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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无忧无虞 ...


  •   济水。

      江面平阔,微泛清波,水鸟掠影于潋滟之中,自由而快活。

      不时有渔夫的小舟分开白茫茫的芦苇丛静静地划出,映照着阳光洒下染作金黄了的网,若有捕获,便唱起嘹亮的歌子,将篙轻轻在水中一点,慢悠悠地撑去另一处。

      而在靠城镇的浅岸边,更经常的是出现浣纱的少女们,都年轻,都漂亮,都窈窕,一边和同伴嬉闹打跳,一边拿美丽的眼睛偷瞟经过的船只。当有年纪相当的男子出现时,她们通常扮作害羞地躲到树后,唧唧喳喳地争论起他的样子和他的风致,相互开些善意的玩笑。这是属于她们的特权;结了婚的妇人们,胆子则大得多,不忘手里的活计,或淘米,或洗衣,红着脸粗门大嗓地拉家常,还不时瞧着河上的热闹;至于没牙的老头老太太们,一般都舒服地围坐在树下讲点旧年的故事,引得几个毛头孩子停下尖叫乱跑,拖了鼻涕入神地听。

      这是通往鱼米之乡齐鲁二国的路,繁华比任何国家都盛。

      临着水,就连旱魃也怕到这地方似的,景象望去,比一路观来的饥馁恶状顿如换天换地,使得弃车登船,沿河而行的上光与临风暂时忘记忧虑,享受起这番佳境。

      这一天,上光兴致尤其好,临风跟着高兴,两人吩咐在船上摆了酒食,与众随从不拘礼数地杂坐着,倚了船栏任意说笑。席间,上光受众随从起哄,取了玉箫吹曲助兴。

      他先作了几声鸟鸣,岸边泽田中南飞过路歇脚,正觅小虾螺蛳的白鹤、鹭鸶等均仰了脖儿应和,兴奋不已地舞起翅膀,众随从不禁喝彩;俄顷乐起,时而欢欣雀跃,时而沉凝悲切,时而舒缓婉转,时而激越昂扬,如施了魔力一般,萦绕在人耳畔心头,久久不去,直是神魂荡漾……

      一曲终了,上光放下箫,笑顾临风。她和众人一样,陷入迷醉。

      忽然江面有人击节,并高声叹道:“妙曲绝艺,请再吹一曲,教在下知道并非是梦吧……”

      上光循声望去,见他们船后另有一船,船头立着个披发少年,手中握了木桨,用一节竹枝敲打着向他打招呼。

      少年如愿吸引到他的目光,便行了个礼:“先生,拜托。”

      上光对他的文质彬彬很有好感,加上此刻正值气氛热烈,主动邀请道:“承蒙抬举,不妨到鄙处共席,图得一叙。”

      少年喜不自胜,又行了个礼:“在下无忧。”

      他身后帘子一掀,一个梳双抓髻的小女孩子冒出脑袋,娇声奶气地抢过一句:“我叫无虞!”

      少年回头嗔她,转来向上光介绍:“她是在下的小妹,刚十一岁,甚是不知礼,乞望雅涵。”

      临风已经瞧着了:“请一起来吧,人多愈有趣!”

      她发了话,上光没有不依的,众随从七手八脚搭了木板,迎接无忧无虞兄妹过船。

      近看之下,无忧眉目端正,举止从容,透着敦儒斯文;无虞面貌妩媚,性情活泼,正是个小机灵鬼。当哥哥的温柔细致,总照顾着妹妹;做妹妹的似乎很自小就很得宠爱,当了众人的面,对哥哥的小小叮嘱老要顶嘴,完了还得意洋洋,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这情景,临风是熟悉的。

      景昭和她,何尝没有这样过?但是在卫宫之乱后,她几乎逃一般离开了他。因为他变了,或者说,他露出了更真实的一面,教她失望,教她害怕,教她不想再去回忆。

      她的黯然,自然出不了上光的视线。他悄悄拉住了她的手,向无忧作了介绍。

      无虞眼尖,顿足大呼:“拉手了!拉手了!”

      临风羞得要丢开,上光不放,朝无虞和颜悦色道:“小妹妹,有什么可惊讶的呢?她是我的夫人啊。”

      无虞撅起花瓣样鲜艳的唇:“夫人?是你的妻子吗?这不行,不行。”

      临风说:“怎地不行?”

      无虞骄傲地叉起腰:“你没我好看!所以,我要这个哥哥!”

      这神态、动作倒像足当初的白狐尔玛。

      临风失笑:“原来如此。”

      无虞补充:“还有,我是王女,你不是!王女有权要她喜欢的人当丈夫!”

      无忧仓皇地捂了她的口,给众人赔不是:“抱歉,她被我家惯坏了,当作公主般养着,平日里顺着她的意思唤她,没料到她认了真。我家虽有些资财,但万不敢称王的,那可是天子才有的谓号……这真是太冒失了,请勿介意。”

      上光宽容地道:“孩童之语,不必当真。”

      无虞蹬了哥哥一脚,挣脱他,气呼呼地待到一边。

      无忧松一口气,总算安坐。

      他喝了点蜜酒,盯着对席的临风仔细打量,足盯了整整一刻:“夫人的颜色,有些晦滞。是哪里不舒服么?”

      上光闻言,心中一凛,代答道:“先生何意?”

      无忧腼腆地点点头:“不瞒两位,我正是个医师。此次刚从鲁国为鲁公视病归来,欲往胡国的家中去。这么说话可能得罪两位,只是作为医师,我必须直言,夫人的状况不很乐观呢。”

      上光拊掌:“太好了!先生,我与夫人,也正为了寻找名医,溯水奔鲁呢!既然巧遇先生,烦劳先生看一看吧。”

      无忧道:“这个不消说的,先生千万不要客气。”

      众随从虽酒席不能继续,可听到主母有救,都很乐意,飞快地收拾了席子几案,奉上清水果物,留出个安静环境供他们诊疗。

      无忧示意临风伸出手腕,按住脉搏,闭眼辨认。

      “咦?”等了一会儿他诧异地睁开眼,又更仔细地打量了一遍临风,“夫人……这病着实奇怪……在病之外,像是……中过毒?”

      临风、上光忍不住钦佩:他能很快察觉她中过毒,证明他医术高明。

      但无忧随后轻轻叹息:“难了。”

      上光手脚一凉,急切地追问:“如何难了?”

      无忧解释:“夫人受了寒凉,伤到肺腑,很是严重,应该已出现过呕血症状。这本来就难治,又积有残毒,造成气脉杂乱,实在危险。”

      临风脸色一下灰白。

      上光颤声道:“请指教个办法,不管多难,我们也是要尝试的!”

      “啊。”无忧摆手,“别担心,难是难了,治还是能治。可在下不清楚先生夫妇的行程是否能作改变,同在下去胡国?”

      上光一怔:“去胡国?”

      “对。”无忧笑道,“原本在下可作停留,便于治疗夫人的。无奈父亲渴盼在下归家,只得……”

      “行!”上光决定,“就去胡国!”

      无虞在角落里听见,乐得一蹦三尺高:“好!好!欢迎欢迎!”

      去到胡国,是一项冒险的计划。

      胡国虽然被划在周的版图内,但实际上已经处在了周、楚与淮夷杂居的地方,后两者在名义上是周的属臣,周天子也分别给两者的首领赐予了子爵称号,然而事实是,天高皇帝远,这两者完全是游离在中央政权之外的自由分子,更准确一点说,它们同犬戎对于周的危险程度都差不多。

      为了治临风的病,向来谨慎的上光尽管犹豫过,却顾不得这许多。

      临风倒渐渐习惯在出行中通过游览沿途风光,寄情一路山水,从中寻找乐趣,把病忘到九霄云外,这使上光略觉安慰;而无忧在细致照料临风的同时,与上光时常交谈、对弈、奏曲,言语爱好甚为投机,又有无虞一派天真,问这问那,把一船的人逗得十分开心,愈发让旅途变得趣味盎然……

      不过,有几次上光在无意中见到无忧立在船头,望着东南方向,怅然若失。一旦转过脸来,面向别人,他却总是笑眯眯毫无城府的模样。

      这令上光不知不觉地提高警惕。

      可在另一方面,那种凄迷的眼神和落寞的表情,对他而言并不陌生。他直觉地认为无忧和他,在某个地方很相似,而无法对其完全抱着敌意。

      这天天气格外好,上光与无忧在舱内研究路线,临风照例靠着船舷看水看景,无虞则坐在她对面玩昨日采来的野花。

      “我喜欢这些花。”无虞忽然抬起头对临风说。

      临风歪着脑袋,漫不经心地道:“哦。喜欢我们再去采。”

      无虞拒绝:“这是上光送我的,我才喜欢。”

      她理直气壮,大喇喇地把上光的名讳挂在嘴上。

      临风抿嘴。

      一名巡视沿岸的侍卫指着河边叫起来:“公子!看那边!有人要投河!”

      上光自舱内疾步奔出,见一名男子站在礁石上,两眼直直地盯着江面,口里念念有辞,一点点地往水里蹭,果然像是寻死。

      “靠过去!救人!”上光吩咐。

      侍卫们三下两下划到,上前拖住那男子。

      那男子惊惶失措,又是嚷嚷又是挣扎:“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是强盗吗?”

      侍卫们道:“莫要乱认,我家公子不忍你自戕性命,特来救你!”

      男子想了一想,无奈地苦笑:“我哪里想死,我是来水边痛哭一场……”

      众侍卫放了手,面面相觑。

      无忧轻声道:“那我们还是赶路吧,两位一路散放珠贝,赈济穷困,可世间那么大,人是救不完的。”

      上光菀尔:“我不救,我家夫人也不答应。耽误行程,请先生原谅。”

      无忧颔首:“不要紧。”

      上光随即示意那男子:“你为何要哭,若有烦恼,不妨告诉。”

      少年颓然坐下:“说了,你们能怎样?唉……”

      “快讲吧,我家公子等着呢!”侍卫们催促。

      “好吧……”男子叹气,“反正,也只有石头在听……”

      他整整襟袖:“我叫作燕羽,舅父是城中富户棠丈人,他的小女儿棠姜从小和我好,前日我去求婚,舅父却无论如何不同意。”

      临风好奇,插嘴道:“这是何缘故?”

      “他要丰厚的聘礼。”燕羽有气无力。

      上光打量他的衣着,料轻色鲜,应该也是富户:“你好象并不贫困。”

      “当然!”燕羽一梗脖子,“金玉布帛对我家来说只是鸿毛,可……偏偏舅父要的是……歌赋,非要我明天聚会上当场吟诵一首……”

      上光倍感新异:“这确是别致的聘礼,优雅的爱好。……你既是贵门子弟,这不算难事吧。”

      “你取笑我吗?!”男子生起气来,“我不擅长这个!我如果能吟诵,还用这么愁闷?”

      他揪住头发,继续哀惋他的孟棠,喋喋不休。

      临风考虑片刻,附在上光耳边叮嘱几句,向燕羽道:“那就另择妻子吧,何必执念?”

      燕羽腾地跳起来,像激怒了的小公鸡:“除了孟棠我谁都不要,没她我宁愿去死!”

      上光、临风相视一笑:“不用死,我们帮你。”

      今天是个大喜日子,可是棠丈人一点都不高兴。

      他板着脸,端坐在正堂上,身边围绕的全是堆着谄媚的笑恭维他的人。

      他看看左边,是个叫郁闾的半老头,腆着肥肥的肚子,顶着刺眼的酒糟鼻,打着哈哈楞说自己和他是世交;他再看看右边,是个叫逢蒙的小伙儿,喝起酒来像牛饮水,两只眼珠子还骨碌骨碌乱转,一见到来奉食的侍女,就钉子似地扎在人家身上了……

      这么的两个人,和堂下众多宾客比起来,竟然是比较出众的!最不能容忍的是,他们全是他爱女孟棠的求婚者!

      早晓得是这情形,还不如把女儿给那个粗笨粗笨的外甥呢……

      棠丈人正在动念,他“粗笨粗笨”的外甥燕羽从门口徐徐走来了。

      与他并肩的是个惹人瞩目的陌生男子。

      陌生男子登上正堂,朝他点了点头,傲慢地扫视一圈全场,径自坐下。

      棠丈人有些想发脾气,不过那男子的无论是相貌举止,还是穿着打扮,丢在宾客中间都显得格外耀眼,比得那些原本庸俗的家伙越发让人看不下去了。

      “贵客可知今日薄宴为的什么?”他决定问问。

      男子站起来,优雅一揖:“打扰,在下晋人,名光,来此并非为祈望令媛下嫁,而是想等着讨我的朋友燕羽与令媛一杯喜酒,顺便观览诸位诗才。”

      棠丈人略觉失望,但定睛看了有这位优秀朋友陪衬的燕羽,亦是人材风流,形容敦厚,不见得逊色他朋友太多呢,不免又对前日拒绝他生悔。

      好在,他坚持要把女儿配给才俊的热情不曾熄灭,便举起酒爵祝道:“当此佳会,遇此嘉宾,愿天延我等寿命,长有欢乐之时。请各位满饮。”

      大家连连称是,一起喝下。

      酒一下肚,郁闾老头子的酒糟鼻更红了,首先发言:“今天是个好日子,主人殷勤招待我们,我们要用美歌妙赋来回报呀!”

      他矜持地睥睨众人,仿佛胜券在握。

      棠丈人道:“好,好!”他拈起胡须,望向窗外,正是一片浓秋景象,“那就应合着季节来吧,请各位以秋色为题,让我有幸欣赏各位的才华。”

      主人的题目一出,宾客们立刻做苦思状,有咬牙切齿的,有抓耳挠腮的,还有跟自己衣裳过不去,在那使劲揪扯前襟的。

      “这头筹我占了!”逢蒙抢着夺过侍女拿着的竹筹,吟道:“适彼仲秋,鹿鸣呦呦。宾主同乐,无虑无忧。”

      吟毕,他将竹筹向十步开外的铜壶投去,可惜没投中。

      这是流行于西周的一种游戏,叫作“投壶”,通常在酒宴中配合着宾主之间的敬酒作诗进行,增添乐趣。

      “差矣差矣。”郁闾摇头晃脑,酸溜溜地说,“年轻人,这诗歌实在不怎样啊,以此聘娶棠老的爱女,真是失礼。”

      逢蒙恼火道:“老朽,总比你行将入土之身妄想要孟棠小姐作妾要好得多!你的诗歌高明,念出来教我服气吧?!”

      郁闾嘴角一咧,面皮愈加皱得像核桃:“当然。”

      他同样取了竹筹,有板有眼地唱起来:“我登秋原,良驹在方。驹逢其主,授我以缰。我入华室,慕此美棠。娶作好妇,言笑欢畅。”

      “哈哈哈哈……”他一唱完,燕羽的朋友先放声大笑,惹得全场一片沸腾。

      逢蒙趁机讽刺:“完啦?这就是你的大作?竟把孟棠比成马,还指望人家嫁了你会言笑欢畅?简直做梦!”

      郁闾胡子一抖一抖:“你……无知!”

      “指天为证,两位的诗歌不分伯仲,皆是在下听过的最可笑的了。”陌生男子道,“你们还是听听我朋友燕羽的吧,好洗洗耳朵。”

      燕羽闻得,坐直身子,自侍女那要得一杯蜜汁滋润嗓子,神情哀怨地缓缓诵咏:“秋色虽美,不见棣棠;青燕虽健,不见其翔。因何不见?因何不翔?棠未逢春,燕未成双。”

      这诗镶嵌了孟棠与他的名字,诉说着自己的愁怨,深情款款,顿时吸引了众人。

      燕羽立起来取了一支竹筹,继续道:“寒江宽广,既曲且长。各隔一岸,悬心而望。无舟以渡,唯愁可常。有秋如此,歌复何伤?”

      竹筹在诗歌结尾处飞向铜壶,准确地投进壶口,赢得满堂喝彩!

      棠丈人非常满意,击掌赞叹,然而回味一阵,目光触到燕羽又打了个绊:“这歌是你作的?”

      燕羽语塞,禁不住焦急:“舅父!”

      “再作一首。”棠丈人狐疑地盯着他。

      燕羽的额头冒出细汗。

      棠丈人哼了一声:“果然不是。能够作出这等精致的诗歌,岂是几日之功?你历来拙于此道,哪会突然擅长起来?你要怪我冤枉你的话,就再作一首!”

      燕羽张口结舌,拼命向他朋友求助。

      “的确不是他作的。”他朋友一开口就出卖了他。

      棠丈人吐出一口气,得胜般端详着那自称燕羽朋友的陌生男子。

      男子迎视着他:“那又怎样呢?各位不介意,请听在下讲个游历途中的小故事。”

      棠丈人敬畏又好奇地邀他讲述。

      “其实是件小事。”陌生男子道,“在下经过江畔时,看到有个男子坐在礁石上哭。在下只说是丈夫泪贵重千金,便去询问他是否遭遇很不幸的事情,才知道他是个憔夫,向邻居的渔人求娶女儿时,渔人索要的聘礼难住了他……”

      郁闾不耐烦地插嘴:“想是要他很多财宝,他穷,办不到。”

      陌生男子摇头:“不,不是财宝,是……”

      众人胃口被吊得足足,凝神屏息地听。

      “是两尾亲手打的鱼。”陌生男子狡黠地停了半天,才公布了出人意料的答案。

      众人哗然,逢蒙鄙夷地评论:“这个何等容易,还用发愁?可见是个愚人。”

      “没错。”陌生男子赞同,“起初我也这么认为。可他回答我说,打鱼对渔人来讲,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而樵夫是以砍柴为生的,熟悉的是砍柴的技能,那么看似容易的要求也就困难了。反过来,让那渔人去砍柴,想必他也会发愁吧?以自身所长来衡量他人所短,实在是一种刁难。东主是如何看待的呢?”

      棠丈人沉吟片刻,以袖掩面道:“惭愧,惭愧。”

      陌生男子展颜,恭敬地行了个礼:“还请东主成全。”

      堂上众人被他们的隐语搞得一头雾水,却见棠丈人竖起拇指:“贵客,您不仅作得好诗歌,也得好计策呢,我这外甥有您当朋友,是他运气。”

      陌生男子与刚刚的傲岸态度完全不同,温和地道:“东主错抬,诗歌是在下的妻子所作,计策亦是她所筹谋的。”

      说完,堂侧的屏风拉开,自家女儿孟棠挽着一名清丽女子上前来:“父亲,这位是风夫人,是她作了诗歌交给侍女,借送蜜汁的机会偷偷给燕羽的。”

      那女子含笑行礼:“冒昧了,东主。虽不知东主要选个什么样的女婿,但身为女子,总是希望有个一生都待她好的丈夫,两情相悦总胜过烟云富贵。东主何苦拆散一对天成佳偶?”

      棠丈人望着正四目相对的燕羽、孟棠:“罢了……有贤夫妇为媒妁,我应该能把女儿托付给他吧……”

      燕羽兴奋地一跃而起,抓住舅父的手臂:“多谢!多谢!这是救了我的命了!”

      宾客们眼看大势已成,纷纷丢了自己的那点私愿,或真心或假意地围着这舅甥加翁婿两个祝贺。

      乱哄哄过去,棠丈人一拍大腿:“刚才的那对夫妇呢?”

      谁也不清楚。

      好象是梦中的人物,他们连影子都没留下。

      堂外,只有麻雀在树上唧唧喳喳。

      “你们去了好久啊!”一回船,无虞冲到上光与临风面前抱怨,“我和哥哥都饿了!你们好好看,天上的星星都出来啦!”

      临风掏出一包点心:“对不起,小无虞,来,先吃点吧!”

      无虞推开:“不要!”

      无忧从后面拉住她,责备道:“无虞!你太没礼貌!”

      “她抢了我的上光!”无虞辩解,“我就不喜欢她!”

      她扭来扭去,从无忧手里滑出去,跑到后舱躲起来了。

      无忧爱怜地目送妹妹的背影远去,回头朝上光临风笑道:“吃饭吧?我自己做了鱼,不嫌弃的话,请尝一尝。”

      晚饭后,秋夜的寒气上来了,上光吩咐点了小火盆送到舱内,同临风、无忧闲话,说起白天的经历,逗得无忧不时乐出声。

      “我的计策不错吧?”临风顽皮地嬉笑着问上光。

      上光称许:“替他作歌应付一时,确实不够,让棠丈人明白人与人的差异,燕羽今后再不必苦于作歌了。”

      临风忽然叹息:“看他们那样很有意思。可怜我许亲时当初未能设下这么一个赛歌会。”

      “要是赛歌,你的夫婿就肯定不是我啦。”上光学她的样子支起下巴,“渔人,你不可以向我这樵夫要鱼啊……”

      “那就……”临风伸出手,又想到什么,转向无忧,“或者,该向会做鱼的无忧要鱼!”

      “我?”无忧吓了一跳,“我……我也是个……樵夫……”

      三个人静了一静,都呵呵笑起来。

      “算了,算了。”上光在临风的掌心按了一按,对无忧道,“我们两个樵夫,只好拿柴来充数吧……”

      他从小易那取了箫,无忧会意,也取了一张琴,两人迎着江风吹奏。

      舟行水上,婉转悠扬的曲子也就漾到了大江两岸……

      热闹了半天,三个人的心情都很舒爽,叫来了浓酒,煨在火上又喝了一回,到半夜月亮出来的时候,已经都带醉意。

      临风因为病而喝得少,却也抗不住,倒在上光膝上睡了。

      上光抚着她的头发,与无忧絮絮地聊天。

      “我都不记得我多久没这样高兴了……”无忧喜悦中夹杂着淡淡的凄凉,“我一直都很累,很累,很累……”

      上光理解地道:“行医济世,不辞劳苦,我十分佩服你。”

      无忧仰起头:“……行医,真的能济世吗?你说,世上的人们真正需要的究竟是什么?你也见识到了,天灾之下,很多平民在受难,再这样下去,饥荒和瘟疫就会出现。如果到了那个时候才来靠医师竭尽心力地治疗,何不如一开始就避免灾难的发生呢?就像你们,边走边在不断救助别人,但我认为,这只能惠及你们能看到的人和地方,在其他的地方,可能有更严重的情形,更多的人需要搭救。所以,只有仁义的君主,才能拯救万民于水火吧……”

      上光注视着临风,眸子里闪着柔亮:“你觉得仁义的君主是怎样的?”

      “厌恶战争,因为那会让很多人流血死去;爱护百姓,胜过爱护自己的子女;珍惜人才,将他们好好供养……”

      “那么抱歉,我已经不相信会有仁义的君主了。”

      无忧诧异:“咦?”

      “英明的君主,绝对不是你所说的这种仁义之人。”上光说,“想用这种仁义治世的君主,注定要失败。”

      “……我不懂……”

      “你厌恶战争,可敌人不会,你为让人们不必流血死去,恰给了敌人大肆侵略你疆土的良机,会使你的人民更多地白白丧命;你爱护百姓,盛过爱护子女?要是连子女都不是自己最爱,怎么能推及到隔了血缘的百姓,这是空话;珍惜人才,好好供养?人才不是拿来豢养的禽鸟,他们要发挥能力,为国家做贡献,君主的责任是激发他们的欲望,也限制他们的欲望,让他们把力气全集中在有益的事情上,而不是让他们集中起来只成个君主礼贤的象征,浪费粮食。”

      无忧愣愣地听着:“……你说得很有道理。”

      “人都是在经历中学会一些事。”上光啜一口酒,“想要凭借一个人的力量甚至是一个君主的力量去改变世局是不可能的,万物万事都如日月运行,有其本身兴盛衰落的轨迹,人所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全力去履行在自己肩上的责任。”

      无忧思考了一阵:“你的想法很奇特。男子不是都该有兼济天下的志向吗?”

      “那是个太庞大的志向。”上光否定,“国君要将眼光放到实处,作为一个儿子能孝敬父母;作为一个兄长能友爱弟弟;作为一个丈夫能保护妻子;作为一个父亲能善教儿女,这样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民众了。”

      “……是吗?为何你与别人的想法不同呢?你设想的这样一位国君要被视作怯懦和没出息。”无忧喃喃道。

      上光坚定地说:“不。相反,我认为这个决心是在人真正勇敢起来后方能下的。孝敬父母,就会连带尊重民众的父母;友爱弟弟,就会连带珍惜民众的手足;保护妻子,就会连带保护民众的妻子;善教儿女,就会连带重视民众的儿女。这样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民众了。……当然,每个人都不同的内心,有的追求光荣显要,有的追求宁静安祥,我属于后者,所以也是从后者的角度考虑的,但无论怎样,要坦然面对真正的自己,才能坦然面对一切。”

      无忧沉默了一会儿:“……你说得对。强要自己去追求不爱的东西,不敢面对真正的自己,才是怯懦。”

      “所有的枷锁,不都是自己给自己戴上的吗?”上光道,“那就自己解脱吧!”

      “如何解脱?”无忧凝望着月光下跃动银光的江水出神。

      “当有个人愿意分担你埋藏最深的秘密,而你也愿意与她分担的时候。”上光清晰地告诉他。此时,临风翻了个身,睡得更甜。

      无忧幽幽道:“你这样,也许能抓得到人生的幸福。”

      “可能吧,我很有信心。”上光呵呵乐着,“我只有一个目标,无论我在哪种位置,哪种境地,我永远都沿着这个定好的目标前进,我会幸福的。”

      无忧忍俊不禁:“看来你已经在幸福中了。”

      上光半天应了一声:“托你吉言。”

      他亦有点乏了,意识朦胧,遂抱了临风进舱,剩得无忧躺下来,数着天上的星星。

      船旁芦苇丛中的水鸟在梦中扑了扑翅膀。

      四周寂寥。

      “怀萱,你可不要……忘记了这个名字,忘记了真正的自己,忘记了你的母亲啊……”他脑海中响起久违的声音,恍惚而惨怆。

      他全身一震,悚然坐起来,按住胸口,像是这话会从那里蹦出来,教别人窥视到一般。

      艰难地呼吸了几下,他稳住情绪,暗暗在心中重复:“不……我绝对不忘……”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无忧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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