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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封父貔貅 ...


  •   “唧啾,唧啾。”

      天还没亮透,麻雀便在窗台上吵成一团,将他断断续续的梦赶得荡然无存。

      他懊恼地坐起身来,大大地叹一口气,肚子里挠心抓肠的饥饿感似乎感应到他彻底清醒了,开始收拾昨天被他强行压退的残余力量,重新大闹特闹。

      真是倒霉啊!

      他嘟哝着,嘭地躺倒在乱糟糟的席片上,想再假装睡一阵子。可是这种蒙混的企图教可恶的胃识破,越发叫得响亮,叫得他更睡不着了。

      “孩子的爹……”角落里他妻子虚怯地喊了一声,“想点法子吧。”

      他很生气似地再次坐起,粗嘎地应道:“知道啦,知道啦!……只晓得要吃!”

      他一边拖着朽烂的鞋,一边骂骂咧咧地走出黑黢黢的窝棚——他的家。

      出了门,抬头望了一眼,他的心又是一沉。昨夜的风果然把窝棚上的草顶吹得七零八落,剩下的部分一副受尽蹂躏的模样,可怜巴巴地瞧着他,好象抱歉而无奈地说着:对不住,我撑不下去了……

      谁撑得下去呢?

      他站在那里,欲哭无泪。

      在他的后世,有一位被后世的后世称为诗圣的老头儿,写过一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恰能形容他此刻的心境,但他连这点抒发胸臆的事也做不到,因为他不过是个西周时代的农民,不识字,更别提念书了。他倒听说过一首歌,唱的是“大老鼠呀大老鼠,不要吃掉我的谷”之类的词,来讽刺那些肥胖的贵人老爷们,然而那有什么用?对他现在的状况来说,唱歌亦白费力气,白白使人饿得愈快罢了。

      他疲惫无聊地在土垄上走着,每一步下去都扬起干黄的灰尘。

      旱情持续了已经很久,虽然偶尔会下一点雨,却对渴极了的庄稼没甚帮助,结果到了这秋收时节,他割下的粮食仅有去年的三分之一。除掉必须留着做种的,再还上往年借贷的,囤里能拿来糊口的米简直可以用颗粒来数。

      因此他仔细地找起路旁的野菜来,运气好的话发现几苗,弄回去和米稀稀地一煮骗个水饱吧……

      可野菜消失得无影无踪,同他一般情形的人家多着呢,野菜早挖空了,根都难得一见了。

      他找了半天,两腿发软,于是决定坐在田埂上休息休息。

      山坡那头传来奴隶们有气无力的号子。

      那是乡士家的人在打谷。乡士家的田大,人多,粮食年年吃不完,不管是丰还是荒。

      他羡慕地咽口唾沫,爬到坡上朝那边看:成排的奴隶躬着腰,几乎成个直角地在地里割着熟禾,麻木而机械。稍微高点的坎上,站着手执鞭子的田官,威严地监督着他们,瞥到谁有偷懒迹象的时候,立即毫不怜悯地一鞭甩去,那□□瘦弱的脊背上便多了一条血痕……

      平常他肯定要说他们可怜,但眼下他比他们还可怜。奴隶们尚且在劳作后有口饭吃,他的一家直待饿死了。

      他琢磨到了快晌午时分,猛地拍了大腿:他要狠狠心,把做种的粮先救急!明年的事情明年再说!

      打定主意,他捏着拳头往回走,仿佛要和谁去干一架。

      拢到屋前,三个大孩子正不分男女,光着屁股在泥地里淘玩。这种在贵族家庭绝对看不到的景象在平民家很正常,作父母的顾不上管。当爹的忙着寻吃的,当娘的则忙着照料刚出生的、总是不停在出生的婴儿,婴儿通常都蜡黄干瘦,贴着母亲的□□淌着口水酣睡,如同生病的小猴儿。命好的话,喂上几口奶,这孩子勉强能长起来;命不好的话,掘个坑在自家田里一埋,成了来年的肥料,也不枉父精母血生他一场。

      他想到这里,不怎么心疼地从妻子怀中接过哇哇哭着的婴儿,放在磨盘上,同时吩咐妻子:“开囤,做饭!”

      妻子吓了一跳,不敢多言,擦了擦眼角准备生火。三个大孩子欢喜地蹦蹦跳跳。

      刚抖抖索索地舀了半葫芦瓢米,门外一潮一潮地喧哗,人欢马嘶。

      他凑门口去,远远的几乘马车驶近,十多个壮实汉子开道,呼呼喝喝地东家西家唤着户主的名字,嚷了句教他胆战心惊的话:“交兵粮啦!!”

      “我的天!”他让雷当头一劈,急切之下醒了神,招呼妻子无论如何藏妥全家的那么点谷子。两口儿手忙脚乱,惶恐不已,结果反令眼尖的汉子们觑着,不由分说地抢了过去,倒在车上。

      他怒了,攥住汉子们的衣服不依。汉子们比他年轻,比他有气力,就手一推,推得他一连三四个踉跄,跌坐在地,头昏眼花。

      “好大胆的狗东西!”汉子们还讥诮他,“这是国君征收的粮食,要献给天子用做西征的,你不要命了?!”

      没得吃,迟早是个死!他心一横,站起来晃晃悠悠又冲上去。

      汉子们不客气,往狠里揍了他,末了像扔破口袋一样掼他到脚下,随便补了几脚,然后驮了粮食扬长而去。

      四下里一片哭。家家都遭了难。

      他喘了很久才动弹起身,摸着火辣辣的胸口和脸,一声不吭地走。

      妻子六神无主地喊:“孩子的爹,你去哪?”

      他瓮声瓮气地回答:“我去死!去死!”

      别人都以为这是句气话,其实不是。他果然是去寻死,憋着满腔的愤懑跑到了父母坟头的槐树下,解了裤腰带朝上抛。

      没活路了。

      他又是惭愧又是悲伤。生下儿子的时候,父母会高兴地请四亲八邻来喝贺酒,就算是穷人,也得拼起一桌看得过去的菜招待大家,庆祝这桩喜事。谁曾想那儿子长大后有了自己的儿子却如此不幸,就快全家变饿殍了……

      他号啕了几声,抓着父母的坟土数落他们。咋不给生成个富贵身呢?苦头一吃就没个完,日子啥时候是个尽呢?不如死了,还这把骨头给你们,到地下孝顺你们吧!

      至于妻子儿女,放着他们去好了。妻子面庞儿生得不错,总有人要的,说不定带挈着孩子也受周济。

      他继续嚎了两嗓子,揩了泪,从容地将脖子套进绳圈。

      可怪,半空突然飘来乐声。

      难道老天惜他是个好人,接他上天堂?尽管他呼吸不畅,血涌脑门,却感到庆幸了。

      倏尔他觉得整个人沉沉地坠下去,一睁眼,面前是个漂亮的黑脸蛋少年,对着他叽里咕噜,还龇牙笑。

      他扑地跪倒:“哎哟神仙!”

      少年呵呵乐着,牵他到隔了个草丛的一辆马车前。

      他忐忑地垂手立着,寻思是否是神仙要接见他。

      乐声停了。

      一个很悦耳的男人声音道:“不必害怕。你请坐吧。”

      说着,黑脸蛋少年递他个散发着香气的锦缎垫子。

      他试了几次,方撩起眼皮,赫然见到马车上坐着个俊美公子,眉目朗润,衣袂飘然,恰是个清丽神仙!赶紧又埋了头,颤抖道:“神仙……大……大人……”

      俊美公子菀尔:“这里是胙国,我并非胙国的大人,只是想暂时歇一歇的过路者,刚好撞上你。”

      他一听,明白自己仍在人世,不由扑簌泪下:“您救了我?您不该救……”

      “生命贵重,有什么该不该。”俊美公子好脾性地劝着,“你若有家小,丢下他们岂不孤苦?请想开些。”

      他不提则罢,一提更伤心:“都要饿死了,谁顾得过谁?!……天哪,死也死不成么?!那些顿顿吃肉的老爷们,一点人心都没有!”

      俊美公子对他的抱怨怔了一怔,依然和蔼道:“你且讲讲。”

      “还不是天子的西征嘛!”他索性蹲下,委屈地抱着头,抽抽搭搭,“说得热闹,一会儿是白狼白鹿,一会儿是光君显君,一会儿是天子西游……都是云里雾里的东西,我们这些人,只是要吃饭,管他们做啥呢?!都是不长人心的!今天也收田赋,明天也收田赋,到头来粥都喝不上啦!还吵着西征!请他们下来看看吧,要是石头能吃,怕是山也得被我们吃了去。唉呀……不能活了……”

      俊美公子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你说得对。”好半天,俊美公子启口,“我有点金子,能帮得上你……”

      他气糊涂了:“金子没用!谷子才能填肚饥!”

      俊美公子想了想:“那,我送你些干肉米面吧。”

      他不能置信自己的耳朵:“真的?!谢谢大人深恩!”

      “不。”俊美公子似乎有点尴尬,“些须小事,不足挂怀。”

      他接了一篓米面,一篓干肉,扛在肩上欢天喜地地回家。可算老天开眼,父母有灵,平地送来这么个活神仙,在绝境中拉了他一把。

      在他走后,他的恩人长时间地保持沉默,直到太阳略微偏西。

      “走吧,上光。”车内伸出一只素白纤细的手,轻轻碰一碰他。

      俊美公子微微一笑,温柔地道:“好的,风儿。”

      他隐回车内,替他的未婚妻吕侯公主临风遮好帘子,怕她着凉。临风斜倚在软和的枕上,眼里流露着痛惜的光芒,无声地抚慰着他。

      上光理解她的眼神含义,心中的郁郁早化为乌有。

      他粲然道:“这番出行,我们要好好玩赏一路景色,别辜负了大好秋光。等到了封父,我们就弃车登舟,沿着济水东上,经过曹国,到达任国,在那里过冬,离鲁国近些。”

      临风迷惑:“为何我们定要往鲁国去呢?”

      “鲁公近来患病,他很怕是他害死的兄长,即是前任鲁公的阴魂诅咒所致,便从四方延请了不少巫师医师为他治病,我们待在那附近,会对你的病势恢复有益。加上南方的冬日也比北边暖和。”上光耐心地说明。

      临风双颊染上红晕:“你考虑得很周到。”

      上光摩挲着赤玉箫,视线不由自主地游移到别处。

      “别再想了,上光。”临风知他未从所救农夫的话语中解脱出来,“你没吹完的曲子我要接着听。”

      上光握一握她的指尖,将赤玉箫凑到唇畔……

      易斯哈催动马车,云泽掖好窗帘,微服的侍卫们紧随车后,一行人踏上旅程……

      封父。

      这是个挨在济水边的小国,在广袤的大周版图上毫不起眼,在号称“封国八百”的云云诸侯中更排不上号。

      可临风非常中意这里。

      她爱看它安详地偎在江水一侧,不繁华不喧嚣,却自有一种淡泊的氛围,宽容温和地包裹着这里生活着的世世代代百姓。而居民们也颇受这氛围影响一般,说话、走路甚至是做买卖,全慢悠悠稳当当的,宠辱不惊。

      上光在这点上与她乐趣相同,所以特地选了远离城市的乡村土路,要往更偏僻安静处走。两个人从车内打量外面的风土人情,又议论又赞叹,没完没了。

      “山居云隐,渔樵问答,人生若此,夫复何求。”他兴之所至,随口吟唱。

      临风逐字念了一遍,逗他道:“你以前还说自己歌赋笨拙,实在是太谦虚了呀。”

      上光不好意思:“哪里,我胡乱拼的……”

      谈谈笑笑地,马车经过一座村落。村口挤得里三圈外三圈,好不热闹!男女老少皆伸着脖子,拉长着脸,悄悄地观睹一名富贵打扮的田官一手拉着头老牛的鼻绳,一手持杖殴一对老夫妇,惨呼凄切,教人不忍相闻。

      “可恨!”临风兴致中殂,直起身,揎臂出袖,发起火儿来,“还有没王法了?!”

      上光按住她,亲自下了车去探询。

      到了人圈外,人们忙着关注在土里翻滚的老夫妇,也没谁留神他,他选了个站得比较远,似乎不愿意和人圈扯上关系的男子,礼貌地问道:“小哥,这发生了何事要打老人?好生可怜。”

      男子眯缝着眼掠了掠他,简洁地道:“他们不交土地供明天县士秋狩,又不交猎物,遭到惩罚。”

      上光诧异:“秋狩?在农田里?”

      男子笑了笑:“对。”

      上光径直插入人圈,一扬手,半空中接住田官的棍棒:“够了。”

      众人冷不防看到这么个佳公子平地冒出来,不禁张口结舌,倒抽凉气。田官吃他一接,大失面子,待高声要吼,忽见他仪容出尘,气势不凡,不觉矮了三分,生出恭敬之心;再见他车旁至少环列十余名孔武侍卫,愈发诚惶诚恐:“大人,小子是县士家臣,奉县士的命行事,请别为难小子。”

      “老人家,敢问高寿?”上光不理,转头去扶那对老夫妇。

      老公公艰难地站起来,抹了抹泪:“刚过了七十……”

      上光微蹙眉尖:“天子有法令,年逾七十的老人,都颁发刻着孝亲鸟——鹄的木杖。有鹄杖者,就享受国家供养,同时不能受任何刑罚,这可是一项特权,侵犯的人无论贵贱,俱会被处死!……您们没有吗?”

      他严厉而庄重地说着,周围的民众有的啧啧赞叹,有的交头接耳,都恍然大悟的模样。田官想拦却没胆。

      “我不懂这些……”老妇人战战巍巍地答道,“我家只两个儿子,大的伐犬戎时死啦,小的向来病弱,一家人指望的惟有那片薄地和一头老牛,县士大人要征用了去了,我们三口儿是活不成的……”

      上光沉思片刻,到车厢下敲一敲窗:“夫人,看来我们得在这留一夜。”

      临风顺口道:“好。”

      隔了一瞬,她咀嚼出异样来,面庞蓦地烧到颈项根。

      上光已对着那田官发话了:“去请你家县士明日与我同来秋狩,他的猎物先存在我这了。”

      田官一迭声道:“是,是!”

      事情平息了,瞅稀奇的众人还不肯散,退到较远的地方三两地指点着上光一行,而起初在人圈外的男子默默地来到老夫妇面前,搀了他们要离开。

      “孩子,你没事吧?”老妇人挨了打,倒关切地攥着男子的胳膊,浑浊的双目盛满忧虑。

      男子漫不经心地说:“哦,没,母亲。”

      临风在车内瞄得分明,忍不住掀起帘子:“喂,你!你父母遭到欺凌,你不保护他们?!”

      男子感到好笑似地盯着她:“保护?你的意思是让我也去挨上一顿?”

      “至少,你可以代父母挡一挡。”临风为他的态度所讶异,“这不是当人子女该做的吗?”

      男子驳斥道:“我不认为。第一,我不强壮,打不过田官;第二,我没势力,即使打过了也收场不得;第三,我前两样都无法达到,何苦去讨打?我是父母中年得的子,他们对我宝爱非常,也许打在我身上比打在他们身上更教他们难过,你说是与不是?因此,我不挡有错吗?”

      临风愣住。

      他头头是道,说起来没理,然而寻不出纰漏。

      趁她语塞的当儿,他朝上光努一努嘴:“进我家去吧,不然明天县士来了找不着你们,我家可就被你们害惨了。你们可不许跑!”

      上光摇摇头,拉着临风入住老夫妇家。

      是夜。

      临风略吃了点东西,和上光一起在院中散步。

      月光如水,四野清亮。

      “离了馆台楼阁,这些农家景色多么旷怡舒爽。”临风叹道,“坐闻稻谷香味,才为乐趣呢。”

      上光未及搭腔,墙角里有人讥讽地干笑一声。

      “谁?”上光警觉地护紧临风。

      一个人影在黑暗里淡出,是老夫妇那奇怪的儿子。他掂着根树枝,习惯地眯缝着眼睛。

      “我。”他大方地承认,“没办法,你们太可笑了。其实也不怪你们,你们是贵人,不了解旱灾持续了整整小半年,秋天根本没多少粮食收了,等着大周的是饥荒,是死人,还坐闻稻谷香味呢,嘁。”

      临风前番被他抢白,今番被他奚落,心中有点不服:“是我无知,你有何高见还请赐教。”

      男子坦然:“你们贵人要学的多着呢!在大周伐商之初,有纣王之子武庚禄父作乱,并着殷人遗民和武王的兄弟管叔、蔡叔一起叛周,最终仍无所成,反让大周根基始得稳固,是什么原因呢?”

      上光、临风一齐看着他,等他下文。

      “民。”男子得意洋洋,夸张地比着手势公布答案,“那些住在城中的国民和流落乡野的野氓,是他们厌倦了战争,向往平安生活的心成为支撑了大周的栋梁。他们信任大周能带给他们饱足和平安。武王与周公,正是体会到了这个道理,爱惜民力,方得长治。”

      上光、临风专注地聆听。

      男子嗓门拔高,慷慨激昂:“可眼下是何状况?天子征犬戎,广纳天下财帛,很多君侯与士官借机盘剥百姓;天子紧接着西游,又是一笔重赋……加上不幸天降旱魃,百姓生存惟艰,大周危险了,危险了!”

      上光道:“你说得很犀利,也很正确。”

      男子仔细看看他:“难得,这里的人全当我是疯子。”

      “你不疯,只是像你这样的人出现在田亩中的确奇怪。”上光直截明了,“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男子一呆,张狂不羁的神情刹那凝固,黯然道:“……我没名字。我是野氓的儿子,不是贵族,我没名字……”

      “你会写字?”临风注意到地上的符号,看起来是他画的。

      男子的自尊重新抬头:“我会。这是我私下同村中的巫师学的。”

      西周时代,绝大多数人是无缘学习文字的,只有贵族,特别是男性贵族才有权利接触各种才艺,平民与奴隶,做梦也别想。但有个例外,巫师们可以学习文字,那是出于维护神权与传承巫术的需要。

      “你给自己取个名字吧。”临风说。

      “自己取?”男子没想到。

      临风嘻嘻道:“自己取呀。既然你会文字,干嘛不用?”

      男子狐疑:“你嘲弄我?”

      “不。”临风敛起笑容,“你很替百姓抱不平,但永远在这里是不会让天子听到你的呼声的。贤臣伊尹出身庖厨,傅说出身版筑,其后不也成了王者的股肱?你有此卓识远见,完全可以给自己一个名字,再去投奔能提拔你的主君,不是条路?”

      男子不语。

      上光看看天色:“不早了,夫人,去休息吧。”

      临风还要和男子说话,叫他那句“夫人”弄得心神散乱,乖乖结束讨论,随他进屋。

      云泽、小易端水侍奉他们梳洗。

      洗毕,上光铺开衾枕,料理她睡下,自己吹熄灯火,拉开带来的围屏,在一旁的竹榻歇了。

      出行以来,他每晚都这样,与她隔屏而睡,时刻照料她。云泽、小易倒睡在了外屋。

      “你讨厌那个人?”临风翻来覆去,成不了眠,不免躺着聊天。

      “嗯?”上光应声。

      “你没建议他投到晋国,尽管你同意他的观点。”临风指出。

      上光忍着疲乏:“是啊。风儿,他是可造之材,却有个缺陷:他太精于计较,又太富有野心了。连父母被虐都不顾,出于计较而放弃看似愚蠢的保护,可谓冷漠;身在田亩,胸怀天下,可谓壮志。冷漠而有壮志,以微贱之躯进入朝堂,必定会不择手段往上爬,容易引起变乱。所以我不推荐他到晋国。何况适合他的国家应该是不注重礼法,不注重身份的地方,这在周境内找不到。他勉强到晋国或其他国家,怎能够在如云的戚族显贵中出头?就算国君青眼待他,迟早也要为掌国权臣们黜免,徒增祸患。”

      “国君不能改变这种状况吗?”临风不甘心。

      上光停了一停:“……不能。准确地说,臣子和国君,正像肢体和头颅,后者的作用是驾御臣子,协调臣子间的能力同关系,让他们配合良好来使国家兴盛。桀骜而卑微的人,自己到头都救不了自己,国君拿强力助他,只会令他死得愈快。”

      临风钦敬他的周详,不再提及此事,换了话题:“明天……没问题吧?”

      “多思多想更睡不着哦。”上光眼皮打架,“放心……”

      翌日。

      太阳升到三竿之时,土路上如约来了几乘马车。

      “快拜迎县士大人!”昨天的田官充当着前驱,在老夫妇门前吆喝。

      几声叫罢,门里踱出上光,负着手,淡定地望着来人。老夫妇门前比昨天还热闹,慕名来瞧美貌贵公子对阵县士的人站得密密麻麻,此刻都暗地里一片喝彩。

      田官有主人撑腰,比昨天厉害,上前要推他:“报你的姓名!”

      上光谦逊道:“我非显贵,不必报名啦。”

      “狂妄!”领头的车中跳下个身材健硕,臂挽雕弓的青年,“你管到我地界上了,还不肯说姓名?!”

      原来他是县士。上光置若罔闻,忙着研究他的弓:“这东西不错。”

      “哼!”县士晃一晃弓,“你懂?”

      “学过的。”上光微笑。

      “你敢与我比试吗?!”县士自负于他的箭法。

      “敢哪!来,借弓一用。”上光半点不怯。

      县士鄙夷地递给他弓:“看你有何本事!别污了我的宝弓。”

      他左右顾视,指着五十步外的一棵槐树:“你若射下一片叶子,你惹的麻烦便勾销,我也不要他们的牛和地;你若射不中,连你一块打!”

      上光箭张弦上,轻松拉个满月,只听风响,矢若流星,一枚槐叶中箭落地。

      众人欢呼。

      县士皱眉:“还行。”

      “何止?”上光又拉个满月,却将箭对准县士,“我最擅长的是射活人。”

      话音一停,一支羽箭擦着县士的高冠呼啸经过,吓得他魂不附体,尖叫道:“你!你要杀我?!”

      “老牛能做野兽来猎,县士也能做靶子来射呀。”上光放下弓,“你作为县士,不抚恤百姓,却肆意凌辱他们取乐,还无视大周尊老的法令,死路是自找的!”

      他一使劲,把雕弓在膝上折成两段,县士蒙了,两股战战,几欲逃跑,让上光一抓,牢牢攥住了衣领,摆脱不得。

      家臣们拦阻:“呔!贼子放开我家主人!”

      上光的侍卫们逼回不堪一击的县士家臣。

      县士惊惶失措地扭动着,嘴还硬:“我是国君夫人的侄儿!我要把你们关到囹圄里去!”

      好个县士,竟是这么个草包,偌大的身子算白长了,耍赖耍得如同三岁孩童……

      “你觉得你很高贵?”上光特地拎着他教他看看家臣的狼狈样,“以权势压人,不如以德行服人。我代封父国君教训你,也代你羞辱了的老夫妇教训你,你长记性的话,记得把鹄杖给他们,好好做你的县士!你还年轻,我不伤你性命!我虽是匆忙过境,总归要回来的,到时候你还不改,可有的你好受!”

      他松了县士,县士一路狂奔。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

      功德圆满。

      行路的人要再次启程。

      告辞了这座村庄,告辞了封父,这件事成了上光与临风东行旅程上的一桩闲下来可以聊一聊的愉快回忆。

      不过,他们想不到的是这成了另一个人心上再也弥合不了的伤疤……

      在他们走了的那个晚上,老夫妇死了。

      做丈夫的倒在院门口,做妻子的则半坐半靠在厨房门前,血差不多流干。

      凶手无法追缉,附近的邻居从门缝里看到的是一群蒙着脸的强徒。是谁派的?不言而喻。所以没人出来哪怕嚷上一句,大家各自闩上门,装作熟睡,在寂静中煎熬。

      机灵而及时地藏在草垛中逃出一命的他们的儿子,事后爬出草垛,蹲到惨不忍睹的父亲尸体边,端详着父亲的遗容。

      “她说得对。”他嘀咕着,手指蘸了父亲胸前的鲜血,“我该自己给自己取个名字。”

      血在泥土间浸润,汪成一摊。

      “貔貅。”他在暗黄的地上,写了个刺目的词。

      “貔貅。”他嘴角一扬,眼眶里泛起晶亮,“貔貅凶猛,貔貅嗜血,貔貅……最适合我……妙啊,貔貅,吞噬一切……”

      他继续蹲着发了会儿愣。

      霍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进屋收拾了个瘪瘪的包袱,绑在背膊。再把父母的尸体放进客堂,转回来守在门槛上。

      依然没人来,邻居们照旧装着睡。谁愿意冒着凶煞来慰问这个他们眼中的疯子呢?他和他们一样,却不安心干活,不安心受苦,老在学写字啊,谈治策啊,长得二十几岁了,未有妻室,赖着父母养活,没出息到极点。

      他们厌恶他。他是异类。

      天色快明的时候,梦游似地,他拖来柴草,燃起一蓬大火,立在院门口眼睁睁看昔日的家烧得面目全非。

      他要走了。

      就这么走了?就这么走了!

      他想想,割掉一绺头发,连带着那瘪瘪的包袱投入火焰。

      旧的无名的他死了,新的叫“貔貅”的他今天诞生。

      他没有行李,有的是抱负与仇恨。

      他朝寒冷的空气深呼吸,丢下他曾拥有的一切,一步步融进夜色……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封父貔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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