公子不必弹了。”师雍击节,将他从迷乱的思绪里惊醒,“公子今日不适宜弹琴。”
      “啊,我会专心的。”服人抱歉地说。
      师雍拉了拉滑下去的紫羔皮外氅,正襟危坐:“公子,何苦总是勉强自己?”
      服人不语。
      “公子人大了,心也重了,话都不肯说实在了。”师雍道,“……这是君侯讲的。”
      服人猛地遭到打击:“……兄长这样讲……”
      “是的。君侯还认为,公子已经不信任他了。公子有了许多别的想法。”师雍继续,“听公子琴音,缭乱浮躁,也确实照见您心境如此。”
      服人掩面:“……我还要怎么做呢。”
      “在君侯闭居镜殿之时,除了小易,公子是唯一能够出入镜殿的人。这一点说明了什么?”师雍解析,“说句不敬的话,君侯不仅把您当成弟弟,更把您当成亲子一样怜惜呵护。不需要其他证明,只问这世上,有哪个国君能把虎符与辛苦养成的三千固士轻易给人,就算是给弟弟?为何您对君侯,还要隔层心呢?”
      服人摸着腰间的羊脂玉佩,陷入冥想。
      “不对。”过了很久,他重新开口,“师雍,兄长误会我了。兄长已有了嫂嫂,有了极儿,又快有他的第二个孩子,我只是但愿他能更多照顾他的妻儿,而用不着为政务,或为我过多劳神。”
      师雍笑道:“那您也误会君侯了。您在君侯心中,一点不比夫人与小公子所占的份量轻,尽管在朝中君侯为您的成长而欣慰,可是在私下,他还是期待您像过去那样,尽情依傍着他,尽情向他吐露您的悲伤欢喜,哪怕是任性耍耍脾气都好。这大概就好似父母对太过懂事的孩子所抱有的那种遗憾吧,哈哈,失言,失言。”
      服人面色泛起淡红,正如孩子在外人处听得父母带褒扬的评价时所表现的欣喜、羞涩又愧疚的模样,亏得师雍看不到:“……我仍是不够理解兄长……”
      “公子已经做得很好了。”师雍鼓励地赞叹。
      两人正交谈间,外面一阵喧哗,仆人小跑着来报告大夫元来到时,大夫元的前脚已踏上了琴室的石阶。
      “见过公子。”瞥见服人,大夫元满面的怒色稍有收敛,“师雍,我有话和你说!”
      师雍品出不对劲:“怎么了,我们的元大夫?”
      服人站起来:“你们聊吧,我入宫探问母夫人与君侯的时辰到了,就此先别过两位。”
      “恭送公子。”大夫元、师雍齐齐拜伏。
      “我得问你一件旧事,但我想你必然记得。”还没起身,大夫元就扯住了师雍的袖子。
      师雍任他掣肘:“你说。”
      “昔年君侯做世子时,曾要我传语良宵,以他的名义推荐我弟弟广担任军职;君侯这么做是何用意?他要我不懂就来找你。”大夫元急急地吐露。
      师雍摇头:“当真是旧事。可你到了这时才来问我,莫非你心里还没答案?”
      大夫元松开手:“我当初因为自负聪慧,不屑来向你求教,只当那是君侯对良宵的放纵……如今看来,乃是君侯早对任氏起了戒心……”
      师雍凭几坐好:“那又怎样?”
      大夫元嗫嚅着:“……我也是任氏一员……”
      “是一员又怎样?”师雍反问,“君侯只是关注司徒的动向,并没打算对母夫人庇护的任氏一族有所伤害。你介意这个干嘛?”
      “良宵明白君侯的用意么?”大夫元并不想讨论关注司徒与威胁任氏的关系,直接提出最想被解答的疑惑。
      “也许。”师雍模棱两可地说。
      大夫元生气了:“真的是!你们二人只瞒我一个!君侯亦不信我!”
      “够了,你别胡闹了。”师雍斥道,“没想到你这么容易动摇!宣方之会泄密一事,你也晓得极可能是你父亲司徒弦利用监视你或良宵得去了消息,君侯更是心中有数。你们一个是司徒之子,一个是司徒之婿啊,但君侯让你们停止介入对抗司徒这件事了吗?他对你们隐瞒什么了吗?你居然指责君侯不信你!良宵可没对我说过这样无礼的话!”
      “又是良宵!莫非你认定良宵不曾动摇?!”大夫元现下气血冲昏头脑,险些要将大蒐礼行猎前良宵的话捅出来,“他……”
      还好,他刹在这里:“……算了。我得自己想想。”
      风风火火赶来的大夫元,又风风火火地回去了。
      师雍闻得他脚步去远,不禁扶住腰,嘟嘟哝哝:“今天还真累,嘴都快说破啦。”
      在他身后,围屏被缓缓移开,良宵掂着一枚棋子探头笑道:“谁教你是君侯最宠信的乐师,这连着来的都是棘手的人呀。”
      “你还没将残局解开?”师雍接口,“光顾偷听了吧?”
      “说得这么热闹,我不听也不成哪。”良宵乐呵呵地,“公子也好,元也罢,倒都单纯得可爱。”
      “元似深却浅,良宵似浅却深,君侯一开始就没看错你们。”师雍感慨。
      “因此我们这对左膀右臂才各有各的用处嘛。”良宵自鸣得意起来。
      师雍抿了抿嘴,走入围屏内,摸索着与良宵接着下那盘公子服人未至时没下完的棋。

      镜殿。
      “怎么回事?”上光有些恼火地丢了木简,“苏显为何突然要求迎娶宝音?而且迎亲的人马都走在路上快到翼城了,才来书告知。这行事未免太仓促!”
      “别着急,我来准备就是。”临风正和极儿吃着蜜渍果脯,闻言即行劝慰。
      上光立刻态度坚决地阻止:“不行不行不行!我怕的正是你劳累,你好好休息最要紧。”
      临风爽快地笑了:“又不是你有身孕,急什么?我都生过极儿了,还不知道怎么顾惜身子?这么点小事难不倒我。”
      “可我是第一次照顾怀孕的妻子呀!”上光振振有词据理力争,“绝对不能出纰漏!我最近为此十分紧张,你千万别惹我。”
      临风抱住极儿作出发抖的样子:“真可怕,惹了你会如何?”
      极儿不理解父母在开玩笑,字字信以为真:“父亲,你要变成鼎上刻的饕餮怪兽来吓我们吗?我最怕那个……”
      上光语塞。
      临风乐得受不住,捧着肚子直喊哎哟。
      “节制点儿嘛。”上光慌忙搂住她,“真教人担心。”
      “既然如此,由我来准备出嫁宝音的事宜吧。”母夫人仲任让侍女陪随着,踱步走进殿中。
      上光、临风与极儿一起参礼。
      “想过来看看你们,正巧听到有这么一桩事。”仲任歉意地挽起临风,“……宝音的事,我对不住你,一度要你为难了。”
      临风自然辞让称否。
      仲任瞧着儿子:“你别挂怀了,关于宝音出嫁,一应杂务都交给我处理。”
      “母亲前几天才大好,孩儿不能……”上光不同意。
      仲任拉起他:“除非你还在怄气,不然就答应我。我躺得够久了,很想活动活动的。”
      “……闹出了那么一场不快,孩儿不愿母亲去面对宝音。”上光依旧不松口,“母亲执意要替孩儿分忧的话,请您打理嫁妆箱笼即可。其他的,孩儿亲自负责。”
      仲任微感失落:“……你都决定了?”
      上光放缓口气,但态度不改:“是,决定了,母亲。”
      仲任垂下眼,也不执拗:“嗯,不错。那就,照你的意思办。”
      她讪讪地转回身,搭着侍女的手,神色黯然地出殿。
      “母亲……”上光反而颇觉过意不去,上前去搀扶,“孩儿确实担心您的身体……”
      “我没关系。”仲任挤出笑容,“你和临风早些去歇,年底事忙,你们也照顾好自己。”
      上光执意送她好一程,才又返回镜殿。
      “你过分啦。”临风盯着上光,口气里不无埋怨。
      “母亲虽身体痊愈,心神却不一定恢复。司徒对我说过,他将黑祠全部传闻都告知了宝音,所以我不想母亲接近她,再生不测。”上光解释。
      “另一方面,你也不想母亲了解你已对秘密掌握几分。”临风一语中的,“并且司徒与宝音结盟的事,你一直没对母亲说明,只以宝音借传闻装疯报知,对不对?”
      上光面上浮出忧色:“黑祠使母亲病了一大场,深究下去,她经受不起的;我……也很怕……”
      临风摸摸极儿的脑袋:“那么还是先瞒着比较妥当。”
      上光习惯性地握着她的手,不再说话,只是轻轻牵动一下嘴角。

      三天后。
      消息传给了幽禁于兰堂的宝音。
      “君侯希望你好生准备。”来宣布君侯命令的使者,也送来了君夫人赐给的出嫁衣裳首饰,“明日,宋国的公子就要入宫向君侯求娶了。”
      “我要见母夫人!”震惊之余,宝音紧抓着使者不放,“这件事只有母夫人会帮助我了!”
      “请住口吧。”使者漠然答道,“如今君侯已严止你与母夫人互通消息,你是没机会再见母夫人的。”
      “那……我可以见君侯么……”宝音想了想。
      使者嘲弄地说:“君侯与君夫人会在你登车远行时,向你训诫的。除此之外,君侯不许你同任何人见面,包括君侯自己。”
      “如此,我惟有一死!”宝音态度决绝,“我必须见君侯,否则明日你们看到的便是死尸一具!要是我寻死,你们无论如何也拦不住我!”
      “好的,好的。”使者稍稍转缓了语气,退向屋外,“君侯会得知你这个请求。”
      哐啷一声,铜锁落下。
      宝音回身,坐到榻中。
      看来,从开始她就犯了个最大的错误。她早该了解到,世上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时今之计,即是得好好琢磨下,要对君侯说一番怎样的话,好改变他的主意,改变自己的命运。
      接着,就是等待。

      一个上午过去,君侯没有来。
      ……可能他正在接待宋国公子。
      一个下午过去,他也没有来。
      ……可能他……
      一个晚上过去,他还是没有来。
      ……
      她守在窗边,苦苦候了他整整一天,他最终没有来。
      没有。

      雪还在下。
      空荡荡的庭院里,连鸟儿也离开了。
      我也要,离开了。
      一夜无眠的宝音注视着窗外的清晨景象,心无一物。
      关于那个请求,果然,到头来只能放弃……
      她像个在水中挣扎良久的溺水者,预备要松开攥着的那根稻草了。但正在这时……
      门开了。
      上光,她的君侯,独自站在门外。

      “求求您!”宝音几乎是趴到地上,“求求您!”
      上光一言不发。
      “君侯,我求您看在我亡兄无忧的情面上,让我被您宽容地原谅!”宝音开始了酝酿已久的哀告,“……我生在富贵中,父兄对我恩宠无限,使我自幼任性,很少能听到有益的劝谏。战乱之后,我成了您的俘虏,蒙您怜惜同情,存活至今。所以我仰慕您,敬爱您,发自内心地想要成为您谦卑恭顺的妻子,来报答您的厚德深恩。为了这个目的我才受奸人蒙蔽,做了使您困扰的坏事。”
      上光走近一步,找个座席坐下来。
      宝音认为这是个不错的征兆,于是眼泪应景而出:“……您西去过戎境,东临过淮水,您见过无数的人,经过无数的事,想必不难理解一个女子为了心上的男子会做出多傻的傻事。但是,这个女子就应该为那些傻事付出后半生的幸福吗?即使我无缘侍奉您左右,您就一定要发遣我远去他国,嫁给他人吗?您于心何忍?”
      上光等了一会儿,看她不再继续:“……说得倒是令我感动啊……要是我够愚蠢的话……”
      宝音抬起泪眼:“嗯?”
      “宝音,你还不明白?”上光道,“即使你没有搅入黑祠风波,我也永远不会考虑在临风之外,册立你为嫔妾。”
      他倚靠着扶手,很平静地示意她坐直身子:“你说得对,我走过不少地方,因此对人对事,我确有一些见识。正是由于我看过太多像你一般生于富贵,眼里心里就只有自己的人,我才倍感那些能在意体贴他人的人有多么可贵。”
      宝音心里怦怦直跳,她有些怕,但他的态度让她觉得还可有所周旋:“是,君侯,我过去的确太自私,可我能从今日起改正!望您仁慈大量,给我机会!”
      “若是不给呢?”
      “那我仍得说,您于心何忍……”
      “你不是第一个说深爱我的女人,也不是第一个责问我于心何忍的女人。可笑的是,你们都是在伤害我以后,才来表达你们的爱意。你们是真的爱我,还是爱你们自己?你们恐怕连真正的我是个什么性情的人都不清楚,却坚定地以为我必须对你们强烈的心意做出回应,哪怕你们欺骗过我的好友,残害过我的爱人,背叛过我的亲人,……凭什么?”上光一字一句异常清楚地说,“我所珍惜的,你们肆意践踏;我所宝爱的,你们纵情欺凌,然后,你们要我考虑你们的心情,我的心情呢?你们几曾考虑?”
      “原谅……”他略略顿了顿,回归正题,“我还没有到能够轻松地用这两个字就对你的罪过尽数宽宥的地步,或许以后我年纪大些会这么做,可是眼下,这不可能。我为了让母亲、弟弟、临风和我的极儿能够安乐地生活,可谓费尽心血,你能体会几分?你为了你那个想当然的侧室妄想,居然利用黑祠恐吓母夫人进而威胁到临风,威胁到我,莫非你觉得区区数语,我就饶恕了你?”
      上光双目炯炯,放出寒光,声调亦越来越冷利。
      宝音大骇,脊梁上一阵阵滚过凉意,鼻子里粗气也不敢出一丝。
      上光陡地笑起来:“瞧瞧,就这样,你便已经害怕了。司徒选中你,真是太过失策。你老老实实地随着宋国公子在明天启程。其实你多留几天,我说不定真要改主意,杀你为我母亲和妻子泄恨。”
      宝音闻言颤个不住,咬着嘴唇低低抽泣。
      “雪,下得很大呀。”上光踱步到窗边,撩起竹帘观览雪景,一面仿佛自言自语地道,“但愿这连场的大雪,把所有的污秽都擦洗干净。”
      他看了一小会儿,收回目光,做出欲要离去的样子。
      但到了门前,他重新回头:“你拿无忧出来博我怜悯,你真给他丢脸。那时如非觑在无忧面上,我岂会容留你居于晋国……别再吓唬侍从们说你会死,你比谁都爱惜你自己,舍不得死的。去宋国生活吧,之后,我们永生都不会再见了。”
      他吐出最后一个字,立刻给了她背影,绝不停留地走了。

      “你要谨慎恭敬,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违背家长的教命。”大雪之中,曾经的徐国“王女”嬴氏宝音,即将登上宋国公子熙为她而备的婚车,在那之前,三年多来一直收养着她的晋侯上光,代替了她父亲的位置,对她给予出嫁前的训诫。
      “是。”盛妆的宝音款然下拜。
      “你要勤勉谨慎……”晋侯夫人临风自然代替了她母亲的位置,正待教谕。
      “其实,当年我的兄长无忧为你制了百粒丸药,可使你那时就痊愈。”宝音假作不忍悲痛,一下抱住了临风,用只有临风和上光能听到的声音说,“不过,那些丸药被我扔进了水里。……真可惜你没有死,所以我会记得继续恨你的,还有你,光君。”
      上光面带微笑,暗中用力拉开她,高声道:“好孩子,我们也会记得你!”
      “我走了。”宝音再三施礼,一步三回头地上了婚车。
      “不必挂念这里!也不必挂念我们!”临风挥手,“我们都会好好的!有上天看着我们呢!”
      宝音放下车帘。
      公子熙作别上光、临风,登车驱马,驶向前方。

      苦雪弥漫,离人远行。
      昔日恩惠,皆作无情。
      苦雪弥漫,行人远离。
      从此陌路,再见无期……

  • 作者有话要说:  加油,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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