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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燕归来时 ...


  •   曲阜。鲁王宫。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刚近黄昏,九琼台上的歌声就飘荡起来。

      那是精选的几十个娇媚妖冶的歌姬齐齐用娇嫩迷人的喉音织就的妙曲,如同一名只披着暧昧薄纱的精灵,缭绕飘摇在整个鲁王宫,极尽诱惑之能事,向定时敲响的刻板的钟鼓眉目传情,使这座古老的王宫,变得痴痴迷迷,乐而忘形……

      仓衡鹿站在绣帘外,俯首倾听着殿内的一切。

      丹姜的笑很刺耳。

      “世子,您看那个跳舞的少年,真像玉一样的人物!”他听见她兴奋地叫喊,“过来!你!让世子瞧瞧!”

      鲁世子似乎醉了,模糊地嚷着:“哎呀,我的好夫人,我的美人!”

      接着,好象果盘或者酒尊什么的被碰倒了,两夫妇拍着手嘻嘻哈哈,好不热闹。

      是啊,这里又热闹了……

      仓衡鹿勉力克制自己想要立即离开的欲望,依旧恭顺地站在门口,等候他的女神随时会发出的召唤。

      果然,过了一会儿,丹姜想到一件事:“仓衡鹿!”

      “是。”他毫不犹豫地掀帘进殿。

      “呀,呀!”殿内的歌姬个个穿得半袒半露,不防他如此快地出现,急忙遮了□□,掩了樱唇,粉面含羞,奔走躲避不及。而殿心十来名束着雉羽,却穿着小袖贴身舞衣的少年,停止了舞蹈,聚在一处,懵懂好奇地注视他。

      鲁世子将脸埋进丹姜怀里,双目半睁半闭。丹姜眼神冷利,自高高的宝座上俯瞰众人百态,同时一手抱着丈夫的头,一手抚摩他的发,仿佛在逗弄她所豢养的温顺宠物。

      仓衡鹿猛地一股酸楚顶上心扉,双腿一软:“公主,不,夫人……”

      丹姜打量他,淡淡地说:“去告诉楼下候着的泉大夫,今夜世子不赴他的宴了,吩咐他趁天没黑,早些回吧。”

      鲁世子动了一动,却被丹姜按下。

      仓衡鹿行礼:“领夫人的命。”

      鲁世子睁开眼:“站住!”

      丹姜嘴角一翘:“世子,等会儿可有一班新歌舞,是妾身费了偌大力气从各国的优伶中选出来的。您不要瞧瞧么?”

      鲁世子张着口:“真的?”

      丹姜推开他,莞尔道:“罢了,当妾身没提过。”

      鲁世子一骨碌爬起来,扯着丹姜袖子:“好夫人,你千万别生气,我明白你是天下第一美丽贤惠的女子,我……对你没有丝毫不满,我就是看着这条三腿狗,不由窝火。”

      丹姜不语。

      “夫人有所不知,我幼年时曾摔伤了脚,被伯父的儿子,啊,也就是前任鲁国君的世子耻笑,从此最恨有人在我面前乔模做样,一瘸一拐……”鲁世子毫不顾忌地讲起这段往事,“嘲弄过我的,都睡在地下了,血肉模糊,不堪入目……这是他们该得的下场。”

      丹姜漫不经心地扫了仓衡鹿一眼,慢慢地说:“何必惹起不快。……既然他是狗,呵退他便是了。仓衡鹿,你听到了没有,出去。”

      仓衡鹿原地站了一会儿。不是不想走,他突然发现自己挪不动步子了。她的话一字一句,清晰地钻进他的皮肤,狠狠钉在他心尖上,有一种冰凉的蛇一样的东西渐渐游遍他的四肢百骸。

      “是。”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双足上,惊讶于它们是怎么动起来,带着他迈出这酒池肉林的。

      照例地被盘问了许多世子的细节,仓衡鹿总算在暮色里送走了表情愤愤的泉大夫。

      马车消失在了巷道的尽头,他却还在茫然地注视。

      夕阳红得血似的,让人不安,让人惶恐。可他像最后一次见它一样,贪恋地盯着它,浑然不顾眸子阵阵痛楚。

      “衡鹿大人,回了。”侍从善意提醒。

      他转过头,满面落寞,莫名地朝着侍从苦笑了一下,努力地用站得酸痛的脚丈量到琼台的路。

      侍从上前扶住他:“大人。”

      他轻轻拂开。

      侍从无奈,递上竹杖。

      他停下,定定望着侍从,万分认真地道:“我要自己走。我可以走。你们别管我。”

      侍从叹息,悄悄隐没。

      仓衡鹿孤独而倔强地举头望向天空,一群鸽子结队在云间飞过,翅膀掠过云朵的边缘,优雅,美丽……

      他咬住嘴唇,又开始一点一点挪动。

      快一个时辰过去,琼台遥遥在前。

      他踉跄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跌在台阶下,只觉得腿如枯木,坐着动弹不得。

      “衡鹿。”丹姜在他背后唤他。

      他觉得很累,不想动口,也不想动手,所以他仍然坐着,沉默着。

      丹姜下了阶梯:“你这是何意?你要反抗我?”

      “小臣不敢。”他口不对心地说。

      丹姜一哂:“你忘记你许给我的誓言了?这么快你便做不到啦,衡鹿,你以为发誓向我效忠是容易的么?我要的不仅是你的性命,还有你的尊严,你的一切!你受不了了?”

      仓衡鹿矛盾地转过脸去。

      “衡鹿,你当我是谁?我是齐国长公主,鲁国未来君夫人,然而眼下我不得不做的,是没脸没皮地去讨好我那个名义上的丈夫。你是谁?衡鹿,你的血统确实有高贵的一半,然而也有低贱的一半,有什么值得骄傲,值得这样硬气地去维护所谓的体面?”丹姜无情地揭露他深埋的隐私,“……衡鹿,你再难过,能比我更甚吗?”

      仓衡鹿起初搀杂着愤怒与尴尬的神色在听到她最后一句话时彻底化为怜惜:“公主……”

      丹姜移开视线:“衡鹿,母亲对我说过,人有时候得变成野兽,才能凌驾于其他人。不过,这个道理每个人都明白,因此,你得有更尖利的爪牙,更狠毒的心肠,才能够取胜,否则就成为别人的口中食。”

      “夫人的话,总是对的。”仓衡鹿迟疑道。

      “你和我,都还不够狠。”丹姜说。

      “我……”仓衡鹿欲言又止。

      “我用了整整两个月,无日无夜,费尽心机,努力地迎合鲁世子,从一个男宠手里一点一点地夺回他,内中的艰辛羞惭,你一清二楚。我刚抓住了希望,这时节,你该怎么做?你考虑过吗?”丹姜步步近逼。

      仓衡鹿叹一口气:“我不会在辅助公主这件事上后退。”

      丹姜瞥一瞥他:“我不需要任何保证了。你给我出个题吧,衡鹿。让我们在解决难题的同时,在这深墙之中,站得更稳。”

      仓衡鹿安静片刻:“一手除掉大夫泉及其党羽,一手结交各位勋臣戚属。”

      “好!”丹姜拊掌,“这个题出得很好!”

      “小臣的想法是……”仓衡鹿正要献上计策,被丹姜打断。

      “不要泄露答案,衡鹿。”她笑眯眯地道,“考考我不好么?”

      仓衡鹿大惑不解:“小臣,是奉命来辅助公主的呀。”

      丹姜温柔地凑近他耳边:“我同样有一个题目送给你,不会使你闲着的。”

      一股紧张,或者说一股甜蜜,攫住了他的心……

      晋都翼城。王宫。

      宁族有些不快地放了竹简。他的庶弟,世子傅父——公子养在旁忙问:“君侯,出事了么?”

      “暂停出师的准备。”宁族按着额角嘱咐,“京里由于祭公等重臣的极力阻止,太子再度发令,未得天子亲命,各国不得擅自出师。现在,祭公已经亲自往西,劝归天子了。”

      “好迂腐的老头儿!”公子养之子公孙良宵跽坐而起,拍着腿嚷嚷,“都到何时了,还不允许太子权变!徐人可是自涂山出师起,沿着淮水,过了胡国,打到巢繁一带了,再不迎击,陈蔡两国将会是第一批遭殃的!接下来,宋、许……”

      公子养呵斥道:“竖子无礼!别在君侯面前唐突!更不得侮辱廷臣勋老!”

      良宵瘪瘪嘴,重新坐好。

      “你怎么看,世子?”宁族侧目上光。

      “儿臣以为,也只好待命了。”上光答,“只是……我们也不能完全被动。”

      良宵附和:“世子讲得对!”

      大夫元幽幽插话:“世子还没讲呢……”

      上光咳嗽一声:“根据太子上几次书信中屡屡提到楚国的情形看来,似有设法联楚伐徐的意图。”

      “老臣不敬了。”司徒弦立即发言,“楚人,荆蛮耳。其先祖曾臣服武、成二王,但后来渐生诡心,多有不顺,先王昭王为教化他们而征楚,竟被他们暗算溺死水中,是我大周未雪之耻。太子哪里会愿意联合杀害了他祖父的楚人来伐徐呢?何况,诸侯多如天上繁星,还需要借助楚人的力量?”

      上光心平气和道:“司徒,国之大事,惟祀与戎。先祖们如此强调征伐的重要,是因为它影响天下苍生,我们身为天子驱使,一方面要剿乱,但更重要的是要保护大周黎民。是故,我们得尽量避免大动民力的战役频繁发生,借助他人之力便是上佳之选了。再者,如若能与楚人联合,利用他们的力量,既可减少我周人损失,又可削弱楚人势头,何乐而不为?”

      良宵高兴地叫起来:“我就说世子讲得对嘛!”

      大夫元哼了一声,不接腔。

      司徒弦向下座的另一个儿子大夫广递了个眼色,大夫广慌忙出奏:“小臣觉得……小臣觉得……不妥。”

      他其实没有思考成熟,无奈父命在前,只得硬着头皮上。

      大夫元讽刺:“广大夫,你有高见?”

      “小臣想,和楚人联合,不见得是太子的意思,而且,联合的话,得有使者去游说啊,使者由谁担任?这些思量起来,好一番工夫。”大夫广反应不慢,东拼西凑,勉强成篇。

      “我去。”上光出乎众人意料地说。

      堂上大哗。

      公子养急得走下来拉住上光:“去不得,世子!又没有命令,何苦去联合楚国?!即使真要去,请陈蔡两国派出使者就行了,世子不能动!”

      上光执意:“综观情势,徐人敢大肆进攻我大周,不以处在背后的楚人为警,一定是认为周楚之间的恩怨给了他们可趁的机会,这时候我们与楚化敌为友,前后夹击,杀徐人措手不及,再妙不过了。而使者人选问题,陈蔡正在备战,宋国那儿听说宋公病了,许国微小又引不起楚国重视。我走一趟,也没关系。”

      他说得在情在理,连司徒弦也找不出理由阻止他再一次走向辉煌的战功。

      宁族拧眉:“罢了,你先去探望下你的母亲吧。”

      “你走吧,走吧。”仲任靠在枕上,赌气地说,“儿子大了,母亲就没用了,管也管不着,不放手又能如何。”

      宁族看看低着头的上光,代为解释道:“他是世子,责任重,你要体谅。”

      仲任扭过身子:“这些年他有几个时候在宫里。世子,也是我儿子啊。”

      上光愧疚万分:“母亲……”

      服人蹭到仲任榻侧:“母亲,兄长心底也不想离开我们的。”

      “他心底藏着什么,谁清楚呢?”仲任埋怨,“他最近一直神思恍惚,问他,嘴巴闭得像拿铜汁给灌上了。”

      照平时,这句话必然惹全家一乐,相互间的小小吵嘴怄气顿时就要消散在空气中,可是今天,这招数失灵了。

      上光犹豫地翻弄着玉佩,愁眉不展。

      “我必须去,母亲。”他隔了一会儿,终于启言,“是,我坚持要去,有另一个目的……临风在朝歌落下的病,至今没有痊愈,我寻了很多名医名药,都不见疗效,在我和显世子告辞她回国整备出师事宜时,她的情况还有加重的趋势。为了不耽误出师,她独自留在曲阜郊外。我担心她,母亲,我真的非常担心她。”

      仲任目瞪口呆,半晌道:“你何不接她到这里来静养?!”

      上光忍痛答:“她连自己的父母兄弟都不肯透露半点实情,生怕他们多虑,又哪肯搅扰您们。实际上……她也无法再承受长途奔波了……”

      “这么严重!”宁族惊讶不已,“这么严重!”

      “我虽将大多数侍从留在她那伴随她,照料她,可我,终究不能……”上光索性将心里话都倒出来,“我想趁着待命这段时间,在去游说楚国的路上,看顾她一两月,和她成婚。”

      仲任下意识地掐下自己的手背:“你要在这个时候与临风公主成婚?”

      上光毅然颔首:“是。”

      “你是储君,不管怎样得有个象样的婚礼才对,想必吕侯亦不甘女儿嫁得黯淡。”宁族保持冷静。

      上光啮着嘴唇,费力地说:“我原也希望举行隆重的仪式,欢迎她成为我的妻子。……时至今日,也许、也许奢谈不了将来……”

      一家四口陷入寂寂之中。

      “我……”仲任迸出泪花,“我不忍看你们两个孩子这般委屈……”

      “不委屈。”上光摇头,“一点也不,母亲。”

      仲任爬起来,目光炯炯地望着儿子:“糊涂!你不委屈,临风就不吗?女人一生最盼的,便是有个风光耀眼的婚礼,你居然想在山乡僻野迎娶她,会多遗憾!你这自私的孩子!”

      她骂了一阵,继续哭:“没办法,没办法,随你们了。我这就去收拾打点婚礼的用品。”

      上光拦阻,跪下行大礼:“不要了,母亲。有可能的话,我会尽最大力量带她回来,到那时,我会补她举世无双的盛大婚礼,然后请母亲以待我之心,去疼惜她吧。”

      末了,他转向宁族,叩首:“父亲。”

      服人一边拼命擦着满面泪水,一边牵着宁族的手来搀他:“兄长,你快起来,起来!”

      宁族红了眼圈:“都依你的。你赶快出发吧!”

      上光站起身,再拜了两拜,退殿而去。

      “唉,冤孽!”仲任捶着榻叹息,泪如雨下。

      夜,黑色的夜,掩盖万物,遮人眼目。

      它是上演一切阴谋的最好舞台。

      翼城远郊的这个夜晚也不例外。往日的漫天繁星,都藏到了云后,一钩新月在西天挂着,凉薄凄切。

      轮音,在这片萧瑟景象中,寂寞而焦急地响。

      “主人,来了。”几绰魅影在林中穿梭,到得一乘小车前。

      “放箭。”车中有人哑声道。

      应声而起,一排羽箭飞向不远处驶来的车队。

      车队一阵骚动。

      “刺客!刺客!”

      有人惶恐地喊着。

      发箭的刺客却没了下一步举动,无声无息地撤退,仿佛水珠滑过叶面,了无痕迹。

      上光摩挲着折断的羽箭,一言不发。

      “哼哼。”大夫元冷笑,“还真心急呢。”

      作为世子的智囊三人团成员之一,他认为他有必要先对昨夜世子车队遭遇冷箭的事件提出见解,可他又有所忌讳一般,半吐不露。

      公孙良宵耷拉着眼皮,无所谓地打瞌睡。

      大夫元不满地提高嗓门:“良宵,你还睡得着?”

      良宵惊醒,睁开眼,:“啊?”

      他看看四周,松一口气,伸个懒腰:“我还以为是我妻子叫我呢。”

      大夫元愈加生气:“世子面前,你放尊重些!……你果然如传闻所说,被你妻子迷住了……”

      “因为她是元你的妹妹呀,我岂能待她不好。”良宵嬉皮笑脸,“很久以前我就托你的福见过她,心里喜欢得很,天可怜见,岳父肯把她许给我。她又漂亮又贤惠,只是有时候唠叨了点,这点很像你,很惹人烦。好在我从小就被你数落到大,习惯了,所以我不以为忤,照旧疼她,哈哈。”

      “你……”大夫元并不受用这个玩笑,涨红面皮。

      上光挥下袖子:“师雍,你抚一曲。”

      最年长,也是最有城府的盲乐师师雍点一下头,从袋子里取出琴来,右手一划,一串动人的音符便流淌开来……

      “我不想带着烦恼上路。”上光将羽箭丢给车下的小易,回过头来顾视三位得力膀臂,“你们要成为我婚礼的傧相,我命令你们忘掉此事,愉快点吧。”

      曲阜郊。

      云泽的伤势恢复很快,能够四处走动,也能做些简单活计,相反,临风已经坐不起来了。

      她并无太多痛苦,只是一日一日地虚弱下去,苍白瘦削,缩在被子里安静地看落下的樱花。

      “唉。”有一天她对云泽说,“我是不是要死了?”

      云泽梳理着她铺泻在枕上的头发,轻声道:“不是的。”

      临风定定地望着一瓣花离了枝头,飘飘悠悠,兜兜转转,消失在窗棂外:“……我想我的父亲母亲……”

      说着,她眼角有一条明亮的小溪蜿蜒而下。

      “公主病好了,我们就回镐京。”云泽搜肠刮肚,憋出这么一句诳小孩子的安慰话。

      临风慢慢翻个身,背朝着她:“我还想我的哥哥——朱。”

      云泽道:“那我们回吕国。”

      临风不吭气。

      云泽的手渐渐战抖,扔了梳子,扑在地上:“公主!我对不起您!……我没能替您报仇,却为您和世子惹了不少麻烦,请惩罚我!”

      “报仇?”待了许久,临风笑了一笑,“云泽,把我的袖子挽起。”

      云泽满腹疑窦,听话地捋了她的袖子。

      临风挣扎着拔下簪子,狠狠在胳膊上一刺。

      云泽没能拦住,代她惊声痛呼。

      “你猜我疼么?”刺完,她问。

      “嗯。”云泽老实承认。

      “惩罚完你了。……我不爱用我的胳膊打打杀杀,它受伤了我会疼。”临风指着簪子留下的红印,“云泽,你就是我的胳膊呀,你伤到了,我不会好过。”

      云泽垂下脑袋:“我想保护公主……”

      临风呵呵乐出声:“我也想保护云泽。……你是个苦命的女子,我不愿你再有不幸。你要爱惜自己,别辜负我。”

      云泽站起来:“公主的药该好了。”

      临风眨眼,表示同意:“那你端来我趁热喝。”

      云泽转身,飞快地跑到院中,蹲在泥炉旁边打自己边哭。

      “叩叩。”恰在此时,有人敲起柴扉。

      “我去开!来啦!来啦!”黑耳在院子里高声应道。

      临风躺在屏风后,凝神谛听来客与云泽的对话。

      “鄙人名苇,世居陈国宛丘,新来这村庄暂寓,就住在东头村口。方才在村里走了一圈,拜访诸位邻里,因此也上门来打扰打扰。”有个年轻男子礼貌、爽朗地自我介绍,一口浓重的外地口音,“这位是鄙人家奴,叫丁小。”

      云泽对道:“我家主人不便见客,请客人原谅。”

      年轻男子笑了:“没关系,其实先前鄙人该派个仆役来告知一声,可鄙人统共只有丁小服侍左右,忙得分不出空,无法尽礼,还要贵主人海涵呢。”

      云泽硬邦邦地甩出一句:“我家主人不会介意的。”

      年轻男子可能在打量整个房间,啧啧赞叹:“村人们都说,贵主人住的是村中最好的屋舍,确实不假,太雅致了。外面的景色美,里面的布置也美。哎,对啦,他们盛传,贵主人是几位神仙般人物?”

      这个问题难住了云泽。

      “不。”她琢磨半天,“我家主人……呃,目前男主人不在,女主人有些不适,正休息调养。男主人是不怎么多话的那位,爱笑的另一位是我家主人的挚友……也不对,应该说,男主人是稳重的那位,另一位活泼些的是我家主人的挚友。总之,主人是一男一女两位,特别爱穿红衣服的那位不是。”

      不管绕晕打听的人没有,她觉得差不多讲明白了,于是重重拍一下掌:“就是这样。”

      对方果不其然地静默良久,消化她乱七八糟的描述。

      “那个……”年轻男子小心翼翼地道,“鄙人正是巫师,所以通点医理,您说女主人有些不适,我冒昧一句,要是能替贵主人解忧的话……”

      云泽有点动摇:“是吗……”

      临风故意拨弄倒了杯子,铜杯掉在地上,骨碌碌打了好几转。

      云泽立马收口:“禀过主人再叨扰您。”

      “好!”年轻男子挺识趣,“但凡用得上鄙人的微末本事,只管吩咐。告辞了。”

      云泽送出。

      临风等她进屏风里来:“是什么人?”

      “怪。”云泽一脸不可思议,“那主人是跛足,样貌柔媚。仆人分明是个中年男子,但做妇人打扮。真怪!”

      “哦?”临风大来兴趣,“这么希奇?”

      云泽摊开一包鲜嫩的山菜:“这是他们送来的礼物。”

      临风嗅着山菜的清香,舒服地闭上眼:“……改天也带礼物去回拜他们吧。”

      是天气开始热起来的缘故,还是其他原因呢?临风觉得柴扉外的世界越来越喧哗了。

      昨天,她听见一群少年少女说说笑笑去村外踏青,一路唱着情歌,歌词平实朴素,却动人至深。

      今天,日头才过了正中,门外道路上溅起一串孩子的脚步和欢叫声,男孩子的,女孩子的,快活得如同人们久盼的雨滴,争先恐后地滋润着这个干涸的暮春。

      临风也忍不住微笑。

      飘扬的午后熏风里,忽然有竹哨声呜嘟嘟吹起,孩子们在哨声的伴奏下,愈加闹得起劲。

      云泽开了门:“过路的,安静!”

      孩子们并不介意,照样追逐打跳,其中两个调皮的竟然像鱼儿一般,从云泽胁下钻进院里。

      云泽气恼地叫着,四处抓他们,堂后的侍从们闻声赶来,帮着她抓。两个小淘气上窜下跑,一群大人左挡右截,十分滑稽。

      临风哈哈大乐,撑着坐起来看,无奈精神不济,这么个小动作也使她担受不起,猛地眼前发黑。

      她身子正往地上疾坠,有人一把接了她:“嚯!”

      云泽一见大怒:“狂徒!放开我主人!”

      临风的视野好容易自黑暗里重新清晰,眼见面前一张娇俏容颜,明艳妩媚,恍若带露桃花所化。

      “你是谁?”她眩晕未退。

      接她的人朝她友好地点下头:“见谅了,我是这村里的巫医,苇。”

      临风回忆起前日的拜访:“哦……”

      她向冲上来的云泽做个手势,复对苇巫道:“谢谢你,虽然很失礼,我不得不躺一下了。”

      苇巫理解地轻轻将她放在被子里,两指搭在她腕上。

      “您的脉象很奇怪。”他退后,坐在木台阶上,“不太像是寻常的病呢。”

      云泽沉下脸:“你胡说什么。”

      临风洒脱地问:“不愧是巫医,我活不成了吗?”

      苇巫粲然露齿,欲要答话,有个孩子扑到他怀里,举着一节竹枝:“巫师,给我削个小哨儿!我要最漂亮的小哨儿!”

      他亲昵地揪了揪孩子的脸蛋,摸出一柄刀子,拿过竹枝三下五除二,一只哨子就完成了。

      “喏,好好玩,别弄乱人家院子。”孩子举着哨儿欢天喜地地跑去炫耀,苇巫还疼爱地叮嘱着。

      他看着孩子们在院中游戏,神色忘我,中途记起了临风的问题,忙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活得成!怎么活不成!只是以前中过毒,没有清理干净,拖得久了点而已。”

      临风为其所震,瞪大双目。

      杵在他旁边,叫“顺”的家奴走来行礼,测了临风的脉,抿着嘴,绷着脸,一易察觉地点一下头。

      “那么,我来治好您吧!”苇巫热情地主动请缨。

      临风拒绝:“不了,不麻烦你。”

      苇巫奇道:“您不相信我?”

      临风一味沉默。

      苇巫遗憾地拍手:“我是年轻了点,可我的医术并不差。说实话,您是我云游行医以来遇到的第一个比较棘手的病人,我原本以为我能借您的病锻炼一下。唉,算了,上天不赐我这个考验,我强求不得。”

      “呵呵,你很坦白嘛。”临风反倒欣赏了他,“让我想想吧。”

      苇巫眸子燃起光亮:“真的?多谢多谢!”

      他站起来,招呼一班孩子离开:“快,我们还得去河边捉鱼虾哪!”

      孩子们围绕着他,拉拉扯扯,一同出了门往河边开去。

      “姐姐,吃点果子。”黑耳打屏风后端着食盒走来,不快地抱怨,“我不喜欢这个人!借姐姐的病锻炼本事?真叫人恼火!”

      临风爱护地拍拍他。

      云泽则忧心忡忡地道:“我也不喜欢他,……希望世子能在这里,惟有世子才可保护公主。”

      黑耳争辩:“我也行!”

      云泽鄙夷地用目光将他从头到脚刮了一遍,走入内室里去了。

      “我也能保护姐姐!”黑耳拍着胸脯,对临风下保证。

      “是。”临风确认。

      然后,她歪过头去,看那株她天天看的花树,如今,最后一片花瓣都在多日前掉落。

      “唧喳!”一只燕子剪着晴空,歌唱着飞到屋檐下。那里有它建好的窝。

      它整理着自己的羽毛,不时翘首望着远方。

      没多久,另一只燕子衔着泥丸,与它并肩而立,它立即亲热地帮伴侣啄扑着灰尘,两只燕子你侬我侬了好一阵子,一起进到窝里。

      ……

      上光,你何时归来……

      她大概不知道,千里之外,她正牵挂着的那个人,也在看着车窗外忙碌而欢乐的燕子出神。

      你在等我吗,临风?

      在他们各自的心底,有一根共通的隐秘的弦偷偷动了动。

      这微微振动的感触,无法付诸笔端,更无法出于舌端,但它教他们在一瞬间放松,就像是听到对方告诉自己:我好好地等着你呢。

      仿佛得到了放心的答案,她和他如释重负,在不同的地方,相同的时间,共入梦乡……

      “世子睡啦。”师雍替上光盖好袍子。

      大夫元瞧了瞧公孙良宵,他正支起下巴浏览沿途景色。

      马车顺着宽阔的大道,奔往曲阜……

  • 作者有话要说:  公子养,宁族的庶弟,也就是上光的叔父。公孙良宵,公子养的儿子,也就是上光的堂弟。
    司徒弦,仲任的弟弟,也就是上光的舅父。大夫元,司徒弦正妻之子;大夫广,司徒弦小老婆的儿子,因为老爹偏心眼,父子兄弟关系很糟糕。
    目前公孙良宵与司徒弦的女儿联姻,大夫元很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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