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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春寒落英 ...


  •   一灯如豆。

      上光就着微弱的火光看完手中的木简,不动声色地放下,站起来踱到临风榻边。

      她还没有清醒,不过眉目舒展,表情安详,应该睡得很稳实。

      这是她昏迷后的第二天半夜了。

      他替她掖了掖被角,再摸摸她额头,转回来重新坐到几案前,望着对面也刚搁了太子密信的苏显:“你不吃点东西?”

      “临风没吃东西。”苏显两眼发直,视线集中于油盏内跃动的焰苗,梦呓似地回答。

      “进膳。”上光不理会他,吩咐小易、黑耳端上饭菜,摆到几案中,然后拿了箸子塞给苏显,“现在这里有两个需要照顾的人,你不想凑热闹当第三个的话,就请把自己喂饱。”

      苏显恍恍惚惚接过。

      上光拿起勺子,顿在半空:“你决定何时启程?”

      苏显机械地张了张嘴:“明早。我父亲病了。”

      “要我替你安排吗?”上光犹豫了一下道。

      苏显回过神:“不,我想等临风醒来。……你恐怕比起我来更耽误不得吧。”

      上光勉强牵一下唇角:“没关系,晋国并未接到正式调遣出师的命令,我收到的是些私事的通禀……”

      “晋侯向来是天子依赖的柱石,伐徐这种事怎么都不会漏下他的,身为世子和儿子,你有义务马上赶回。”苏显打断他,“何况你告别晋国太久了,上光,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上光默然不语。

      苏显也不再开口。

      空气里有一种让他们感到沉重的物质存在,仿佛一只黑色的兀鹫张开大而不祥的翅膀,不怀好意地在他们头顶盘旋。

      在这个时刻离开吗?

      偏偏是在这个时刻,他们都要离开。

      万籁俱寂中,他们听见临风叹息一声,低低地笑了。

      “我这一觉好甜哪。”她虚弱地抓着扶手靠在枕上,“虽然醒了有好一会儿,但是一直不肯睁眼。”

      苏显霍地起身,扑到榻前。

      临风的面色在柔和的灯火映衬下,依旧显出苍白。

      她抚平自己的乱发,镇定地看着苏显:“明早你们一起走吧。”

      “不行,你还需要人照顾。”苏显摇头。

      临风正色道:“你们是世子,一国的储君,我不晓得你们接到了何等重要的讯息,不过我认为你们要立即行动才是!别拿我当借口,我宁可死也不愿意被当成累赘!”

      苏显猛用拳头捶起木榻:“别说死,无情的女人!你专门挑气人的话来说,谁有把你当过累赘,担心你是错误吗?”

      临风菀尔,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拳头:“显,你知道不知道,刚刚我躺在这里,听着屋子里油灯的火花轻轻爆裂,听着你和上光翻动书简,听着你们娓娓交谈,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真的。……活着很美啊,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因为这些让我舍不得丢开。”

      上光摘下衣架上的外袍,替临风披好。

      苏显垂下眼睫:“你……舍不得的,也有我么……”

      “恋人这条路不能同行,朋友的路却可以三个人走,。”临风动情,“你重视我,我已经很幸福了。眼见你为了拉远我们的距离而努力,我更是愧疚,结果,我的莽撞伤害了你,你可否原谅我呢?”

      苏显别过脸去:“一起来就说许多话,你省些力气吧。”

      他使劲掩饰嗓音里的哽咽。

      临风扳过他的脸,打趣道:“喂,显,你这算害羞?”

      苏显独向一隅,并不搭腔。

      “若是你们信任我……”临风拥被起坐,看上去纤弱而秀丽,“将我生病的事对我父母和其他有关人等仍旧瞒下去,我在这儿养一段时间,便要好起来的。到时候我们再见。”

      在寂寞的夜里,这几句话平和中莫名地透出丝丝凄怆。

      上光正调弄小易送来的汤药,不料眼圈一下子红了,赶忙假装被热气熏到双目,若无其事地拭去痕迹。

      不知不觉,窗外的鸡啼送来拂晓的讯息。

      “天快亮了,祝福你们。”临风最后说。

      晋国。翼城。

      几辆马车在清晨的国都大道上急速行使。

      铃铛、响辔、旌旄、旗帜,一样也没有,甚至车的帷幕都遮掩得严严实实,辕马和御人皆保持沉默,一心一意地赶路。

      就这么,车队很快抵达晋宫正门。

      早有礼官、侍从在清冽的风里静候多时,此刻一齐奔忙迎接,拥着车队进了宫城,一切都井然有序又刻意低调地进行着。

      一直到内宫门口,有寺人抬了步辇,赶到车下跪呼:“拜请卫国君。”

      帘子一挑,新任卫国君姬景昭自车中而出。

      他仰视这片不算久违的轩台楼阁,不得不回忆起半年多前他带着何等的愤怒、焦虑和悲哀来到此地……今天的他,也许不复再有那些痛楚和无助,然而有另一种愁,缭绕在他心头。

      这原本,已经该是属于她的城了,他的妹妹临风。

      他幻想着她能以世子妃的身份,站在上光旁边,站在这座城中的某处殿堂内,热情地迎接他的到来。可惜,终究是幻想罢了,她拖着病躯,带着怨愤,飘零在外,这才是事实。

      她在秋雨中黯淡地告别卫国,可没有告别他这个往日的兄长,他明白是他教她失望了……

      他很后悔。

      这种后悔折磨着他,白天、黑夜,无有丝毫松懈。他常常在梦里都能接触到她责备的眼神。

      “我对不起你。”他迫切地想对她亲口说出这一句,但她一走半年,如隔云端……或许今生今世,永与他绝……

      “卫国君一路风尘,辛苦了。”一名年轻官员上前行礼,恭敬地道,“在下中大夫广,特代鄙国国君延引卫国君入宫。”

      景昭从沉思中脱离,略带疑惑却终于不动声色地看看他,点下头。

      “在下公孙良宵,拜谒卫国君。”另一名年轻官员行礼,朗声介绍自己。

      景昭方微微一笑,双手去搀:“良宵小将军,请起。”

      良宵是随上光去平过卫乱的人,骁勇善战,豪爽活泼,他自然熟悉。

      眼见卫国君对良宵的亲切,大夫广不禁面上滑过一丝尴尬,但依然摆上笑容:“卫国君请,鄙国国君正在兰堂等待。”

      景昭威严地“唔”了一声,登上步辇,由寺人扶抬,向兰堂进发。

      良宵跟随。

      大夫广轻轻咳嗽,小声说:“妹夫,好生光彩呢,卫国君这般器重你。”

      良宵一咧嘴,算作回应。

      兰堂。

      “卫国君到!”殿首的侍从高声宣布。

      景昭站在门槛外,宫女们小心地替他整理衣衫的褶皱,抚去袍袖的灰尘,末了,他深吸一口气,迈进殿内。

      晋国君宁族立在殿中,远远望着他微笑。

      他心头一暖,先与宁族以国君之礼相见,然后,执外甥之礼向姨父致敬。

      宁族过来握起他的手,慢慢而和蔼地说:“前番混乱总算平息,你新即位,定然十分艰难,若有需要,晋国当鼎力相助。”

      景昭唯唯。

      宁族环顾四周的臣子:“你们且退下吧。”

      众臣子向景昭行礼后退去,只留下司徒弦、公子养、公子服人几个伴坐,服侍的仆役也仅剩数人,可见全是心腹。

      景昭会意,想了想,启口道:“姨父,我……接到了太子的密信,太子希望姨父能给些建议。”

      宁族颔首:“太子怎么说?”

      “太子先是褒扬了光世子、宋世子,还有临风公主及时将徐夷起反的情形传到了镐京。”景昭取出一枚不知认真逐字阅读过了多少回的竹简,再浏览一遍,庄重地回答,“这次征伐徐夷的大军,师氏将在齐、鲁、晋、卫、宋五位国君中选出。目前太子的意向……是初定为由我出任各国联军师氏,听从姨父与宋国君指挥……”

      他话音一落,满殿寂寂。

      这个决定非常出人意料。

      无论从资历还是能力,让二十来岁的卫国君做主帅,却让父辈的晋宋二君做形式上的指挥,实际上的辅助,确实有些使人无法理解。

      司徒弦皱了皱眉。

      景昭继续念道:“……晋宋二君务必带世子参战。”

      原来这才是关键。

      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已经开始在着手给他父亲经年打造出的战车班子换血了。

      新的蓝图是按照西征时的阵容,以景昭为主,光、显二人为辅,景昭目前在三人中地位最高,年龄最大,战功最多,即使某些才能不如后两者,但与后两者都能融洽相处,且有亲戚关系,做领袖当之无愧。

      上光和苏显,各有所长,势均力敌,是耀眼的也是棘手的人才,想要他们为大周这栋宏大但不断在衰朽的建筑添砖加瓦,竭尽全力,最好的办法是增加他们之间的和睦默契,保持他们的平衡,同时多加善用……这里便又要发挥到景昭因特殊身份及同光显二人的交谊,在两者之间作为桥进行沟通的功能了。

      宁族考虑至此,不免暗赞太子的头脑机敏,思维缜密。

      是啊,以后会是下一代的天地……

      他欣慰地展颜:“计划得很周详,太子果然英明。我晋国接受安排。”

      景昭摆手:“小甥不敢比肩姨父、宋国君,此次秘密来访,即是要请姨父替小甥辞了这师氏。”

      宁族笑曰:“无须自谦过度。担子是重了些,反过来,它是对你的挑战,是你重振卫国的良机。不过……”

      “姨父有何教诲?”景昭原也乐于接受这任务,因此并不惺惺作态,施一礼表示遵从。

      司徒弦接过话头道:“我家世子自平卫乱后,尚未归返,杳无音信。”

      宁族瞥了他一眼。

      景昭一愣。

      “世子不是在外收集徐夷起反的消息嘛,哪里来的杳无音信呀,司徒?”世子傅父公子养听到有人向上光发难,自然要维护。

      司徒弦礼貌而冷淡:“傅父,世子自十四岁后四年在外,两年征战,如今平卫乱结束半年了,世子有几时是在宫里的?这……提起来也有傅父大人您的责任吧?世子是储君,常年不奉宗庙、不孝父母、不友兄弟,妥不妥当呢?”

      公子养生气了:“当着卫国君的面,你指斥本国储君,不觉得失礼吗?”

      司徒弦无动于衷:“臣心中一心牵挂的是储君是否失了维系国家的大仪,所以忘了臣该遵守的小礼,想来卫国君也会谅解的。”

      僵持之下,配殿内传来婴孩的哭声。

      “是净儿醒了吗?”宁族询问,“把他抱来吧。”

      寺人领命,不一会儿抱来个一岁多的孩子,挣扎嘶闹,哭叫不止。

      宁族亲自接了孩子,搂在臂弯里,孩子奇怪地停了耍脾气,抽噎着窝在宁族胸前,张大眼睛在殿内扫视一圈后,盯住景昭。看样子,他对这陌生的面孔产生了好奇。

      景昭细细观察这孩子,天庭饱满,眉目如画,乌黑的头发稍稍卷曲地贴在雪白柔嫩的腮边,煞是爱人。

      宁族珍惜地拍了拍孩子的额头:“这是上光的养子——净。”

      景昭吃了一惊,顿时对孩子有了股莫名的疼怜,上光的养子,不也正是临风从战场上舍命救下的婴儿吗?

      “我打算择日册封他为公孙。”宁族向着景昭,令司徒弦猝不及防地宣布。

      公子服人爱屋及乌,兴高采烈地拥护:“好!”

      “公孙”,是“公子”之子,能够进入宗庙,并拥有部分继承权,对于一个养子来说,乃是天大福分。

      司徒弦照例反对:“主君,使不得!”

      公子养照例反对司徒的反对:“主君,使得!”

      双方剑拔弩张,立时又要好一番争辩,净并不喜欢这种场面,小小的脑袋一扭,失声号啕,谁也哄不住。

      一片混乱之际,没人注意到,殿门口飘进一抹影子。

      “不要哭了。”那影子径直走到宁族眼前,抱起净,柔声劝道,“义父回来啦。”

      如一石投湖,激起千层波浪。

      不要说正争得不可开交的司徒弦、公子养,连宁族和景昭都被梦幻一般突然出现的上光吓一大跳,唯有公子服人反应得快,欢叫着“兄长”扑了上去。

      上光蹲下来,捋一捋弟弟的披发:“……服人,你长高了些呀。我不在的时间里,你有没有生病?有没有淘气?傅父教导的东西,都学好了没?”

      服人紧紧抓着哥哥的领子,好象一松开哥哥就会消失。他嘟起嘴,眼泪在眶里打转,艰难地吐了一个字:“嗯。”

      上光摸摸他的两只总角,回头叩拜父亲:“不孝儿上光祈愿父君安康。”

      司徒弦全身一刺。

      宁族凝视着儿子,任何人都能察觉到他的激动:“你……,好……”

      上光起身,再对景昭行礼,景昭不待他拜下,已扶他起来:“上光!你终于……”

      “儿臣来效命了。”上光朝父亲绽放笑容,尽管这笑容里夹杂着苦涩。

      喜讯从兰堂爆出,一发不可收拾地在整座晋宫蔓延游走。仿佛明珠重入了孕育它的蚌壳,宫内的一屋一瓦,一草一木都为之焕发光彩。

      为欢迎卫国君和庆祝世子归朝,当天就举行了盛大的宴会。

      作为主角的上光,一边尽职地接受众臣子的贺词,一边尽职地招待景昭,总之,他将自己的角色扮演得恰到好处,言笑晏晏,神采飞扬。

      可晋侯夫人仲任,隔着薄薄的帷幕,瞧出了儿子深藏的惆怅。

      他的右手虽然持着酒爵,左手却不由自主地捏住裙侧的玉佩不停摩挲。这是他从小就有的一个习惯,证明他人在此处,心在他方。

      酒至半酣,他似乎为了清醒,踱到露台吹风。

      仲任摒退众侍女,有心去与儿子单独聊聊。

      “是吗?”甫一靠近,她听见儿子在和谁小声交谈,“……可以。”

      朦胧月色下,但见上光的背影将另一个人的身形遮住,完全看不清与他对话的人的模样。

      仲任趋前一步,欲要细辨,不防旁边有人幽幽招呼道:“夫人。”

      她吓一大跳,定睛一看,乃是盲乐师师雍抱着琴恭敬地侍立在露台入口的阴影里。

      “师雍,你怎知是我?”仲任按着心口,惊魂未定。

      师雍鞠完躬,慢条斯理地说:“夫人用的薰香是晋宫内独一无二的‘凝梅’,此香是王后亲手制成,赠赐给您和宋国君夫人各一份,何其珍贵,何其荣耀,小臣绝不允许小臣的鼻子将它错失……”

      “师雍的奉承越来越熟练了。”上光在他们一问一答的当口,到了他们这边,仲任忍不住拿余光往他后边一扫,露台音迹皆无。

      她不由得把滚在舌头尖上的话咽了回去。

      “冷啊,光儿。”她瞬间感到一股晚间的寒气,打了个哆嗦。

      上光挽住她:“我送您休息去,母亲。”

      从他很小时,她就非常爱听他叫“母亲”,他总是把这两字念得温温软软,蕴着欣喜和依赖,使她无论何时听到,都像面对着春日盛放的百花,陶醉其中,心驰神移。

      她顺从地随他下了露台,沿着石甬道散步。

      “你穿得太单薄了,光儿。”仲任一会儿捏捏儿子的外衣,一会儿搓搓儿子的指头,“手都凉啦,我的光儿。”

      上光不作声。

      月光,宛若昙花花瓣,在他们前方柔媚地开放,在他们身后寂寞地凋零。

      仲任看看他:“孩子,连母亲,你也不能吐露你的心事么?”

      上光抬头望着母亲,半晌,换了个灿烂的表情:“我在筹划出师的事。”

      “不对。”仲任否定,“别敷衍。”

      上光道:“母亲,我哪敢。”

      仲任一挑眉头:“你说说,长史公主如何了?去年秋天你捎回书简,说要与长史公主在外成婚,要我们双方父母替你们举办仪式,掩世人的耳目。你父君思虑再三,终觉不妥,没向吕侯开这个口。眼下,你的想法又是什么呢?长史公主可有安全回到吕国?孩子,你打算将婚期定在何时?”

      “……何时?”上光一怔,“何时?”

      “问你哪。”仲任以为他不好意思,自己先乐了。

      上光嘿然。

      仲任盯住他的眸子:“……孩子……”

      “喀嚓”,她脚下绊到一根枯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这响动惊醒了睡梦中的生灵,有鸟怪叫着扑棱棱迎面掠过。

      仲任大骇,攥了儿子的胳膊,留意到周围的景物,渐渐惶恐不安:“这……这里……有鬼!”

      上光护着她,左右查看了一圈,安慰她说:“母亲,是夜枭而已,不怕。”

      仲任捂着耳:“我不认识这条路!有鬼!有鬼!”

      “这是一条捷径,的确僻冷了点,不过,穿过这儿马上就到您寝宫了。”上光摸不着头脑。

      仲任差不多喊起来了:“带我走!带我走!”

      她喊着,猛地向下一沉,倒在地上失去知觉。

      上光慌地抱起母亲。

      可是当他无意间举目,猝然发现他们刚巧处在三岔路口,在通往仲任寝宫的捷径和露台甬道的交会点上,还延伸着另一条荒芜在杂草乱石中的小蹊。

      风,夹杂沙尘,恶狠狠地撞到他脸上,闯进他眼里。

      他疼痛难忍,腾出手来揉,泪水止不住滴落。

      一瞬间,他被发烫的记忆之箭击中:这条小蹊的尽头,正是那座幽禁着他身世秘密的小小殿堂……

      “你不是世子,你是戎女的儿子……”“人上之人,光芒万丈……”

      虚渺中,当年守宫老侍女冷利的话语一字一字敲在他最敏感的神经上。

      “啊,母亲……”他拥紧仲任,却不明了他的这声呼唤,究竟是在唤谁……

      宋国。

      商丘城。宋王宫。

      苏显昂着头穿过层层幔帐,来到他父亲的帐卧外。

      “世子,您回来啦。”他的庶弟公子熙及其生母季姞都低眉顺眼地侍奉在宋公申榻侧,老远就给他行礼。而他的母亲,穆天子亲妹,人称“元姬”的国君正配宣夫人满面愁容地为躺在榻内的丈夫擦汗。

      苏显瞥瞥公子熙母子:“庶母劳累了,快去休息吧,这儿我来照料。熙,你送你母亲歇着。”

      公子熙偷觑着他的脸色:“是。”

      他与季姞谨慎地躬身退出,连步子都惟恐错了一般,无声地从殿内消失。

      “父亲,您生病了?”苏显大不咧咧地往榻上一坐,接过母亲的工作,“这可不行,一大堆事务都压在您这宝贝儿子身上了,您不痛惜么?”

      宋公申微启双目,半是欣喜半是感伤地嗔怪:“你晃荡够了?你肯回来了?我这要是一口气接不上,你还在外边的话,我死也不会安心。”

      苏显嬉皮笑脸:“父亲,我问过医师,您是风寒之症,三五天也就大安。不要胡思乱想。”

      宋公申嗫嚅着,忧伤地注视儿子。

      宣夫人见状,领了从人撤出屋子,留给他父子密谈的空间。

      苏显自袖中取出太子密信:“父亲,天子逗留昆仑,乐不反顾,太子决定事不宜迟,要冒险自专,出师征夷。”

      宋公申闭一下眼睛,表示他知晓:“太子是你至亲,他希望你能襄助他。”

      苏显曲指弹了下木简,走到火盆边,丢进里面:“太子准备一方面设计促归天子,一方面先调集各国军队,遏止徐夷的进攻势头。与徐全面对战和最终灭徐,必须等天子来做。”

      “这是太子的英明之处。”宋公申咳嗽几声,“你放手照他的安排实行。”

      苏显略略犹疑道:“说实话,没有天子的诏书就下令调集各路君侯的军队,太子这么做实在冒险。天子事后追究,岂不难说?”

      宋公申笃定地道:“不会。天子向来爱护太子,何况太子这是出于事急,且将灭徐主战和大功都为天子保留着,天子断乎不会责怪他的。太子此番起用的新卫国君、你、晋世子是在怨声载道的伐犬戎战役中硕果仅存、得了佳誉的几个,由你们出征,一来不会有引起各方面太多抵触,二来……你们……将成为下一代天子倚重的中坚力量。”

      他拧起眉头,赶着说完。一股剧痛刚刚袭击了他。

      “父亲,我可撑不起征伐徐夷的担子。”苏显收起轻佻,严肃地道,“天子需要您,我也是。”

      宋公申叹一口气:“这场战争,从头到尾都为你和晋世子而生。它是造就你俩分别成为宋、晋两国栋梁的契机,拼命去表现吧,儿子,你不会让宋国蒙羞,只会为它增添光彩。”

      苏显笑了:“哪有您这种父亲,把自家儿子夸得忘乎所以。”

      “我一生最大的骄傲,便是有你作为我的继承者。”宋公申怆然涕下,“明年我整五十岁,本计划让位于你,亲眼看你执掌国政,以了夙愿。谁知病势凶猛,这半个月来毫无起色,反倒愈加沉重。……儿子,可能你父亲我,活不成了……”

      苏显做个祈祷的手势:“那我分我的寿命给父亲您吧。父亲要健康地等到我从战场上享荣而归。”

      宋公申对他半点都不忌讳的话无可奈何。

      “孩子,我当前的愿望并非你去立战功。”他琢磨了很久,“我想看到你成亲,看到你延续宋国香烟。求上天保佑我,能目睹你的子嗣降生……你是不是照例要推托?齐国的使者来了一批又一批,你该收心了。”

      “嗯,收心。我即刻操办此事,把齐公主迎到宫里。”苏显干脆利落地应承。

      宋公申反而讶异:“果真?”

      “没错。”苏显抑制不住,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开心地拍着腿,“我该收心了!您说得太对了,我亲爱的父亲!”

      临风裹着上光留下的大氅,坐在木台阶上眺望篱笆外开得稀稀拉拉的桃花。

      “公主。”仍在养伤的云泽斜在榻上,“公主,当心着凉。”

      “好。”临风扶着门框起立,缓缓阖上门扉。

      一枝桃花颤抖着,扑簌簌散失在料峭春风中……

      盛华过后,惟余落英。

      ……

      命运,让人相聚;命运,又让人分离……

      命运,让人站在了三岔口上,奔往不同的方向……

      命运,还有什么要他们去经历,去承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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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春寒落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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