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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逝露枉思 ...

  •   昨夜有雨。

      它伴着雷,随着风,敲着荷塘莲叶,戏着廊下乳燕,一路唱到天明。

      到了清晨,云开见日,长空凝碧。

      “啊——。”吉儿光着小脚跑出卧室,站在台阶上,欢欣地睁大眼睛。

      满园开了牵牛花啦!紫的、红的、白的……像一张张幸福的笑颜,灿烂在墙头篱上,快乐,就这么扑面而来。

      吉儿急急地准备跳下台阶,又想起什么,连忙转身去找鞋子,却不防被一双有力的臂膀举了起来,停在半空。

      “我的儿子,我的吉儿。”臂膀的主人骄傲地唤着,怎么也瞧不够似地注视他,随后爱惜地搂他在怀里,“你喜欢花么?”

      吉儿认真地端详父亲的脸,熟悉那还不熟悉的父亲的轮廓与气息,末了,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应道:“……嗯。”

      上光亲一亲他的面颊:“好孩子,让父亲带你去看。”

      说着,这个初尝人父甜蜜心情的人,忘记了脚伤,以笨拙的姿势小心地抱了儿子,一步步走到花儿盛开处,要儿子慢慢地挨朵儿细赏。

      在他们身后,身为母亲的临风,微笑着坐到台阶上,远顾父子两个与繁花相映,如诗如画。

      “好凉!”吉儿刚刚触到晨风里颤巍巍的花瓣,花瓣的摇晃便使得蕊中含着的一滴露珠掉进他袖口,他不由自主地缩回洁白的手指,打个寒噤,咯咯直乐,“……痒痒。”

      上光故作惋叹:“不妙了,露珠是花儿的孩子,你把它孩子弄不见了呀。”

      吉儿大惊,惶惑地望向父亲,再望向母亲:“孩子?……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拧起眉头,心疼地打量花儿。

      “它会不会伤心?”隔了半天工夫,他愧疚地问父亲。

      “当然。”快憋不住笑的父亲跟母亲交换一个眼色,温柔地回答,“就像我一直在焦急不安地寻找着你的母亲和你,花儿也会焦急不安地寻找它的亲人,那是很痛苦的。”

      吉儿紧紧攥着父亲的衣领,低头不语。

      上光轻轻揪一下他的鼻尖:“不过哪,也像我终于找到了你的母亲和你,花儿明天早晨也能再找到它的孩子。所以,别难过。”

      “真的吗?”吉儿抬起眼,企盼万状。

      上光郑重地点头:“真的。不信我们明天再来看。”

      吉儿松了一口气,信任地将小脑袋瓜埋到父亲胸前。

      上光拥着他,揉着他的发,回到临风身旁,一家人依偎在一起。

      ……父母与孩子,花朵与露珠。

      每个沉浸在幸福和爱当中的小家庭,会以为世上的父母,皆会在孩子问起类似的问题时,给予同样的美好的比喻来作为答案。

      其实不然。

      如同有的花朵为了迎接阳光,终将放弃露珠一样,有的父母,为了自以为的前景,把骨肉血缘,一齐抛闪……

      “露珠,是花儿的什么呢?”

      多年前,齐国山乡的某个角落,有个八岁的孩子也有过与吉儿一般的疑惑。

      那时候,他并未成为后来的仓衡鹿,他还是自由自在的小童子,安静地活着,安静地笑。

      “是花儿的眼泪。”他的母亲面对他的问题,却这样解释,“花儿命苦,因此它老是哭。”

      他心想,也许是真的。

      因为他的母亲,美丽得正如花朵,而她老是哭,正犹似花朵含着露。

      但是,命苦又是何含义呢?幼小的他,依旧弄不清楚。

      他只知道,当母亲攀在桑树上采撷桑叶,眺着远方时;当他由于跛足,而被同龄的伙伴在游戏中冷落时;当那个名叫“顺”的男人摸着他的头,让他唤自己“义父”时……母亲那好看的眼角就会涌出清泉,随即流下两条亮亮的溪流。

      他曾经趴在母亲的腮畔,沾取溪流中的一点来尝。真咸,好苦……那会是命吗?

      “傻孩子。”母亲否认,“这不是命。命是注定的,你一生要吃多少顿饭,摔多少跤,都有数。命也是看不见,摸不到的,若看见了,摸到了,人也活不下去了。”

      奇怪的命。

      命,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

      命,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生长在镐京郊外的云泽在十二岁时就明白了。

      那一年,她的母亲病逝。她丧失了唯一的慰藉。

      “你母亲死了。从今天起,忘了你母亲取给你的名字吧,那太柔弱!真正的武士,是没有名字的!”一个在她后来的记忆里慢慢模糊了的男人,在她停下摆弄弓箭,忘情地走向香气扑鼻的花丛时,夺过她刚摘到手中的花儿,掼在地上,用脚狠狠碾碎,“武士只有命。武士的命只是一个字:忠!”

      没错,世代侍奉家主,世代忠勇刚烈,这是她家族珍视的荣耀。如此的荣耀,需要每一代近乎残酷的努力来维护,直到最后,荣耀化作愚忠,人化作了狗……

      从会说话起就学会沉默的云泽仰起头,定定盯着面前从血缘上来说确实是她父亲的人。

      她试图在那冰冷的目光中,找寻到丝缕的温暖。

      没有。毫不例外地,没有。

      父亲俯视着她,像鹰隼俯视鸟雏:“……你得开始练习剑术了。”

      一柄青锋扔在她脚下。

      她咽了一口口水。涩涩的。

      她只有命,只有惟命是从。

      “你不能惟命是从!”十二岁的仓衡鹿掂着一株药草,偷偷站在茅屋的窗下,听义父和母亲争执。

      母亲似乎永远都在哭泣:“我能怎么样呢?他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孩子,他也属于他父亲。”

      顺涨红着脸:“我是他父亲!我养活你,也养活了他,没人比我更配做他的父亲!他是我们两人的孩子!”

      “他不是……”母亲呜咽着,“他有更高贵的血统,他是公子的后代。我怎么可以将他留在这种地方一辈子?既然他的父亲派人来找他了,他就该跟着他父亲去……”

      父亲?他的父亲?

      他不能置信地站在自己的身世秘密面前,被那几个他并不懂得的词打击得头昏眼花,只恨无地遁形。

      清醒过来后,他感到屈辱。难道说,他多年来崇拜的、敬爱的男人,却并非缔造了他这筋骨血肉的父亲?而真正的父亲,素未谋面?

      院门口一阵吵闹,一辆黑色的马车驶来。车子挂着厚厚的帘幕,大而华丽,在贫瘠的山乡极其罕见。

      美丽的车子引得乡邻们纷纷来围观,大家指指点点,啧啧赞叹。

      仓衡鹿从院中瞧到这辆不怀好意的车子,忍不住警觉地慢慢后退。

      顺冲出来,朝它挥舞着拳头:“走开!走开!”

      可是车后变戏法似地出现了几名武士,拿着青光晃眼的戈戟,没费太多力气就把顺制服了。顺是个擅长医术的药师,不擅长使用暴力。

      母亲也出来了。但她更无能为力,只奔过去挡住顺,哀哀地对武士们央求:“带孩子走吧,他在那儿,带他走!”

      失去了庇护的仓衡鹿,被架起来,甩破布口袋一样地甩进黑色大车里。

      他自始至终没吭一声。事情发生得太快,他来不及反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在车里摇晃了约摸大半日后,他才想到了哭。当他要拿手背擦泪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手里仍然捏着骤然同顺与母亲分离时的那株药草。

      车前子。它生长在大道边、阡陌旁、深山坳……到处都是……它是一种平凡的植物,也是一种有用的药材。现在,它成了他永别过去的纪念品……

      ……

      过了很久很久,车子总算停止了摇晃。

      “出来吧!”有人撩起帘子,冷着脸命令他,“快出来拜见您的父亲!”

      他战战兢兢,迟疑地伸出脚,艰难地下了车。

      刚走了两步,他听见背后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

      “原来是个废人。”“拿着草呢,乡野来的野氓!”不知是谁小声嘟哝。

      他脊背一缩,好像挨了一刀。

      另外有人前来迎接,望着他,礼貌而无情地说了一句:“您需要扶您上台阶么……”

      他摇摇头,凭自己的力气爬上台阶。

      正堂上很宽敞,和家里的草堂一点都不一样,人们分成两列静静地坐着,鸦雀无声。

      他茫然无措间,有双手按着他跪下:“给您的父亲和嫡母行礼!”

      他像个傀儡,教人操纵着,嘣嘣地叩了几个响头,然后使劲看那光洁的地板。地板映照出他硬憋住哭的面容,他方察觉自己那么可怜。

      “哟。”一个女人夸张地提高嗓门,“小小年纪倒很傲慢,到这里来,我们做父母的,很想观赏下你的模样。”

      女人话音一落,他立即被拎起来,推着前进。

      他本能地昂起头,终于见到了他的父亲……

      那是个面色苍白的男人。跟随顺学医不满一年的他,虽然停留在初级阶段,却也能辨出那是张病人的脸。

      “公子,您还记得他吗?”男人身旁,梳着高高发髻,发髻上插满簪珥的女人斜靠扶手,睥睨地上下扫视仓衡鹿,心不在焉地发问。

      男人咳嗽着,不动声色,最后冷漠地答道:“不,我不记得。”

      “我不记得我把你养成了如此忤逆的东西!”

      父亲的吼叫,对云泽来说,比烟还淡。

      度过了四年,却如度过了一生般漫长日子的云泽,十六岁了。

      十六岁是少女风华初露的时期。十六岁的云泽,面庞娇俏如桃花,胸脯饱满似石榴,腰身袅娜赛杨柳,眼波一转,口角一扬,天地都为之一亮。

      家主的眼睛也为之一亮。

      他直截了当地找到她父亲,提出要她作他的夜间伴侣,当然,那有个光彩的名义,叫“宠幸”。

      这种“宠幸”,曾经发生在家中不少女子身上,上至夫人,下至仆妇,无一例外,也无一能够持久。

      她不答应。

      于是,她的父亲勃然大怒,骂她,打她,要她顺从,像是自己似的,将顺从融化到血液里去。

      “我必须去?”等到父亲累了,稍微平静下来时,云泽坦然问。

      父亲点头:“是的!”

      云泽没再说话,摸出一把匕首,用力地,从容地,在自己面颊上划下一个大大的叉。

      “这样也必须去?”她微笑着注视父亲。

      父亲同样注视她。

      一个耳光火辣辣地扇到她脸上。他气冲冲地出了门,将门从外面锁死。

      窗棂透进的阳光,照着她满面的鲜血。她对着阳光,眼里闪烁胜利的喜悦,也闪烁难言的绝望。

      伤口慢慢结了血痂。

      一点都不疼。

      或者说,她麻木了……

      相隔东西,身在齐国的十四岁的仓衡鹿,也渐渐学会了麻木。

      两年时间,使他弄清楚了,他被“请”回来,重新成为陈国公子的儿子,仅仅是因这座宅邸在正夫人所生的嫡子们相继死去后,多年未能再有男性继承人降世;而眼下男主人的病,看起来是再拖不下去了……

      同时,他对自己的身世,亦有了相当详细的了解:

      他的亲生父亲,是陈国的流亡公子,姓妫名斑,在他祖父篡位失败被杀之后,一路仓皇地逃到了母亲的娘家齐国;进入齐国边境之前,这落魄贵族得到了齐国君允许他在齐国大树下受荫蔽的承诺,以为复位有望,一颗小心化作满腔惬意,眼神儿就在沿途采桑的女子中飘来荡去起来……

      应付采桑女,对公子这种身份的人来说,只像一场轻松的狩猎,瞄准目标,抓捕猎物,然后就可以对猎物为所欲为,事毕,抛弃。

      可有个猎物令公子尤为满意,在“宠幸”了她之后,还一直恋恋不舍,带着她到了齐都营丘。

      齐国君安慰了投来自己羽翼下的公子,表示会充分考虑那辉煌的复位大计,并且给奔波劳苦的公子拨了处房舍让他住下。

      一住就是一年半。无名无份的公子一次又一次请求齐国君实现诺言,一次又一次被支吾过去;同样无名无份的采桑女在这期间,为公子生下了一个男孩。

      对齐国君的敷衍越来越失落的公子,也没因为这件喜事提起兴致。当孩子满月,按照规矩被采桑女抱来祈请公子赐名时,公子也不曾给予哪怕一个字。

      “有这么卑贱的母亲……”公子缓缓地说,“取了名也无用。”

      没错,人,没有身份,在那个尊卑井然的时代,百无一用,甚至不能使周围的家伙们正视你的存在。

      所以,即使都有了孩子,因为孩子的母亲微不足道,无法成为正夫人,结果,公子在众人眼里,依旧需要妻子。

      走运的是,这个需要不比复位的需要那样遭到忽视,很快有人来向公子提亲。提的是齐国某位权臣的寡居女儿。

      公子很生气。尽管他丧失了家国,毕竟还是个公子,娶个再嫁之妇,成何体统?

      他决定拒绝,不过提亲者深谙他的心思与处境,只用了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的念头:“莫非公子不希望得到一个在国君耳边进得了言的岳丈,来做有力后援么?”

      当然希望!

      公子再三地权衡利弊,最终应下了亲事。

      这笔生意却没结束。成亲前夕,女方首先搬运来丰厚的嫁妆,晃得公子眼花缭乱,随后,紧随嫁妆,是一个不能不同意的条件:将卑贱的孩子及孩子的娘处理掉。

      原因只有一个:新娘不喜欢未当母亲,先当嫡母。

      公子再度愤怒,又再度被劝服:没这个儿子,对他有妨碍否?没那个新娘,对他有妨碍否?

      这么一比,公子不用说客摆弄唇舌也能找出答案。

      事不宜迟,公子马上对采桑女下了驱逐的指令。

      “我何尝有罪过,要被您休弃?”采桑女泪水涟涟,“我为您生了儿子呀!他是那么漂亮健康的孩子!”

      确实是漂亮健康的孩子,在襁褓内甜蜜地安睡。

      目睹那使人爱怜的宝贝的睡姿,他的母亲更加不甘:“至少让孩子留下吧,公子!”

      复位的梦想,正要迈出第一步,怎么能够由于区区小事而夭折?

      公子抱过孩子:“……你说他漂亮健康?”

      采桑女尚未预感到灾难降临:“是!”

      “喀!”一声脆响。

      “健康?哪里健康了?”公子松开捏住婴儿脚踝的手,孩子藕节般的腿和脚已经屈成相反的方向……

      孩子尖利地号叫起来,哭得喘不过气。

      公子几乎是将孩子扔还采桑女:“你生的,是个废人。”

      “天啊……”采桑女搂紧孩子,“天啊……作孽……”

      公子回身,门在采桑女面前,轰然关闭。

      天生残疾,就是这样的由来……

      比起对“天生”后知后觉的仓衡鹿,亲手毁了自己容颜的云泽已满十八,两年中,从未有媒妁前来登门替某个青年表达爱意。

      但她的头始终倔强地昂着,更刻苦地练习各种武士的技艺,也更沉默,更孤独……

      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他。

      他是个猎人。邂逅的当时,他正在打麂子。麂子奔窜跳跃,他险些丢失目标,她抬手一箭,麂子应声而倒。

      “哦,挺厉害嘛!”他赞道。

      她有意低了低头,下意识地遮掩面庞。

      他还是看到了,也实在是吃了一惊,可他好像不太介意,有说有笑和她聊了起来。

      说是聊,其实多半是他在讲那些打猎的有趣故事,她只倾听和不时一笑而已。

      后来,她就这么常常借着打猎,去和他见面。见了面,继续聊,继续听故事。再后来,他用白茅包了麂子,郑重地送到了她父亲那里。

      他居然向她求婚!他居然向那般面目的她求婚!

      正在外面劳作,从其他家奴那里听到消息的她,匆匆往回赶。心情忐忑又幸福,她一辈子没那么高兴过。

      可等她一踏进屋子,迎接她的,惟有躺在地上的麂子,和父亲的冷眼。

      “我告诉了他,你是家生奴隶,你生的孩子也会是奴隶,他留下这麂子,走了。”父亲轻描淡写地通知她这个噩耗。

      有些鸿沟,是越不过去的……

      她一下子瘫软下去,失声痛哭。

      然而她哭的不是结果。

      即使最终是不幸,难道不能由她来亲口告诉他吗?她连这个权利,都被剥夺了……

      爱情,刚呈现了一抹朦胧的影子,便消失在永恒的黑暗……

      云泽的爱情葬入坟墓,仓衡鹿的爱情却在新生。

      十七岁的他,作为齐国世子的伴随,入侍齐国宫廷已有两年。

      他的父亲带着到死没实现的复位大愿,已然去世。原本身强力壮,有望长寿的嫡母,在一场突如其来的伤寒后,也呜呼哀哉了。整座宅邸,被他继承。

      他继承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往山乡寻找母亲和义父。

      可惜,母亲在他走后的第二年,淹没在自己的泪水里,告别了人间;剩得义父顺,鳏居守护母亲的坟茔,未有再娶,此时便以家臣的身份跟随义子到了营丘。

      这个在采桑女抱着孩子最无助的时候,救下了母子俩的恩人;把孩子的脚,费尽千辛万苦恢复成略有跛瘸状态的良医,面对离别了五年,思念了五年,失而复得的“儿子”,决定要将“父亲”的角色,彻底扮演下去……

      在营丘,这对父子并不常住在宅邸,更多时候住在宫中。因为仓衡鹿的容貌与聪颖,受到齐国君夫人的赏识,给了他个“衡鹿”的官名,特别恩准他待在国君和自己身边,出谋划策。

      宦途上比生父出色多了的仓衡鹿,有比常人更多的机会出入内闱,也就有比常人更多的机会,领略到著名的齐国二姜的风采。

      两位公主的美貌没能震动他。在整整五年里一面饱受流言蜚语一面不得不看人脸色的仓衡鹿,深深明白容貌和心灵的差距岂止咫尺,他早学会了虚伪的奉承和适时的浅笑。

      锦绣堂前歌舞影,刀剑丛中血泪声。他清楚他待的是个何等的地方。他愈来愈累,愈来愈累……

      “衡鹿,你很疲倦吗?也对,你是百灵鸟啊,不该属于宫里;会不会有一天,你厌烦了这樊笼,飞去不再回?”某一天的夜宴,长公主丹姜半醉中无意对他说。

      这句话先使他一怔,然后甘心情愿地片片碎裂于她的脚下,以报答她细致的观察与温柔的关怀。

      他一天比一天注意起关于丹姜的一切,当听到她妥善调解内闱的纷争时,见到她和蔼亲切地对待侍女时,他觉得,她是世上最完美善良的代表。

      明知道结不了果,花儿却还是开放了。他爱上了丹姜。

      不幸的是,在他确定自己爱上丹姜时,也确定了丹姜爱着的,是晋世子。

      那时候她正要与妹妹一起出发去镐京,手下的侍女们因为衣装首饰相互吵嘴。受了委屈的侍女来找好脾气的衡鹿评理,一激动,将主子的秘密也捅将出去了。

      公主爱上世子,理所当然。

      失意的仓衡鹿这么想。他们是最般配的,何况晋世子还是拥有赫赫战功的美男“光君”。

      可,他还是能够……默默地,在她远方看着她吧?

      目送公主们的车驾去远的仓衡鹿,浇不熄胸中滋长的火焰……

      同年,二十一岁的云泽,在司寇府度过了快一年的时光。

      两年前,她的家主触犯了法令,被司寇吕侯报知天子后,处以大辟极刑。她“忠诚”的父亲,打听到行刑的所在,执意要去劫上一劫,企图救出主人。

      临走前,他留下了遗嘱:不惜代价,定要杀死吕侯;即便他没能做到,他的女儿也必须做到!

      不久就传来他救主失败,被处以醢刑的消息。

      想到那个高大冷酷的男人,教剁成了一团肉酱,云泽的心里,一时不晓得该怎么反应;她更不晓得,接下去的路,该往哪里走。

      因此,意识不到己身已是自由身的她,左思右想,到头来仍依照父亲的遗嘱,刻意守在吕侯车马要经过的湖边,“昏倒”在司寇大人的必经之路上。

      其后,她被如愿救起;吕侯怜悯她孤苦无依,收入府邸做了仆从。

      她新奇于吕侯府仆从们脸上竟能挂出由衷的笑容,也新奇于他们不像是牲畜,而更像是人的生活。

      同样是为奴作婢,原来,亦有着这么两重境地。

      她过了好几个月都没能下手。一是因为吕侯治家有度,她去不了正院,接近不得目标;二是因为吕侯公正有名,底下的仆从们无不夸奖,令她对“家主是冤枉的”这个看法,产生了怀疑。

      家主,吕侯,该倾向谁呢?

      她迷惑了。

      正在这个挣扎的时刻,她唯一真正认定的主人,来到了她的面前……

      “我要她做我的贴身侍女。”时年十七的吕侯公主临风,在凝视她后对旁边的人吩咐,还询问起她来,“你叫什么名字?”

      “云泽。”她想起她倒在湖边那天,湖心倒映着天空的白云……

      “很美。”吕侯公主由衷地道,“你就伺候我了。”

      命,这才是她真正的命……

      两个本不相关的人,走着各自的人生,他们的时光仿佛永远会平行下去,绝不相交;但是他们,流了泪,吃了苦,最后,还是遇到了各自宿命里的那个凝聚爱与劫于一身的人,便注定将未来,将希望,将自己,献在了鲜血漫溢的祭坛……

      穆王十九年秋,邹城。

      仓衡鹿与云泽,一起在这里,走完了生命结末的一程。

      ……

      那天夜里,云泽看着主动现身在自己眼前的仓衡鹿,首先想要一剑刺过去。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他害了公主!

      可是他镇定地说:“来救公主吧!”

      她手停在半空。

      “若是需要你的命,你肯给吗?”他接着说。

      “肯。”她收回剑。

      仓衡鹿颔首,领着她和黑耳,走到一处殿屋。

      “换上这件祭服。”他递给她一件白袍,“实不相瞒,你要代替你的公主死去。”

      她接过:“公主是否能安全逃脱,我如何相信你?”

      “我会努力劝说鲁世子夫人让吕侯公主戴上这个。”仓衡鹿出示袖内的傩具,“为了不教世人认出那是吕侯公主,鲁世子夫人会答应的。而出席祭祀的侍女们也必须戴傩具,那么趁着去接公主的时刻,你和你的公主,就能顺利互换。……我的义父,昨天被放出来了,我已和他商定,我将公主带出去交给他暂时藏匿。待陈、宋两国仪仗出城时,我义父便能随机混出城去。”

      过一会儿他补充:“我没法保证万无一失,只是尽最大努力。至于相信不相信我的办法,全靠你决定。”

      “你有心救公主,向陈国君或宋世子请求帮助岂不更妙?”一边的黑耳开口。

      “不行!”仓衡鹿断然拒绝,“不行!那就成全不了我了!要是你们不愿意,我会立即说服鲁世子夫人杀了你们的公主,那么,神仙也救不了她……”

      黑耳扯住云泽袖子:“你是在逼云泽!你干什么要这样狠毒!”

      仓衡鹿起身徘徊:“……我对两位公主都起过誓。我起誓效忠丹姜公主,绝不违逆她的意志;也起誓保护临风公主,绝不让她涉险。我不该这么做,但错已铸成,我只能尝试尽力去两全。要我背弃誓言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行!”

      “誓言重要,公理更重要!”黑耳据理力争,“为了不违逆鲁世子夫人的意志,就得葬送别人?!”

      “是的。包括我自己。”仓衡鹿淡然道,“公理,我也懂;可我,更有一份舍不下的私心。……这个交换,是值得的。你们的公主,已经有了接近三个月的身孕。”

      好一阵沉寂。

      云泽收好傩具:“……我接受交换,我相信你。你要两全两位公主,我也要两全我家公主与你。”

      仓衡鹿凄然一笑。

      他望向她:“……谢谢。我将会以我的命,来回报你。”

      云泽披上白袍:“我们走。”

      “好。”仓衡鹿伸出手,牵起她。

      黑耳站在幽暗的灯火里,看他们步出殿门,溶进夜色:“……这是真的?”

      “照顾公主。”云泽返首。

      “转告公主,请她原谅我;万望将来她能看我薄面,也稍稍原谅……我的公主……”仓衡鹿却没有回头。

      一个在卑微与高贵中纠结,一个在放弃与坚持里选择;一个在忠诚与背叛内深陷,一个在誓言与谎言下迷失……彷徨,惆怅,苦闷,无奈,到头来,一个纵身高台;一个葬骨火窟。

      死亡,决绝地带走了他们的时间,就像阳光决绝地带走了露珠。

      他们,流了泪,吃了苦,终于安然睡入了泥土。

      然而,魂归何处……

      “这一座是云泽的衣冠冢。衡鹿的遗骨,遵照他的愿望,埋在齐国了。我想,云泽应当长眠在我的新家……” 临风握了一把泥土,轻柔地拍在面前的坟墓上。

      上光一言不发,只是整理着坟墓边缘的杂草,用石块加固坟基。

      午后的风,拂起溪边垂柳,在水面点下几圈涟漪;荫凉里的知了惊醒过来,卖力地赞颂夏天;远处,有牧童骑着牛,唱着歌,慢悠悠经过。

      吉儿走过来,把刚做好的花环摆在墓顶,再跑去溪畔,掬起一捧儿水,点点滴滴地洒在花瓣上。

      “不知道这颗露珠是不是这朵花儿的孩子……”做完这些,吉儿认真地忧郁起来。

      上光拍拍他的肩膀:“它们可以相互依靠,不会太寂寞。”

      一只蝶翩跹而至,憩在花上。

      “是的。”临风一手携起丈夫,一手携起儿子,目光追随着蝶的舞姿,“至少,还有我们惦记着他们……”

      至少,不让那些逝去的露珠,无痕无迹;

      至少,不让那段不可追的回忆,无踪无影;

      所以,请你们,住到我们心里,好教你们的思念,不曾枉然无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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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逝露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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