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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宜室宜家 ...

  •   翼城。晋宫。

      当远方晋侯上光正品味着失而复得的喜悦与得有所失的追思时,代行君权的公子服人却陷进了进退皆无所适从的两难境地……

      ……

      兰堂。

      尽管外面骄阳当空,暑热流溢,室内却由于放置了从深窖中取出的巨大冰块,并在殿屋四角配点了梅花薰香,而变得凉气习习,冷香幽幽,十分爽惬。

      不过这些并没使公子服人舒服多少,他一面瞧堂下浓荫里奔跑玩耍的公子净,一面琢磨心事。

      “如何,公子?”大夫广跪着直起身子,微微前倾,用征询的目光望向沉思中的公子服人,口里试探地问。

      服人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动于衷。

      大夫广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此时,一旁侍坐的司徒弦故意大声咳嗽起来,以为提醒。

      服人抬起眼,看了司徒弦一下,仍不答言。

      大夫广恐怕他刚才不曾留神,清了清嗓子,意欲重复奏禀。

      “不行。”服人阻止,“不必说了。兄长正在巡游,这段期间我能做的,是谨遵他的谕令,代为处理各项政务,可不包括举行玩乐的活动;何况我心中担忧兄长,怎么能够在他外出的时候召集诸臣大开酒宴?即便,这是依照惯例举行的酒宴及狩猎。”

      原来他还是听到了的。

      实际上不只听到,在大夫广到来之前,公子养已经就此事特地登堂“提醒”过了。

      “礼数确实重要……”身为叔父及族中元老的公子养叹着气说,“然则,这是该由国君亲自肩负的职责,所以,公子……”

      是啊,哪怕是一个小小的酒宴,他要顾虑的也有很多。做出不符身份的举动,不提别的,对委托他重任的兄长来说,即是一种辜负。

      大夫广体察不了他的心情,遭到拒绝,却不气馁地坚持:“小臣认为,小臣的安排已很妥当。公子,您在顾忌?大可不必,公子,这是古来的规矩,可使君臣之间更加信任,更加融洽。”

      服人面色一冷:“你说得很对。正因为是国君与臣子的事情,我等愈加不能有所僭越。”

      “公子误会了。”司徒弦捋着胡须道,“广并非是鼓惑公子僭越,只是希望公子在国君离开国都、不知所踪的日子里,也能不废礼仪,让众臣无法腹诽宗室的所作所为。”

      “腹诽什么?”服人敏感地支起耳朵。

      司徒弦吊起了他的胃口,反倒吞吞吐吐,一幅说漏了嘴的模样:“……哦,都是些……无聊的话。”

      “有多无聊?”年轻的公子感到好奇和不快,决意追问到底。

      “比如……国君根本无心政务;或者,国君根本不是在为先君守孝三年,只不过是一心在悼念死去的吕侯公主;又或者,长此以往,国君始终不娶,会连后嗣都没有……”司徒弦给儿子大夫广做个手势,大夫广一五一十地学说起那些流言蜚语来。

      “住口!”服人激动地嚷嚷,“这种混话,不要再讲下去了!”

      司徒弦安静地观察着他:“混话确是混话,不过,不无道理。”

      服人驳斥:“不明白真相的人传来传去的东西,有何道理可言?”

      “公子又明白真相吗?”司徒弦反问。

      服人静默片刻:“……这类谈话,我希望别有第二次。”

      门外廊上,脚步轻轻响起。

      “公子在否?”乐师师雍悄然立在阶下,“小臣有国君密信呈交公子。”

      宝音游逛了半日,一回兰堂,就觉得不对劲。

      “小公子呢?”她叫过一名侍女来问。

      “被服人公子引走了,说是要出宫。”侍女老实道,“已去了君夫人处辞行。”

      宝音心里咯噔一声,撒腿跑往仲任所居的云宫。

      仲任正拿起一片浸在碎冰中的梨,见她慌慌张张,满身大汗,不禁笑道:“小女孩儿,你着急来吃梨么?”

      宝音毫无心情玩笑或撒娇,直截了当地丢出问题:“夫人,小公子去哪儿了?”

      仲任奇怪地盯着她,半晌反应过来:“……你介意的是这个呀。别怕,国君来了信,要小叔父带着小侄儿去某地见他,两个人恰才出发……”

      果然!

      果然与他相关!

      宝音匆匆行了一礼,一路奔向宫门。

      想知道他现在身在何方!想知道使他不顾一切冲出宫城的原因!想知道他将要告诉牵挂着他的人们什么秘密!最关键的是……想见他……

      可惜她错了一步。

      “未得允准,不许擅离宫城!”守护宫城门的士兵将她和碌碌前行的车队隔在了两个世界,她眼睁睁地看着公子服人、公子净、师雍、大夫元及公孙良宵一行人从她眼前消失……

      她隐约地恐惧起来。

      他们仿佛要去迎接谁,而她,则离谁越来越远……

      难道她的梦,快要醒了?

      沿途好风光。

      这一年中最繁盛的季节,是由各种颜色组成的。

      无边无垠,随风起伏的大片金黄,是麦田在招手;一簇一簇,点缀其间的油绿,是菜畦在张望;澄澈清凌,阳光下漾起的银纹,是池塘在微笑;星星点点,路旁陌下浮现的姹紫嫣红,是野花在比美……

      这一年中最热闹的季节,也是由各种声音组成的。

      婉转嘹亮,半空中响彻的,是云雀的喜鸣;清丽悠扬,四下里洒遍的,是农人的赞歌;沁人心脾,林子内沙沙作响的,是树叶的低吟;活泼愉悦,田埂下哗哗流淌的,是溪渠的欢唱……

      “好漂亮啊!”公子净趴在车窗上,瞪大眼睛看着这片新天地,同时吸溜着圆圆的鼻头,“好香,甜甜的!”

      “快到了。”服人放任净儿随心所欲,“瞧了好几天,还没瞧够?等下就要见到你父亲,你得乖些。”

      净儿高兴地“嗯”了一声,听话地坐好,脑袋却依旧扭向窗外。

      经过一个地方时,孩子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父亲!是父亲!”

      服人一惊,喝令停车。

      不远处,浅塘中正有一男一女,戴着斗笠,背着背篓,一身的短裳,挽着袖儿,站在水里的荷花丛中。

      服人狐疑地打量许久,斗笠遮着那两人的面,辨不清面目。

      “就是父亲,就是父亲!”净儿一口咬定。

      服人止住众人,独牵了净儿上前。

      “嘿!”女子突然直起腰,左手从水下举起一支白胖的莲藕,炫耀地对那男子喊,“我比你快,我赢了!”

      男子也直起腰,慢吞吞从背篓里摸出两支莲藕:“……其实,我不想教你难过……”

      “诶?”女子不服气,“再来再来!”

      她返身换了个方向,正好瞥见一袭华服的服人与净儿。

      “累了?休息休息吧。”男子发觉她站着不动,于是关切地凑过来,拿袖子为她擦汗,同时便也看到了客人。

      男子摘下斗笠,果真是上光的脸。

      他朝服人招招手,随后一下抱起女子,附在她耳畔柔声细语:“他们来啦。”

      女子任由他抱着涉过水面,再被小心放到岸上,方取了斗笠,略整衣衫,注视着服人,羞涩而歉意地微微一笑: “这可真不好意思呢。”

      服人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大夫元与公孙良宵早抢了过去,把那女子细细端详,忍不住热泪盈眶,叩头拜倒:“夫人!小臣拜见夫人!”

      女子优雅地示意他们免礼。

      “您……您……”服人完全反应不过来。

      上光以骄傲地口吻道:“她是你的嫂嫂、我的妻子临风……”

      这时候,另外一个奇迹出现了:小易从近旁的林子里钻出来,一名玉人儿般的男孩子由其保护挨到上光与临风身边,大睁琥珀色的双眼,有点不安地观察着众人。

      上光摸了摸男孩子的脑袋:“还有我的儿子——吉儿。”

      空气都固定了……

      “噗通!”

      所有的人吓了一跳。

      原来是师雍。目不视物但满面泪痕的师雍,从车上跌了下来……

      她,就是吕侯公主……

      服人定定地望着与兄长并肩而坐的嫂嫂临风。

      他曾经不下千百遍地在心里描摹这个占据了兄长全部感情,使之为其朝思暮想,生随死从的公主是何模样,可当真实的她就在面前时,所有的想象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有莹洁的肌肤,和一头长长的黑发。黑发的一部分倾泻在白色的单衣上,另一部分则被束起,随意挽了个髻,并斜插两支紫玉花簪,显得简单而清爽,并衬出她不同于宫闱脂粉的潇洒风骨。

      以容貌而言,她无法和齐国二姜相提并论,不过,这个仅稍为清秀的女子所拥有的,是比外表更为勾魂摄魄的东西。那是氤氲在她身上的一种并不刺眼的光芒,或许来源于她的才华,或许来源于她的阅历,或许干脆是两者糅合的产物,总之,使得她□□、宁淡,举手投足都充满韵味,一言一语都教人安心。

      是故,她的丈夫,以毫不掩饰的欣赏和爱宠的眼神关注着她;她的臣子,以溢于言表的尊重和敬慕的姿态仰视着她。她跻身在君臣之中,并非作为陪衬,而以不亚于上光的气势与信心,俨然成为了又一核心。

      服人生平头一次目睹这样的兄长,目睹这样的臣子,目睹这样的景象。

      “……被折了三根手指,所幸及时得到救治,没有废掉。可惜,握笔的时候仍然不太灵活……”她伸出手,平静地述说她曾经的遭遇。

      公孙良宵气愤地拍起大腿:“畜牲!真是畜牲!”

      临风莞尔:“……后来,我是躲在载着仓衡鹿尸体的车子里,出了邹城的。亏得他告诉了我,我已怀有三月身孕,不然,那时的我,真受不下去折磨,想要以死逃避。”

      “夫人既然无恙,为何不向君侯报知一声?”大夫元说,“君侯他在青阳堂……”

      上光打断:“已经过去了。”

      临风握一握他的手,再对众人道:“对不起,我那时也未知这残损之身,能否侥幸活下去。……逃到鲁国山乡我就再走不动,几次险些没命,靠了仓衡鹿义父顺的竭力救治和黑耳的照精心顾才得以拖延。好在第二年三月快分娩时,父母千辛万苦找到了我,耗费无数良医良药,总算……”

      她拉过吉儿,搂在怀里:“这个孩子因此被取名为吉。……其后,我一边休养,一边帮助父亲补缀刑书,拖了足足一年半,才能够游走自如,在几个月前,来到这晋国之境。三年的约定,算来也将到尽头。”

      良宵一捶胸脯:“管它几年!夫人,请带着小公子,与君侯同返翼城吧!鲁国那帮宵小,小臣们来对付!”

      “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大夫元反对,“夫人当然要回到翼城,小公子也是。但三年之约是在天子面前定的,谁都清楚,三年不到,夫人即归,鲁国会有千般借口来对晋国不利;话说转来,三年到了,夫人才归,晋国虽能占理,却也不免被人笑话胆怯,说我们不敢将尚在人世的夫人及时迎回……”

      良宵怒道:“照这么讲,前也怕后也怕的,夫人竟回不得?!”

      “我只是建议要想个万全的办法!”大夫元不甘示弱。

      “良宵和元吵个不停的时候,师雍,惟有你能冷静地想出好点子了。”上光轻轻推了推吉儿,吉儿遵从父亲的暗示,小心翼翼地接近师雍,将一双胖胖的小手按在盲乐师的掌心。

      “小公子,是您么,小公子?”师雍含着泪,捧起幼主的手,像捧起了稀世珍宝,“……君侯啊,夫人并不直接请您在此相会,而是引您去拜访吕侯,不正是期望您在体会为人父母的欣喜之前,先体会为人父母的酸楚吗?那么您现在第一必要完成的事,何须臣子们多言……”

      上光满意地颔首:“谢谢你,师雍。”

      年轻的晋侯扫视了一遍在座的心腹股肱,最后盯住弟弟:“服人,这就是我唤你来的目的:放下你手头的一切事务,去替我准备亲迎的仪仗。我要先送你的嫂嫂与侄儿回去吕国,然后挑选吉日,盛大、隆重地欢迎他们进入翼城。时间不多,服人,我给你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必要在吕国启程。”

      “……啊。”服人回过神来,“惟命。可是……”

      “我相信你。”上光堵住他的下文,隔了一会儿,又慈爱而威严地重申,“我相信你做得到。回去吧,领着元和良宵,立刻动身,去完成我的愿望。”

      服人跪伏于地,半晌道:“好的,兄长。”

      他缓缓举首,恰遇到临风的目光。

      那目光里是何等的含义?好奇?鼓励?疑惑?安抚?似乎各样都有。他看不透,他读不懂。

      “路上平安,小弟。”最后,她说。

      恍若浮梦。

      坐在返程的车上,服人似乎还在神游太虚。

      “叔父,那个好看的孩子,便是我弟弟么?”公子净一声不吭地陪他待了很久,终于带点儿懊恼和畏惧地问。

      “嗯。”服人心不在焉。

      公子净红了脸,委屈地嘟起嘴:“……以后,父亲会不会只喜欢他,不喜欢我了?”

      “不会,不会……”服人抚摸着净儿的脸蛋,眼神渐渐忧郁。

      他心底涌上一股酸痛,莫名的。

      怎么回答呢?无忌的童言提醒了他,就连他本人,从视线触及嫂嫂和侄儿的那一瞬间起,也在反复考虑着相似的问题。

      兄长会不会将只关注他的小家庭,不再在心中保留着他的第一顺位呢?他的明天,会不会因为今天的改变,而和昨天不一样呢?

      他怔忡半日,自嘲地弯起嘴角。

      丈夫属于妻子,父亲属于孩儿,天经地义,世间常情。十五岁了,自己不小了,干嘛还把兄长看作是为自己遮风挡雨的羽翼?他依赖兄长,已经太久,永远缠绕着大树,只会变成藤蔓,而不会成长为另一棵大树……

      细细想来,这是兄长的大喜事哪。在和吕侯公主分隔的这么多天里,他常常对兄长以忙碌麻痹自己的做法忧虑和无奈,而今,受过了那么多苦,能够安抚伤痛的人总算回来了。兄长,也可以稍微展颜了吧?

      “净儿。”他打定主意,尽力安详地对焦虑不已的孩子说,“你父亲和母亲重逢,是件高兴的事哟。回来的是你的母亲嘛,你这么好,她一定会非常疼爱你;而你,也要拿出个兄长的样子,努力照顾你的弟弟,就像……你父亲对我这样。”

      净儿恍然大悟:“哦!”

      从失落中振作起来的孩子陷入了兴奋的设想:“那我有很多东西要给他,还有很多地方要带他看!叔父,我叫他吉儿弟弟好呢,还是小吉弟弟好?”

      这正是孩子的优点。只要念头一转,悲伤就化作了喜欢。

      “都好吧。”服人好笑地回答,“在那之前,我们先得把他接到宫里。”

      消息随着马车,传回了晋宫。

      听完小儿子的禀报,仲任仿佛头顶一个响雷,震得动弹不得。

      俄顷,她红了眼圈,按着心口,又是摇头,又是抽噎,好半天缓过气。

      “这是真的?!”司徒弦显然接受不了现实,全不顾维护平素喜怒不形于色的形象,腾地一下起立。

      与此同时,公子养端着玉杯的手也颤抖得厉害。

      “千真万确。”服人道,“劳烦母亲早作准备,兄长之意,是要用正式礼仪迎接吕侯公主以夫人的身份,进入翼城。”

      仲任拍打扶手,眼底泪光闪烁:“我想我儿,终没被上天所负……哪有太多需要准备的?三年前我就替他将一应物什操置打点齐备,一直没能派上用场而已。”

      司徒弦本能地阻挡:“君夫人,这……这被鲁国知晓了,三年之约……”

      “我堂堂晋国,与他鲁国,都是天子宗亲,还怕了他不成?我不管约定不约定,我只管我儿子!”仲任眼角斜扫兄长,“服人,速速遵照你兄长的命令,南下迎亲!还有,迎回我们的小公子!”

      她虽对公子净异常钟爱,不过一想到上光有了嫡亲的孩子,加上良宵很是赞扬了一番吉儿的俊秀聪颖,毕竟更加欢喜,顿时心里好似燎了一把火,便一个劲催促服人,恨不得将那孩子就取在面前,日夜怜惜。

      公子养见状,抓住机会,在司徒弦的火上浇油:“君夫人,此乃大喜,不如立刻开了太庙,在先君灵前卜问迎娶的吉日!”

      “不愧是君侯的傅父,你考虑得很周到。”仲任称许。

      她说做就做,与公子养一起朝外走。

      司徒弦欲拦:“君夫人,三思!”

      公子养正色道:“司徒,这是国君的意旨。”

      “臣无法对君侯会引起战争的意旨表示赞服!”司徒弦力争,“鲁国兴师来践约的话,谁承担责任?”

      “君侯向来沉稳谨慎,必然对此有所预计,也就必然布置了对策。”公子养对上光死心塌地,言听计从,所以,不满老喜欢给上光作梗的司徒弦已久,这时索性扣上一顶铁帽,“司徒,你不相信君侯?”

      司徒弦语塞。

      仲任沉下脸:“人臣之礼不可忘。司徒,依从君命吧!”

      言讫,她并着公子养渐行渐远。

      服人观战完毕,起身向司徒弦行礼告辞。

      “太突然了。”司徒弦看着他,“公子,这太突然了。”

      服人一愣:“……兄长等了快有三年……”

      司徒弦踱到他背后,低声道:“恐怕,是更长的时间……”

      服人下意识地攥紧袖边。

      “公子该去履行自己的职责了。”司徒弦出乎意料地干净利落地结束了对话,做了个“请君自便”的手势。

      服人举步,迅速走出屋子。

      经过走廊时,他的余光捕捉到一抹阴影。

      是宝音。

      “你躲在这里偷听?”服人诧异地注意到她面上的水痕,“……你在哭?”

      宝音一扭头,踉踉跄跄奔向走廊尽处。

      有风吹来,檐下铜马叮当乱响。

      服人木然伫立。

      一段漫长的悲伤将要结束,两个多舛的恋人将要幸福,难道不是个喜讯?难道不该鼓舞?当兄长沉浸在哀苦的相思中时,每个人都同情和感动;为了什么,在兄长梦想成真时,大家的反应又那样不一呢?

      他叹息着,环顾四周的雕梁画栋。

      啊,他险些忘却,这里不是别的地方,这里是宫廷,这里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他带回来的喜讯,正如早春的惊雷,唤醒了先前隐埋藏在这里的各种势力。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蜿蜒匍匐的欲望,为了融合或对抗新进驻的力量,都开始蠢蠢欲动。

      回归的路,表面飘扬花瓣,地面布满荆棘。

      有了母夫人的一声令下,晋国的使者开始为了国君的正式大婚,秘密奔波于晋吕之间。

      由“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项礼仪组成的整个婚礼仪式的前四项,在晋吕订下鸳盟之后,已经陆续行过,眼下的一个月内,主要是向吕侯告知晋国选定的迎娶吉日,并致送大雁、布帛、宝玉、毛皮等常规礼物。

      这一方面,上光与临风母子也到了吕国。吕侯夫妇一齐上阵,修整宫室,采买物品,接待客人,挑选嫁妆,热热闹闹地操办女儿的婚事。

      结果,当事的两人,成了最闲的两人。

      上光立于吕国宫城的露台,俯瞰着人们穿梭忙碌,忽而粲然一笑。

      “本是我二人成婚,倒忙坏了他们,我们反在这里悠然自在。”他转眸凝视临风,“……我们在一起真好……”

      临风正陶醉于天边的晚霞:“哦……”

      上光静了一静:“这是我们第二次成婚呢。……若我们一世一婚,这么一来,好像过了两世一般……”

      “是吗?”临风轻轻说。

      “呐。”上光背靠栏杆,扳过她的肩膀,双眼灼灼,极其认真地道,“风儿,嫁给我。”

      临风回过神,噗哧一乐:“你傻啦?孩子都生了,不嫁你嫁谁?”

      “不,不。”上光费力地解释,“我是说……不管有几世,你都得嫁给我。”

      临风盯住他:“……我……不答应。”

      上光张了张嘴,默然无语。

      “我不清楚幽冥的事,但当我差点死去的时候,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和你好好活一辈子,我不能离开你。”临风环抱住他,贴在他胸前,“从来只见人订下盟约,要世世相守;可有谁能告诉我,他们终是做到了?”

      上光揽紧她,呼吸她发间的清香。

      临风扬起面庞,在他耳畔呢喃:“上光,你曾讲过,死后的世界太空灵,没人告诉我们是何模样,还是在尘世多守在一处好。我不想许下实现不了的诺言。”

      “我害怕分离。我受够了。”上光想想,让她摸着自己发冷的指尖,“每天都是绝望,无穷无尽的绝望:闭上眼,梦不到你;睁开眼,看不到你,当初的梦想,全成了一场空。……我恨三年之约,因为它是在我失去了父亲又失去了你的情形下,当众强加给我的羞辱;我也不得不感谢它,要不是它给了我这么长的等待,我不一定能成为今天的我。我抱耻含冤地活着,再三拿它提醒自己,我生存的目的不为别的,是为了继承父亲的遗志,壮大晋国,也是为了在约定到来之期,无情地报复那些拆散我们的人。只能这么着,不然我早垮了……”

      他触到痛处,别过脸去。

      临风摧心裂肝得一阵疼:“上光……别这样……”

      上光冷静了片刻:“那些日子里,我明明知道他们用三年作为定期,多半是笃定你回不来了,因此拖延着我,便于另寻他法把你的下落这件事敷衍过去;可我也在盼望,万一你果真还能回来呢?我出外巡游,是去访觅你的踪迹;我虚位中宫,是在祈求你的来临。一点希望给了我多大的力量,我比谁都心知肚明。……向我许个诺就那么难吗,风儿?这辈子,我们不会分开了,下辈子呢?永远呢?有没有来世,我不介意;我介意的,是你肯不肯……”

      “我肯!”临风打断他,“我答应。”

      上光强调:“永远。”

      “如你所愿。”临风许誓。

      上光满腔欢欣:“你就伴随在我左右,为我照亮道路,守护我。”

      临风爽快地道:“守护你。”

      二人交颈相拥,缠绵半时,一不留神,发觉吕侯同明姬夫人就在露台内站着,明姬夫人还一个劲地擦眼角。

      “咳咳,我们刚到。”吕侯不自然地捋着胡须,强作从容却画蛇添足地解释,“风儿的兄长朱儿代我服劳王事,征伐徐偃余孽东国?戎已快三年,今晨特地赶回来参加你们的婚礼了。你们……忙完了去见见他吧……”

      他扯起明姬夫人,大声埋怨道:“说了派侍从来传就行了,你偏要我陪你亲自跑一趟。”

      明姬夫人挣脱丈夫:“偏要亲自跑一趟的是你,老了老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做了坏事往我这里推。”

      她把泪水濡湿了的绢子藏进袖中,到了上光、临风面前,将二人的手叠合,冲着上光嘱咐:“我这个女儿,是她父亲和我的心尖肉,我们找她,救她,实在不易。原打算留着她不给人了,难为你一片痴情……好好过吧!”

      “是。”上光应承。

      “这话得我说才有效!”吕侯气鼓鼓地拽走妻子,“你呀,把父亲该做的事留给我好不好?”

      老两口唧唧喳喳,互相数落着逃也似地去远。

      在他们身后,小两口甜甜蜜蜜,依偎成双。

      八月。初吉日。

      今天是晋侯迎娶吕侯公主的良辰。

      时近黄昏,在吕侯特地为晋国来使所设的驿馆中,众人正静候晋侯上光沐浴更衣,以便在吉时出发,与新夫人吕侯公主会合。

      过不多久,穿着纁裳玄端、头束黑色爵弁的上光自内间步出,走到代替先父为他设饮酒礼的傅父公子养案前,行礼如仪。

      公子养举起酒爵,递交予他:“去吧,去迎接你的贤内助,来继承我家宗庙。你要勉力引导她,敬守妇道,如同列位先妣。你要始终如此,不可懈怠。”

      上光接酒饮尽,答道:“诺。唯恐力有不及,断不忘记父命。”

      ……

      与此同时,吕宫中,吕侯夫妇也在摆设酒宴,饯别女儿。

      例行的训诫结束后,做父母的取出精心备制的衣衫笄钏赠赐临风,象征女儿不忘父母教诲。

      接着,临风被扶入内室做最后的梳妆,换上正式礼服。

      趁她修饰的当儿,吕侯在堂上等候女婿的到来。

      很快,看守宫城门的侍卫们赶来报告,晋侯的车马已达门外。吕侯连忙催起傧者,往门口迎接。

      来的这队车马十分华丽,公孙良宵及大夫元乘着两乘墨色轻车担任前驱,引着侍从宫人们执掌灯火松明,一路开道,明晃晃地直耀到宫城正门。随后,才是上光所乘的由纯黑骏马牵引,垂挂黑丝幔帐的乌檀大车缓缓驶拢,随于其后的,则是公子养与公子服人、公子吉的从车。余者仆役如云,绵延数里。

      小易掀起幔帐,上光下车,与傧者互拜:“奉您家主人之命,在今日黄昏举行婚礼,特前来迎娶,请报知您家主人,给予允准。”

      傧者答礼:“我家主人及新妇已经准备完毕,在此恭候。”

      此后,也是玄端礼服装束的吕侯上前面朝西面,对女婿拜了两拜;上光则面朝东面,答拜回礼。吕侯再作一揖,先行进门。上光从服人手中接过大雁,执雁随后。

      翁婿两个首先到了太庙,举行告庙祭祀,向吕国祖先宣布新婿为谁,所娶何人;然后才终于来到临风待着的堂下,礼貌地谦让三次,仍由吕侯先行上堂,面西而坐。上光跟着上堂,面向北面,将大雁放置于地,叩首两拜,下堂。临风随之下堂。

      新夫妇走向宫城门时,吕侯夫妇及吕世子朱破例追送他们也到了宫城门。

      “你要谨慎恭敬,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违背家长的教命。”吕侯按照规矩嘱咐临风。

      明姬夫人想到女儿再度远离,不禁悲从中来,又怕坏了嘉礼,只得借着替女儿绑腰带、结佩巾的空暇,偷抹泪水。

      “你要勤勉谨慎,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记得努力操持宫室内事。”她哽咽着说完,躲到了丈夫背后。

      吕世子朱送上盛装小玩意的锦囊,对妹妹说道:“你要恭敬地听着父母说的这些话,遵奉并实行,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有过失。将来要时常看看这些父母的赐物,铭记他们的教导。”

      临风对父母兄长的训喻一一颔首,表示顺从。

      最后,到了登车的时间。

      公孙良宵和大夫元共扶一几,跪请临风踏几登车。

      “等等!”吕侯抢前一步,拉住女儿。

      上光早有预料,也趋前一步,款然下拜:“请您将您的女儿,放心托付于我吧!”

      吕侯搀起他:“你起来……”

      不再年轻的父亲看着不再幼小的女儿,千忍万忍,忍不住两滴浊泪落下:“晋侯!我无所求,惟求你以她待你之心待她,以你父母待你之心待她的子女。万勿再教她,罹难受害……”

      说完,这位父亲,竟然在规定礼节之外,给女婿深深作了一揖……

      “如有违命,天地不容!”上光伏地。

      吕侯又一次搀起他,把临风的手,放在上光手中:“和她一起去建立你们的新家,女婿……”

      “惟命。”得到承认的新郎领临风升车,并打小易那儿接了缰绳,亲自驾车。

      临风哭得一塌糊涂:“父亲,母亲,兄长,我走了……”

      明姬夫人一头栽到世子朱肩上,抽动着肩膀,呜呜咽咽。

      吕侯挥了挥袖,车轮动了。

      “父亲!”“母亲!”“兄长!”临风不舍地唤着。

      “孩子,要幸福啊……”吕侯最终泣不成声,“你要幸福啊,风儿!”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女子远行出嫁,作为爱人,去到了爱人身边;作为夫人,去到了宗庙面前。晋国的后宫,将绽放出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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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宜室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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