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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曲沃曦光(下) ...


  •   仰望这个时辰的东方天空,仿佛在凝视一片深沉宁静的海。
      黧黑的浓色里,连半粒星子也没有。“海”寂然廖寞,像是想让世人将自己忘记一般。此时天上天下,不见一丝生气,惟有北吹的风一路狂歌乱舞,带着被它扯碎的夜阑犬吠,匆匆远去……
      这是绝望的景象。
      尤其是在这冰霜漫地的时节,同白昼的短暂告别,已足够脆弱的人们去忘却拂晓,去忘却黎明。
      极致的苍茫,无限的寒凉,使光与暖如同一个虚幻的美梦,一种绮丽的假象,一抹幻灭的过往;黑暗禁锢住人们视线的同时,也禁锢住了人们的记忆和心气,怀疑曾沐浴享受过的全部温软柔媚,只是被可怕现实压得不能呼吸的他们,编织来稍作喘息的无望遐想。
      明天?
      永远不会有明天,永远……
      ……
      但明天确实是有的。
      它总在幽昧肆虐最为猖獗的那一刻,姗姗来迟又恰是时候地降临。
      这神圣的瞬间一旦决定到来,啸鸣一夜的风声就会终归疲惫,倏然息止。
      鸡啼,则鼓舞嘹亮地响起,既是信号,也是召唤。
      在那之后,好似明珠将从海潮中托升,有微微的白芒从乌昏层叠的云间泛出,一点点地驱散阴霾,驱散混迷,驱散不能暴露在光辉下的一切。
      受着它的照拂,山川重新现出轮廓,树木重新展露枝叶,大地上被人们创造而成的城镇阡陌,重新延展生长……
      所有的所有,沐浴着它,开始苏醒……
      这种光彩,就叫作“曦光”。
      曦光,就是让天下因之清明的光。

      镜殿。
      “都准备妥当了,可我总觉得还缺了东西。”临风扫视一番摆在她脚下的箱笼,朝着上光不好意思地说,“到底是何物,我却又想不起。我真不算个称职的夫人,对不对?”
      上光坐在她的妆台前,抬头凝望她:“……不用那么烦劳,风儿。我不过是从翼城去曲沃,再从曲沃回翼城而已,前后最多耗去七八日,简单收拾下就可以。而且你看,天都没亮,离我出发还有好一阵子呢。”
      “啊,天快亮了!”临风陡然紧张,“你饿吗?你一定饿了。我昨天专门嘱咐为你做了枣粥,登车前一定要稍微吃点儿。”
      她急急忙忙地走出去亲自为他打理早膳。
      上光叹一口气,挥挥袖,示意仆从们全都退下。
      过了一会儿,临风托着几案回来,见状不由惊诧:“人呢?人呢?要出发了?不行,你没……”
      “风儿,你过来。”上光拍拍身边的位置。
      她很听话地放了几案挨过去,坐在他面前,以无比依恋顺从的眼神盯住他。
      上光歪着脑袋,撑着下巴,看着她突然笑了。
      “别笑。”她变得惊慌失措,好像他一丁点异常的举动都非吉兆似的。
      “好了。”上光握起她的手,抚开掌心轻按,“……好了。宝音的事算是解决,母亲精神也恢复了许多,连极儿都正在退烧,我们就快好起来了。”
      抚慰很有成效,临风低下头,吸了吸鼻子。
      上光捋捋她的额发,搂她入怀,她也自然而然地环住他的腰。两人在昏暗的光线里默默拥抱,一言不发。
      他安详的心跳,真是世上最动听的音响。
      她淡淡的体香,真是世上最怡人的气息。
      没事的。不会失去谁的。在一起的日子还会继续的。
      这些念头像是一朵朵莲花,盛开在他们共有的那片心湖中,让曾有的一圈圈不安的涟漪,也平复如初。
      他们用这种隐秘的方式交流着,彼此都好像沉醉了。
      ……直到浅蓝的晨光,悄悄地爬上了这对夫妇白色的衣裾。
      “真舒服。”临风依偎在爱人的胸前,呓语一般呢哝,“一直这样就好了。”
      “嗯。”上光拢紧她的外衣,生怕她惹来清早风露的侵袭,然后闭上眼,“风儿,你近来操劳,都显出憔悴了,趁这机会好好休养一下吧。”
      临风嘴角一扬,莞尔不答。
      上光没有体察到这表情的真正含义,只是拧着眉:“这句话,你要记在心里。”
      “是不是该启程了?”临风欲要挣脱他的怀抱,不妨衣袖仍被他抓住。
      “主人,车马齐备……”正巧窗外,小易的脚步一路跑近。
      上光迟迟不肯松开临风的衣袖。
      “我没事了。”临风也不急于抽出袖子,顺势替他打理领口衣襟,“上光,万事小心。”
      上光站起来:“风儿……”
      大夫元与良宵已走至阶下,对着堂上的临风行礼:“夫人,我们来迎君侯登车啦!”
      “护卫君侯,协成祭礼,全看你们了。”临风颔首。
      大夫元与良宵再拜领命。
      “夫人……”上光觉得有些不对劲,又叫了她一遍。
      “夫君珍重。”临风正色道别。
      上光注视了她一小会儿,转过身,引着大夫元与良宵离开。
      “小易。”临风低声叫住上光那戎族贴身侍从。
      小易驻足,会意地冲她一点头,随即一道烟儿般追随上光而去。

      曲沃。
      大蒐礼的初期预备在短短十日内总算完成。
      这累得负责该项工作的司徒弦够呛。
      要知道大蒐礼虽以田猎的形式举行,却是检阅军兵,演习作战的重要仪式,
      如果拿一段话来准确而通俗地解构这种后代阅兵礼雏形,那就是:以飞禽走兽为假想敌,整肃士兵,排列军阵,实行军法,进行围猎追狩,来作为实战的预演,同时达到校阅、训练、强化军纪等等目的。
      因此绝对不能小看这种“围猎”,它的严肃与神圣非同一般,一方面它的布阵用命与真正的沙场排兵并无区别外,在其中如果出现了不从命的、用错命而导致坏了规矩乱了阵脚的人,全部都会被以军法论处。这一点,连国君也得遵从。
      另一方面,它除了为之后的烝祭罗致祭品外,还很可能会被国君利用这次集结众臣与军队的机会,进行某些大事要务的商议或者重要职位的分配。
      是故,为了迎接大蒐礼,司徒弦奉命亲自先至曲沃,在曲沃郊外选定一处地方,建筑供士兵演练时使用的校场,树立供将领指挥时使用的表木。
      这个任务简单枯燥,他只须指挥仆从们运沙土填平校场地面上的坑洼,再在校场一边栽起四根木柱即可。但看似简单的工序,却需要日复一日地监督和检查,防止百密一疏,否则大蒐礼上为了这个出哪怕一丝一毫的错,也要追究他的责任。
      这是他仕途上的又一次考验。
      之所以这么想,全由于他是在宝音事败的第二天,接到的任命。
      两件事被他轻而易举地联想到一起了。
      根据儿子大夫广的复述,显然吕姜氏把宝音装疯和小公子病倒扯到了一块儿,要是宝音果真将与他父子的秘盟不知死活地捅出去,宠爱妻儿的上光很可能暗地里大怒,又不打算惊动母亲,而选择借事找茬来报复他。
      他必须防备上光可能出的这一招。
      现在他做得很完美,他坚信就算上光一寸寸地去察看他的劳动成果,也指不出任何瑕疵。剩下的,就是安心等待参加大蒐礼的士兵赶到,以表木作为标志,在表木后建起旗帜,再以旗帜分营,排列阵势了。
      所以,他有足够的时间,琢磨另一个非常重要非常敏感的问题……
      这问题才真正折腾得他寤寐难眠,因此他一大早起身,即唤当初随自己同赴曲沃辅办事务的大夫广来自己帐中叙谈。
      叙谈的内容,是关于昨天黄昏翼城宫中送来的旗帜;按照君侯命令,送来的旗帜一共四面。也就是说,依据以旗分营的制度,此番大蒐礼将有四座阵营,分别由四名将领统帅。
      会是哪四名将领呢?司徒弦左右思量,终究确定不下。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同时对这个话题百倍留意的不只是他,陆续抵达曲沃的其他臣子都在起劲地议论,甚至相互打赌作猜,要为花落谁家而□□。
      “还用说?肯定有元大夫与公孙良宵!”有人拍着胸脯嚷嚷。
      “可是另外二人呢?总不能是君侯傅父与司徒大人哪?”也有人更关心悬而未决的问题。
      “也许君侯心里另有人选,将借着如此良机擢升此人登位吧?”还有人主张爆出冷门。
      有这样纷纭的揣测一点都不奇怪,因为与其说这是一场军事演练,不如说这是一场未来权势走向的演练。毋庸置疑,四阵的将领,必定为君侯日后的倚重卿士;他们的家族,必定为君侯日后的荣宠对象。
      这,不值得认真地研究一下吗?
      可惜父子俩座席还没焐热,飞报已至营中:“来禀司徒,君侯的车马即将入城,请往迎接!”

      国君上光的出行卫队在这天上午开进了城门。
      即使这支卫队似乎尽量保持低调,不愿意惹起骚动,可是得到消息的百姓仍然倾城而出,拥堵在城门前候望国君。
      教他们惊喜的是,这次国君上光一反素来淡雅朴素装束,打扮得格外鲜明夺目。
      只见年轻的晋侯内穿白色猎装,外罩黑色犀甲,腰佩灵光宝剑,颈项间系着的一袭赤红披风,与头顶皮弁上插戴的斑斓雉羽一起随风浮荡,飘然展扬,衬得这位大周“光君”恍若神明降世,华采四照,让所有人都眼目生辉,心神震动。
      ……
      司徒弦站在人群尽头,定定看着上光一路威风凛凛地行来,所过之处,人们都真诚敬礼,肃穆迎接。
      要是光君肯的话,还真能轻松地玩弄民心于股掌之间呢~~
      司徒弦暗自讥讽,又隐约觉得有些不妙。
      根据他多年的观察,上光一旦以张扬的态势出现在公众面前,必然有大事要发生。这就像云鳞会预示晴日,月晕会预示雨天一样,他心里有数,那是上光采取大动作前的特殊行为。上光很擅于通过奢华与隆重的排场为自己造出惊人的气势,也迷惑人们的眼目,分散人们的注意力,使自己的策略不为人知地实施。
      就在他转念之间,上光已到他眼前。
      “舅父劳苦了。”上光亲切温和地扶起慌忙下拜的他,接着对大夫广意味深长地一笑,“广大夫也劳苦了。”
      这一笑,大夫广忍不住打个哆嗦:“没……”
      “啊。”上光瞧见大夫广捧奉的四面旗帜,信手掂起其中一面,向着背后侍立的公子服人道,“服人,你有没有胆量拿一面去?”
      服人想了想:“有,兄长。”
      上光满意地拍拍弟弟的肩,把旗帜交予服人:“这面旗就送予你了。”
      “是。”服人双手接下。
      司徒弦目睹此种情状,终于恍然大悟。
      “广大夫呢?”上光不等他反应,很快地发起了进攻。
      “诶?”大夫广茫然无措。
      司徒弦抢上一步:“他……”
      “他不小了。”上光夺过话头,“男儿这个年纪,正对刀兵感兴趣,不是吗,舅父?”
      司徒弦硬生生吞回要说的话,努力陪笑道:“蒙君侯关怀,不过……”
      “当初广大夫的军职,是良宵推荐的吧?”上光又不待他讲完,回顾同大夫元站在一起的公孙良宵。
      良宵哈哈一乐:“君侯好记性,正是小臣。”
      上光拊掌:“良宵的眼光,决计不会错的。广大夫,你也领一面旗去。”
      司徒弦大惊失色。
      大夫广大喜过望。
      “多谢君侯!”大夫广根本顾不上去瞅父亲的脸色了,赶紧叩首拜谢。
      上光再把剩余的两面分给大夫元与良宵:“快拿去,这两面旗,生就是你们的。”
      大夫元与良宵在一片艳羡目光里受旗。
      司徒弦额上冒出了汗珠。
      “二子一婿都被赐旗,所辅的公子也被赐旗,司徒真是一门韶秀啊。”公子养袖着两手站到司徒弦一旁,小声挖苦他。
      司徒弦满腹憋闷,驳斥不得,只好哼哼两声作为回应。
      岂料上光的点选还没结束:“傅父。”
      公子养趋前:“君侯。”
      “先君逝世之前,曾委我代行司马职务;先君逝世之后,我晋国未曾有征伐,司马一职,也就向来虚设。如今既要行礼,便不能缺少司马,我想请傅父暂为司马,主持校阅。”上光提出。
      公子养意料不及:“君侯,老臣恐怕无此能力。”
      “傅父不必过谦。”上光不容公子养推辞,对着众人宣布,“本次行礼,由我任主帅。接下来的一日,各阵各去部署;后天质明时分,开始行‘教大阅’之礼。”

      “我不能答应。”服人听完司徒弦的劝说,冷静地回答,“我不能去退掉这面旗帜。”
      司徒弦着急道:“公子,这可就意味着您或许会被遣往戎地,征伐二戎。流血之地,不是儿戏呀!”
      服人摇摇头:“傅父,……流血之地,我几年前就在麟谷见识过了。何况,但凡是兄长托付给我的事情,我绝不去推脱。”
      “为什么您要这么信任君侯?”司徒弦脱口而出。
      “为什么我要不信任君侯?”服人反诘。
      司徒弦愣了愣,缓缓坐下来:“罢了……您还是个孩子,有着少年人的固执和偏见。您大概看待您的兄长,就像看待高天的月亮一样,满心只觉得他光辉灿烂,完美无缺。可月亮上是有黑影的,他不是您认为的那般纯洁!”
      “我很生气。”隔了很久,服人才咬着牙说,“傅父,我早就告诉过您,我极其厌恶听到刚才那种话。兄长和我,都流着父母的血,我们是一根树枝上的两片叶子,我永远不会怀疑兄长!”
      司徒弦冷笑:“公子,这誓言多么轻率!您从降生起,就一直以为您与君侯同父同母,同胞同源么?当然,这并非您的错误。”
      服人心中一凉。
      “好,当作是这样好了。”司徒弦却没把那毛骨悚然的话题继续下去,而是打住并岔开去,“眼下的君侯,已经有了亲生儿子,但他迟迟不立世子,您猜这是何缘故?”
      服人不语。
      “他在忌讳您。”司徒弦笃定地吐出这一句,好像鱼吐出水泡一样轻巧,“小公子还是个懵懂孩童,所以君侯尽管有心立这小娃为储,却无法如愿。都是由于您。”
      服人胸脯渐渐起伏:“由于我?”
      司徒弦看准如此上佳反应,故意悠哉游哉:“倘使君侯果真立了小公子为储,您将如何?”
      “自然是顺从兄长安排。”服人坦承,“我会尽力襄助兄长,襄助极儿。”
      “没错。”司徒弦听到他的想法,半是欣喜,半是愠怒,喜的是服人非常容易地跳到了他的陷阱里,怒的是服人居然驯顺无争到这地步,“那么,君侯是否该效法前代,请弟弟为儿子做傅父,就像先君请养叔为君侯做傅父那样?”
      服人别过脸。
      “君侯不曾这么做。”司徒弦招招皆往服人要害上猛击,“他没打算留您在他或小公子的周围。您是位有德望有贤名的公子,风评远胜那黄口小儿,您只要离小公子近,就会令小公子逊色,就是君侯立储的障碍!这次您若不幸被选中去了戎境,君侯中途能用的计谋,能动的手脚就太多太多了……您不畏惧吗?”
      服人沉思一番:“不。君侯不仅是长我十岁的兄长,我从小是拿他比作父亲般看待的,他对我的好,他待我的亲,我一生铭记。再者,母亲只我们两个儿子,兄长只我一个弟弟,我怎可滋生嫌隙,惹母亲伤心,使兄长失望?”
      “若是血缘在公子心中如斯重要,竟能把公子的双眼完全遮住……”司徒弦像是下了个很大的决心,“那……”
      服人背对着他,拼命克制住那股在体内奔窜的激动情绪:“……嗯?”
      “那老臣便不多言了。”司徒弦略一揖首,掀帘而出。
      服人情急地转过去,只来得及看到门帘的晃动,不禁大为失落,呆在原地。
      “傅父呵,死,我并不怕。”半晌,他拉开门帘,眺望营中人欢马嘶的忙碌情景,“如果那是兄长的愿望……”

      鸡鸣后,食时前,猎猎风起。
      司马傅父公子养站在微蓝的天光下,振响铜铎,发出了集结的号令。
      公子服人、大夫元、公孙良宵、大夫广四位将领与他们各自统帅的队伍在最短时间内整备队列,排好阵势,就地而坐,等待主帅君侯的法命。
      上光着一身赤色戎装,驾着战车驰至表木下设置的临时祭坛前,向神主献上三牲:“诸军阵前誓师!”
      四将领立时上前,跪拜神主,再起身持刀,割下各自所献牺牲的头颅,奉给神主,齐声发誓:“此番行礼,如有不用命者,当效此斩之!”
      此音一落,众军士随起附和立誓,三唱誓言而罢。
      上光扫视满场,接过小易递上的鼓槌,在祭坛上架起的一面鼙鼓上重重一敲,宣告“教大阅”礼开始。
      一得主帅军令,公子养再度振铎,各鼓吏击响安放在校场四周的战鼓,鼓声低沉而节奏稳健,示意各队执行“行”的指令。
      指令一出,全体士兵就在鼓点声中,按车兵、步卒各部该有的阵型,从第一根表木出发,一列列踏步前行,到第二根表木时随鼓声停止而停止。
      跟着,司马第三次振铎,鼓声又起,这次下达的是“进”的指令。诸军起身,从第二根表木出发,以小跑代替先前的步行,到第三根表木时随鼓声停止而停止。
      再接下来,司马第四次振铎,鼓声再起,这次下达的是“驰”的指令。
      如果说刚才两场操练追求的是保持队形,端肃纪律,从而除了甲胄与兵器撞击声、规律的脚步声以及均匀的喘气声外,不闻人语笑谑的话,这第三场操练就追求的是提升士气,迸发精神,须要军队全力奔跑,全力呐喊,如同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全力冲向敌人那样,全力冲向前方。
      士兵们啸叫着,奔突着,又在将领的不时指示下维持着队列,从第三根表木出发,潮水似地冲淹到第四根表木前,随鼓声而原地震足,如同雄鹰伸展双翅一般,抖开阵型,亮出队伍两翼。
      鼓声由雨点也似的急切渐渐转换为山间伐木声般沉而有力。
      忽然,祭坛上主帅上光所敲的鼙鼓声杂入进来,并在一片鼓的低鸣里独自高歌,下达“戒”的指令。
      一时间,车上甲士移至队伍前列,向表木外拉弓发箭,三矢而毕;步卒跟上,以矛戈向前突刺,三刺而毕……
      “天佑晋国!”上光高呼。
      “天佑晋国——!”校场里一波一波地响应。
      “威服四方!”
      “威服四方——!”
      校场上仿佛正是处在一场大战前夕,人人激昂,个个踊跃,争相摩拳擦掌,要去那血污漫溢的无常地,枯骨相支的生死场一试身手,博个显赫声名,做回功勋猛士……
      ……
      眼看着差不多到时候,上光丢下鼓槌,把手一挥:“行猎!”

      大夫元一边擦拭角弓,一边有意无意地瞥着大夫广阵营的情况。
      “嚯,看你这架势,不拿到几次‘上杀’是不甘心啰?”良宵走过来,在他周围转悠,“……倒也是,这是君侯嘱咐你我必须办到的事情嘛。”
      “那你还不去准备,在这里磨蹭什么。”大夫元低下头,用力摆弄弓上的配件。
      良宵呼出一口气,看它化为白烟,融入苍黄的冬日阳光中:“你的弟弟,说不定会死。”
      大夫元从鼻子里哼一声:“无所谓。”
      “真的无所谓吗?”良宵捡起大夫元刚刚碰掉在地上的羽箭,要插进他的箭筒中,“虽不同母,毕竟同父,你果真能眼睁睁看他不明不白地去送死?”
      大夫元劈手抢过羽箭:“怎么?你是来试验我忠君与否的?”
      良宵一笑:“不必这么紧张。我现在不过是以你家女婿的立场,问问你这位妻舅的真实想法。”
      “君要臣死……”大夫元怔忡片刻,说。
      “那也得看死在谁手上……”良宵道。
      “别费唇舌了。要是君侯觉得有必要除去他,他死在谁的手上不是死?”大夫元打断良宵,“况且君侯的命令还没有下来,想这些岂非多余?就算君侯真要这么决定,想这些也无用处。”
      良宵点头:“好友,你这般洒脱,我倒是敬佩的。不过,君侯仁爱明智,一个能明知亲弟厄运而无所动容的臣子,我不太相信他可以长久得到君侯信任。”
      “那我要作何选择?!”大夫元教这一席话搅得烦忧不已,一怒而折断羽箭,就势将箭端的利鏃猛甩到地上,“你说说看!”
      良宵退后几步:“那不是我的事了,好友。我对你讲的这些,是想要你知晓,我与你,与你家,有万千联系;你的选择,势必关联着我的选择。……我静待你的表现。”
      “二位,君侯要开箭了,快快启程吧!”小易乘着轻车过来宣命。
      良宵眉头一挑,对大夫元做个邀请的手势。
      大夫元啮住嘴唇,不再吭声,持弓跃上自家战车。

      “元大夫,野猪一头,中杀!”
      “服人公子,雉鸡一对,中杀!”
      “广大夫,兔一只,中杀!”
      一声声狩猎的捷报从前方传来。
      “不错嘛。”上光收了弓箭,坐在毡毯上,端起蜜酒来饮,“一个‘下杀’也没有哩。”
      司徒弦俯首:“是。然而,都不如君侯开箭那一记射鹿的‘上杀’利落漂亮。”
      上光闻言,甚为得意,哈哈大笑起来。
      的确,即使是射杀猎物,其射法也分作三个等级:“上杀”、“中杀”与“下杀”。
      在这里面,“上杀”是最不容易做到的,它要求射手的箭是从猎物左腹穿过心脏至右肩而出,这样猎物就会死得很快而少痛苦,同时也保持了猎物的鲜洁干净;“中杀”则是指箭镞从猎物右腹穿右耳而出,因为未穿心脏,猎物会因此死得稍慢,显不出射手箭法高明;至于“下杀”,便说的是箭从猎物腿脚射入,自其胸肋穿出,这样会造成猎物腹部破裂、内脏外流,很不雅观,因此,是最下品的射法。对有条件练习也必须勤加练习箭法的这批公子贵族来说,“上杀”难得,“中杀”普通,“下杀”算是小小的羞耻了。
      “我也好久没摸过弓箭啦,这回只能说是偶然交了番好运。”上光不忘“谦虚”。
      话音未落……
      “广大夫,鹿一头,上杀!”
      司徒弦吓了一跳:“……谁?”
      报信的使者反而奇怪:“广大夫呀!”
      “哪里会是他?”司徒弦不信。
      儿子的箭法从以前起就很令他伤过一段时间脑筋,唯恐那会影响这孩子以后的军中任职,因为不管请多少高手来教习大夫广,大夫广在射术方面的成就最多也只在“中杀”处徘徊。居然今天这孩子能够“上杀”了!
      使者一面喝着慰劳的酒一面道:“司徒大人,射鹿的箭杆上刻着广大夫的名讳,小臣纵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在大蒐礼上错报哪!”
      司徒弦一个劲地“不不不”,孰料又有一人奔来:“广大夫,野兔一对,上杀!一箭中双兔!”
      上光大叫喝彩:“好箭法!”
      君侯一喝彩,列坐的各人纷纷附和:“哎呀,真是厉害!”“不可小视少年人哪!”
      如此种种。
      司徒弦坐不住,反复想要起立,又按捺下勉强不动,还得对周围的赞扬表示逊让:“呵呵,没有,没有……”
      在他应付的间隙,他的眼风不经意扫过上光,发现上光似乎正面朝着他;这使他浑身一凛,不由自主顺那视线望过去,怎知上光不回不避,颇为玩味地迎视他,甚至还朝他撇了撇嘴。
      挑衅!
      他确定那是挑衅!
      “服人公子,狐一只,上杀!”
      “广大夫,雀鸟一只,中杀!”
      连续不断的“好消息”仍旧纷至沓来。
      司徒弦与上光,在一片喧哗热闹中,无声无息地对峙。
      “司徒,祝贺你有一对优秀的儿子。”上光举杯,“你应该是天下最幸福的父亲了吧?”
      司徒弦道:“老臣拥有这对儿子的福气,一定无法媲及先君拥有君侯与服人公子的福气之十一。”
      上光莞尔:“那就让我来为司徒多添些福气好了。”
      公子养望一望天空:“君侯,时辰已尽。”
      “奏乐。凯旋。”上光起立。

      是夜。
      为庆祝大蒐礼顺利完成的酒宴,在曲沃行宫的正堂举行。
      酒宴开席前,由礼官当众宣读了大蒐礼中所获猎物的清单与射手的成绩,接着对他们论功行赏,赐赠金帛。这时节自然是有人喜,有人忧,有人无动于衷。
      “白昼间诸位都辛苦了。”晋侯上光手持酒爵,礼敬众臣,“请诸位满饮此爵。”
      众臣齐声称谢,欢欢喜喜喝下。
      上光也一饮而尽。可能喝得急了点,他的双颊蓦地泛出柔红:“我真是特别高兴。我晋国英才辈出,倘若真的同二戎交战,我不愁无良将啊。”
      一语既出,如冷水投入热油,堂上众臣顿时交头接耳,切切嘈嘈,一味喧哗开去。
      司徒弦深呼吸几下,忍了这么久,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上光继续:“能在曲沃举行这次盛会,足慰历代先君在天英灵。……我知道,先前朝中有传言说我行大蒐礼是预备与二戎兵戎相见,现在我告诉诸位,这传言不无道理;我对二戎的行径确实心有愤恚,我晋国何时沦落到戎狄可侵的地步了?”
      众臣的议论慢慢息止。
      看起来,不久前没在伐戎还是和戎之间做出抉择的君侯,要在目前给出昔日问题的答案了。
      “诸位,二戎欺我,无非认定我是即位仅仅几年的新君,国中必定有所不安,能给他们可趁之机;这种愚蠢的想法自然需要给予适当的强力去扭转过来,我杀死狐姬氏之主,原因即在于此。”上光语气昂扬,言辞恳切,“晋国从开国起,肩负的即是天子所托‘御戎’、‘治戎’职责,有晋国一日之存,就绝对不能反被戎御,反被戎治!”
      “是!”“就是这样!”主战的臣子,包括良宵在内,亢奋地拍着大腿赞同。
      上光做个下压的手势,要他们安静:“所以,我要在四阵将领内选出……”
      他在这里停住,似是依然在权衡谁去谁不去,有些委决不下。
      “君侯。”侧席就坐的公子服人在兄长停顿的间隙突然开口,“臣弟自请带兵伐戎。”
      “哈?”
      “臣弟愿为君侯效命,前往伐戎。”
      说出来了,反而轻松多了。
      服人神色平静,等待上光的决定。
      “哈哈哈哈……”上光感到有趣,“……谁说要去伐戎了?”
      服人吃了一惊:“那……”
      上光凑到弟弟耳边,小声说:“你可以当面提你的建议,你不是孩子了,服人。”
      他搂着服人的肩,面向众臣:“此事经服人多次进谏,主张和戎,我认为他的意见相当不错,决意采用。我要在四阵将领内选出服人与广率三千固士送翟隗氏之主归国,并尽力与二戎缔盟。”
      服人对此不可思议,低喊道:“兄长……”
      “按你的想法放手去做吧,服人。”上光道,“你不是说过吗,一国如一人,仅凭武力,是不足以立身处世的;对诸戎威德并施,才是繁荣我晋国的大计。就那么去做吧,服人!”
      “……惟命。”服人已完全理解,敛裾下拜。

      “老臣错了!”上光刚一走进寝殿,就听“噗通”一声,黑暗之中有人跪倒在自己膝下,带着哭腔沙哑地来了这么一句。
      小易“呛啷”抽出所佩短剑,护住上光:“哪一个?!”
      上光借着远处烛火照耀瞧清楚这人的脸,赶忙搀起他:“……舅父?”
      司徒弦面上老泪纵横:“老臣诚心向君侯认错!”
      上光把司徒弦全身打量,对小易使个眼色;小易收剑退出,上光则扶司徒弦到榻前坐了:“舅父何错之有?”
      “是老臣将黑祠一段往事告知宝音的,老臣特来领死!”司徒弦直截了当地抖露出自己的“罪行”。
      上光对他的单刀直入始料未及,不由语塞半日:“……你说了什么?”
      司徒弦道:“老臣把过去听说的都告知了她。往日宫中盛传昔戎擅长巫术,又因她身死而魂不息,她与黑祠的事在内闱曾闹到极有名,老臣就全讲给了宝音。”
      “然后,是你授意她装病佯狂?”
      “老臣只是希望她稍稍影响到君侯,并没希望她那样张扬,居然到最后还连累了母夫人。”
      “你不清楚母夫人病倒的原因?”
      “不。君侯,老臣无论怎么也不至于去害自家姐姐呀!任氏在这里为官,都是靠了姐姐庇护的。”
      “那你为何这么做?”
      “宣方时,君侯十分冷落老臣父子……”
      上光与他一对一答,到了这儿,哑然失笑,却更情不自禁叹息:“想不到舅父与我,隔阂已是这样深了。”
      “老臣也想帮一帮服人公子。”司徒弦说。
      “服人?你要说的是……”上光面色陡地一沉,“这件事与服人和小公子有联系吗?”
      司徒弦重新跪下:“这是老臣要紧得说的话!……君侯,小公子病倒,与老臣父子或服人公子毫无瓜葛!这一点,老臣可用全族人性命对天起誓!”
      上光这回不去搀他了:“这个誓我可以暂存。舅父,其实我也有句要紧得说的话:我不介意严惩企图伤害母夫人、服人、君夫人和小公子的恶徒,谁动了他们,我就照样报还他和他的家人!”
      “君侯误会!”司徒弦可怜兮兮地抹了一抹眼泪,“老臣说想帮一帮服人公子,是指黑祠之事,会令君侯疲于处理朝政,而服人公子则可出面代为处理,如此他就能重获君侯的爱重,不至于由于小公子而遭君侯忽视。”
      “放肆!”上光喝止他,“你好大胆子,这是在公然对我表示,我对我的儿子和我的弟弟厚此薄彼么?”
      司徒弦叩头如捣蒜:“君侯!老臣是服人公子的傅父,视公子比己子更亲,未免就多留心他一点儿;服人公子自从君夫人与小公子回宫后,在朝内谨言慎行,出朝后更是谢绝宾客来往,有时竟至闭门不出,这些情况君侯可曾了解?!老臣很怕他毁了自己啊!”
      上光拂袖,怒形于色:“你住嘴!”
      “老臣本当遵命,可老臣有话没说完!”司徒弦反而拽住上光的衣襟,“君侯不明小公子病倒的原由是吗?老臣冒犯,也许君侯真该知道宫外的一些流言巷闻!”
      “趁我还能称呼你为‘舅父’的时候赶快讲!”上光攥紧拳头。
      “那些流言说的是……小公子并非君侯亲生嫡子!”司徒弦不啻于送了上光窝心一掌。
      上光只觉五脏六腑一刹那被谁掏空扯走,剩了血淋淋的自己痴傻地站在原地,痛不可忍。
      许久过后……
      这做父亲的四肢冰凉,心头火烫,脚下不久前还平整的地面慢慢变得倾斜了一般。唉,为什么胸口会这么疼?
      上光转过身去,踉跄着要到几步之遥的座席内歇息,却不慎碰翻了铜鹤灯盏,灯油溅洒在他裙边,竟然引火烧了起来,司徒弦慌地大叫:“来人!来人!”
      小易疾奔上殿,一看上光的模样,立马扑过去为主人灭火。
      上光浑然不察自己的危险境地,一心替那病榻上的孩儿承受巨大的委屈:“……极儿他是我的孩子,你们没看到他眸子的颜色吗……他的情形还无法测知吉凶,你们……”
      司徒弦异常紧张地观察着上光的举止:“但国人并无机会能一睹小公子的眸色,他们对君夫人在出嫁时就带来一个快三岁的所谓嫡嗣腹诽不绝;此谣言到今天不过是愈传愈烈罢了……”
      “所谓嫡嗣?极儿是我的孩子!”上光颤抖着嗓音,“滚出去……”
      司徒弦不动:“君侯做不到把小公子领去给每一个国人验证您和他的血缘啊,小公子这恶名生来就有,洗脱不得了。那些爱护君侯,或者说是只爱护君侯的人,会用怎样的手段来为君侯解忧,君侯莫非想像不出?!”
      “滚出去!”上光抓起几案上的玉香炉,掷向司徒弦,司徒弦一躲,香炉摔在石板地面,碎裂成绝望的无数残片。
      “君侯!”哪知黑耳突然从外面的夜幕里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语句都没了调儿了,“夫人不好了……”

      夜浓如墨,四野不明。
      上光驱策着飞骊,觅着记忆里的方向,独自驰归于回翼城的路途中。
      风儿!
      极儿!
      我对不起你们!
      我以为接你们回我身边,我们就能无限幸福,结果我让你们背负了天大的冤枉还不自知,我何其愚蠢,多么有愧……
      你们受的折磨,是上天在警告我吗?
      是我,使你们不能过上安定的生活吗?
      我,太贪心了吗?
      在重楼中,在绮宫中,在这锦绣丛中,追求我们一家的幸福,本就是致命的错误吗?
      对啊,那宫苑,那台阁,从来就不是纯净之地,我却将我最爱的你们安置在遍地污秽之上……
      你没向我抱怨,我就当是你无怨;你没向我追悔,我就当是你不悔;我该这样视你的一切包容为理所应当么?我不该如此呀!
      风儿,请你安好!
      极儿,请你安好!
      我不能再次失去你们,这一回,即或是失去我自己,我也不能再失去你们!

      宫门开启,庭燎燃烧。
      “君侯?!”
      “君侯回宫了!”
      “君侯您先行回宫了?!”
      一簇簇的人涌上来,对着他嘘寒问暖。
      “让开!”他喘息着奔跑在廊道上,“都让开!”
      他要去见她……
      他要去见她……
      “夫人在小公子处!”声音听着耳熟,似乎是师雍在提醒他。
      可他没办法看清楚那究竟是谁。
      “风儿!”他抱着失足落崖的人紧攥救命枯枝的决绝与希望,一头扎进镜殿厢房中,“风儿……”
      ……
      极儿从临风怀里支起身子,定定地看着不期而至的父亲。
      “抱……”很快,孩子笑了起来,朝父亲伸出纤细的胳膊。
      上光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到了极儿榻前的,清醒过来时,极儿已被他永远不肯放开似地搂住,小小的柔软的身子传递给他无比欣慰的温度。
      “我好了,父亲。”极儿娇娇地说。
      “嗯,你好了,极儿!我的好孩子!”他嗅着孩子颈窝中的奶香味与汗腥气,狂热地吻着孩子,对稀世珍宝的失而复得也比不上他此刻的喜悦心情。
      “黑耳吓到你了吧?”临风望着他们父子相聚,“……我只是不留神在石阶上滑了脚,也没曾想这样就晕过去了。没什么大碍。你……怎么能摸黑赶路?真是冒失。”
      极儿听了,仰起脸来认真地端详上光:“不对,父亲。顺说了,母亲险些伤了她腹中的小孩子,那可能是我的弟弟或者妹妹呢。”
      一阵眩晕。
      这消息首先给他带来的是一阵眩晕。
      “啊……”上光勉强撑住,两眼盯着妻子,张了嘴又发不出话。
      临风害羞道:“……想等你从曲沃回来再提的……可这第二个孩子好像有点儿生我的气,急着要早些见你了……”
      上光已无法支持,倒在临风与极儿温暖的被席中。
      “父亲很累了?”极儿摸摸上光的面颊,“……父亲哭了?”
      “唔。”上光模糊地回答。
      极儿抬起头:“天亮了……父亲,天亮的地方是曲沃对不对……”
      “对的。”上光渐渐地陷入沉睡,“是那里。曲沃的曦光会把这儿,把整个晋国,甚至天下都照亮;就像是你,把我和你母亲的整个心,整个后半生都照亮一样……”

      曦光,就是让天下因之清明的光。
      所有的所有,沐浴着它,开始苏醒……
      而我,也开始明白,开始觉悟,我们要为追寻那名为“幸福”的光华,付出如何的代价……

  •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哈~~~
    唉,要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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