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0、浮生若昙 ...

  •   昙花是一种奇特的花。
      它只在夜深开放。据说盛绽时灿烂无比,馥郁流芳,宛若女仙降凡,佳人出尘,偌大的世上竟没有任何花儿能与之媲美。
      但它的光华仅仅维持得了一瞬,转眼之间,玉颜已不见,幽芬难再寻。
      这样的花,生来就是传说。
      有的人亦是如此,比如昔罗。
      她的一辈子,隔开了生之起点与死之终点的,是短暂到遗憾的距离。
      可不论对于那些死去的,还是对于那些还将继续活下去的人而言,曾在记忆里走过的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为永恒难忘的传说。

      “阿姐,南边的溪谷里开了满坡的花,我们去那儿采花吧!”二十六年前的积羽海畔,一个八岁的男孩子正缠着他十五岁的姐姐撒娇。这个孩子名叫“孟哲罗”,在他的部族语言中,意为“神明”。
      那时他的左臂还在,阳光在他手腕套着的金环上快活地跳跃,像他目前的生活一样无忧无虑,无拘无束。
      他的姐姐转过脸来。
      孟哲罗瞧着姐姐,不由自主地笑了。
      哪有花能比得过姐姐呢?那天赐的脸庞儿,才是这世上最娇艳的花啊……
      但姐姐却目光惆怅,神色凄楚,仿佛一位落难的女仙。微风在她周身萦绕,时而吹拂起她的衣袂与发梢……她叫“昔罗”,在她的部族语言中,意为“神女”。
      “阿弟,我不能去了。永远不能去了。”她注视着年幼可爱的弟弟,平静地说。
      孟哲罗停止雀跃,迷惑不解地盯住她。
      他看到一层水雾在她眼里升起,遮掩了她美丽的琥珀色眸子,让它们好像两轮被云翳夺去光芒的月。
      “阿姐也要打羌人吗?”隔了一会儿,他认真地发问。他记得,部族里的男人们前段日子都去和羌人交战了,到最后十个里有八个没再归来。从那之后,他们丢下的空帐内,新寡的女人们眼里总也凝着同样的水雾。
      打羌人,等于一去不回。这是属于这个多灾多难部族中的孩子特有的理解。
      想到这里,孟哲罗心头一揪,抱住昔罗:“阿姐别走!”
      昔罗疼惜地摸着他的后脑勺:“阿姐不走,你不要怕,阿弟。羌人来不了了,他们败给戎人了。”
      “戎人真厉害!”孟哲罗闻言一阵惊喜,继而钦敬不已,“是他们保护了我们吗?”
      昔罗点点头,又摇摇头:“……阿弟,将来你做了首领,要靠自己保护族人,保护阿姐哦……”
      孟哲罗拍拍胸脯,自信非常:“是!”
      “昔罗!昔罗!”远处传来他们阿爸的呼唤。
      昔罗霍地站起身。
      “阿弟,我请求你。”她有点儿惶急,“去你所说的溪谷,为我带回鲜花吧。我想要它们来梳妆,你一定可以满足我的愿望对不对?”
      “当然了,阿姐!”孟哲罗拍拍衫子上沾着的草渣,立即朝着他的小马驹子跑去,“你等我,阿姐!”
      离开昔罗老远,孟哲罗听到阿姐在背后高喊:“记住我呀,孟哲罗!”
      “记住啦,阿姐!”小小的男子汉没有回头,等到他冲上驻马坡时再往来时路上眺望,星星点点的牧人、牛羊和帐篷间,已辨不清阿姐的身影……
      ……
      傍晚,孟哲罗从阿爸那里得知,阿姐被送到戎人那里去了。
      两个月后,他听说阿姐又被献给了周人。
      二十余年后,他才确知,阿姐死了。
      当初为什么没一把扯住阿姐,非要她随自己去溪谷;当初为什么没留神阿姐的愁苦,任她凄然远行;当初为什么没至少在临别前,好好再看一眼阿姐……
      无数的当初,化作阳纡大巫至今的沉痛。
      姐姐留给他的回忆,就是八年的骨肉亲缘,与一世的骨肉分离……

      而在那一年,再次伐戎胜利的晋文侯宁族登上草坡,倚着戎境的秋风,俯瞰广袤蛮荒的土地和拜伏在地上的成群戎人,雄心稍酬,壮志满怀,怎一个意气风发了得!
      与他并肩而立的,是他的异母弟公子养。他们的母亲是一对十分要好的亲姐妹,这使他们成为了比一奶同胞感情更深的亲兄弟。
      这是公子养第一次随兄长征战。很幸运,首战告捷!
      和兄长浴血奋战,建功立业;和兄长共同接受落败敌人的献礼;在这之后,他还将和兄长带着俘虏与战利品凯旋而归;和兄长接受天子的嘉奖、诸侯的祝贺与国人的欢呼……公子养品尝着成功的喜悦,想象着未来的荣耀,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您的勇武,如同草原的雄鹰……”主持投降仪式的对方长老一边向宁族行礼,一边含混不清地唠唠叨叨。
      公子养对这番不太听得懂的戎语夸奖毫无捧场的心情,但很为兄长骄傲地看向宁族。
      果然年轻的晋侯也没多少兴趣接受此类无谓的褒扬,只是严肃地半睁着眼,面上慢慢露出藏不住的倦色。
      做弟弟的知道,此刻兄长的心思有一大半早就回了遥远的晋宫,在那里他的新夫人仲任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一个未曾出生,就被命名为“光”的孩子。
      “矫健的雄鹰呵,飞来飞去的凡鸟不是您应得的伴侣,只有来自积羽海畔的神女才能与您相配……”戎人们忽然抬出一名少女,敬奉在这对兄弟眼前。
      ……有的人身上,是能发光的。
      公子养是在那一刻明白了这个事实。
      这名少女,就能发光。她站在一种由她本人的辉芒氤氲而成的朦胧晕环中,深远地望着高高在上的宁族。
      俄顷,能发光的少女摆脱了戎人的围拥,独自在风中袅袅婷婷地行走,一袭白衣飘飞似腾云。
      羌人,戎人,周人。短短数月,她已三易其主。
      “昔罗。”所以,她举目端详她最终的归宿,也让他们看清了她平静的面容与麻木的眼神,接着她用指尖点着心口,再用生硬的周语淡淡地说。
      “唉。”公子养听见兄长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是赞叹。
      在这片土地上,刚刚举行过献俘礼,死去牺牲的鲜血还触目地淤积在碧绿的青草丛里。可是她立在如此屈辱肮脏的血腥中,竟然丝毫未受到污秽的玷染,依旧宛若莲花立在清澈湖水中,清洁而自矜,优雅而出尘。
      这是个怎样的人物?她像是一个快被惊破的美梦,婉丽娇怯,纤柔细弱,被命运郑重地交付在了异族人掌心。
      青春正盛、离家日久的青年君侯,忍不住心中一动。
      惹人怜惜的妙人儿,是战争的胜利带给他的礼物,是他应得的奖励,应得的享受。
      晋侯宁族情不自禁地对少女伸出手。
      很快,他又将手缩了回来。
      “好生照看她。”他向公子养发出简短的命令,然后别过眼去不再打量她。
      “是。”他没注意到他的弟弟虽然很快作出了回答,眼光却还落于那份礼物身上,自拔不得……
      ……
      接下来的发展有些俗套。
      班师前夜,君臣欢宴痛饮。酩酊大醉的君侯被将领们嘻嘻哈哈地送进了新献美人的帐中。翌日中午君侯再出现的时候,脸上挂着懊恼,也隐着一丝欣喜。
      自此,宁族不再刻意回避与昔罗共宿共行。
      据说昔罗从不在人前说话。众人都猜测那是由于语言不通的关系,乃至还传出她是个哑巴美人的流言。
      可宁族却告诉公子养,昔罗不但能说话,更能说周语,且有甜润的嗓音。
      宁族谈起这些的时候,眉头舒展,唇角含笑。看起来,温柔的昔罗、娴雅的昔罗,似已填补了他起初因为憧憬而缔结的婚姻中想象与现实的落差。他无法控制地沉醉在她的美貌和她的怀抱里。
      最终,他为昔罗准备了专有的轻车,载着她返归晋宫。
      直到她的背影没入宫墙,旁观这一切的公子养,才感到自己的心底里泛起缕缕抽痛。这种感觉在许多年后的今天依然如故。
      得知她死讯时,他偷偷哭了一场。他不知她葬身何处,也不能开口追问,因为她的死已经是个讳莫如深的秘密,而他对她亡故的痛惜注定更是秘密中的秘密。
      昔罗啊,无言的女人,神秘的女人……
      她留给他的回忆,就是一时的模糊往事,和一辈子的隐约伤思……

      “唉,那就稍微出去晒晒太阳吧。”二十六年前,晋侯宁族伐戎得胜,班师凯旋的消息传到晋宫时,产下嗣子不久的君夫人仲任只是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为了从侍女们喋喋不休的劝说中解脱,才很不情愿地准备去迎接丈夫。
      嫁了人,真是辛苦。
      往昔在王都时,日子是何等的快乐!
      天子的生母,是她的姑母,也是她的养母。她承欢膝下,是房任太后最疼的小女儿。
      她生得命好,偏偏长得也好。
      提到二任,也就是她姐姐孟任和她的艳名,比当今以美貌著称的齐国二姜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惹动不知多少公侯贵胄倾心仰慕,追逐不已。
      后来孟任出嫁卫侯,镐京中唯仲任独美。
      那会儿房任太后已完全将她视作稀世奇珍,百般呵护,随身不离,就连穆天子谈起此事来,也私下对近臣们讲:“娶王姬,易;娶任女,难。我这个妹妹,不知以后是哪个不得了的人物能胜出群雄,有福求到了。”
      果然,当太后拿不准将她花落谁家时,求婚者们展开了好一场激烈的竞争,内中尤其是晋侯姬宁族与齐公姜得拼得最为伯仲不分,直到宁族的姐姐辛姬宣布与齐公结缡。
      “日思夜梦,终得伊人。”新婚之夜,宁族险些喜极而泣。
      可惜,她没感到半点儿欣悦。她也在哭,然后对他说:“我——讨——厌——你!”
      他吃了一惊,或者说,吓了一跳。
      她埋怨他,指责他,絮絮叨叨到天色微明。
      这种出乎意料的待遇,宁族选择了默默承受。之后,对她更加怜惜。
      不过她仍然快活不起来。
      衣食住行,言笑举动,都是众人看着,出不得半点儿差错,为太后和王室惹笑话;这且不说,偏偏又担了个宠擅专房的名声,所谓后宫,形同虚设,随嫁来的媵妾每每怨言满腹,更闹得那些等着送贵女入侍晋侯的他国或国中世家大为不满,议论纷纷。
      宁族很保护她,这些风凉话极少入她的耳,扰她的心。
      同时,事情也有了不错的转机:她在宁族出征前,被证实已有身孕。
      宁族欣喜若狂,专门为了这个住进母体才两个月的孩子大办酒宴,并且宣布为了她起造云宫,毫不讳饰对她的珍惜与溺爱。
      可恶的是,怀孕一点也不轻松。
      她总是呕吐,连喝水也呕吐,吐得天昏地暗,以为自己快死了。
      夜里,她常常揪着宁族的袖子,泪水湿透他的前襟。
      都是你的错!你的错!你的错!
      难道不是你的错吗?不是吗?不是吗?
      她像个小孩子似地把这些不适而导致的郁结情绪都发泄到他身上,无所收敛地撒娇耍脾气,后来发展到了不管他是在处理政事,还是在商讨军务,只要她想要他陪他,他就得听从召唤,尽速赶往她的身边,听她诉苦或是诘问。
      “怎么办呢?”有一天,宁族疲惫地望着她,“我要去戎地了,大概在你生产之前无法回来,我心里真是放不下你。”
      她在榻上扭过身,把脊背亮给他看:“你去你的,你从来都没管我。”
      “夫人。”宁族温柔地按着她的肩膀,“伐戎王事不可废,我也是无可奈何,只能以后加倍补偿你。……我明天一早便要启程,你……好好看看我嘛。”
      仲任闭上眼:“我已经够累了。”
      ……
      未知何时,宁族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了。
      三个月后,她生下了长子,按宁族留下的名字“上光”给孩儿命名。
      ……
      现在,她抱着“上光”,意气风发地伫立高台,俯看丈夫的仪仗进入宫城。
      宁族从车中下地,离了那么远都能瞧出他瘦了。
      她看了一眼孩子,骄傲地一步步地走向他。
      那时她没注意到宁族见到她而流露出的尴尬愧疚神色,也没注意到宁族车后另有一辆装饰华贵的小车,她直视着他,忽然发现她的丈夫的确是很出众的美男子。
      “夫人。”宁族低低地叫了一声。
      “我们的孩子。”她炫耀地将襁褓递予他。
      他眼圈一红,抱在怀里:“是光儿么?”
      “人上之人,光芒万丈。”她重复一遍他初时说过的话。
      宁族埋头盯着孩子:“我一去半年,好长的时间……”
      仲任微笑。
      若非时任大夫的弟弟弦一记咳嗽惊醒了她,她居然都未察觉周遭凝结着怪异的安静。
      她左右打量,人们的目光全部不由自主地投向一个地方。
      那里站着一名少女,肤若凝脂,目如点漆。
      “她叫昔罗。”宁族视线飘忽,“是戎人们献来的……”
      少女款款下拜,玉腕上的金环与珠串碰撞,却激起了人群中阵阵赞羡。就是这一刹那,仲任觉得自己像是一块被狠狠摔在石地上的玉,不可挽救地碎了……
      昔罗留给她的回忆,以伤害开始,以伤害结束……

      回忆虽归于过去,传说却归于永久。

      站在黑祠废墟空无一物的深坑边,仲任的心情一下变得很平静。
      “什么也没有!”在她身旁,司徒弦显得有点儿兴奋,这可不合他隐忍的风格,不过倒也足见他有多么欢喜,“姐姐,这儿果真什么也没有!”
      接下去司徒弦还说了很多:
      “看来他确实都知道!确实!”
      “派人监视他的行动,是做对了啊!”
      “当年正是埋在这下面的,我可不会记错!”
      说得好高兴哪……
      需要那么高兴吗?
      这是一件需要那么高兴的事情吗?
      仲任俯视坑底,享受着来历不明的奇怪的安宁之余,仿佛事不关己地懒洋洋地任凭思绪乱飞。
      你终究还是出来了啊,昔罗。
      你一定看到他了,你的亲生儿子,他是多么优秀的人,你该欢喜的。
      他瞧着你时,是不是哭了?他是个心软的孩子。
      他吐了血,是为你吧?
      昔罗,有了他,你这一生也并非彻底不幸,对不对?
      “姐姐,您还有不明白的么?!”司徒弦瞥见她的神情,不由收起忘形的笑容,恢复谨慎的表情;为了说服她自己确实在为她考虑,他想了想,还额外布出满面忧戚,“……请您定个主意!”
      仲任唇角一扬:“从这里往西走十五步,再向下挖三尺。”
      侍从们依命。
      司徒弦揣摩不出此举用意,倍感迷茫:“姐姐?母夫人?”
      很快,又一个坑掘好了。
      坑内,躺着一具小小的棺木。
      “抬上来,打开。”仲任吸一口气,毅然命令。
      司徒弦突然想到:“那是……姐姐,不可……”
      仲任慢慢走至小棺前,跪下,伸手进棺中,揭起一块烂得没了形状的锦袱。
      “你忘了?”好半天,她才盖上锦袱,“你忘了这是谁?”
      司徒弦支吾:“不会。不会忘的。”
      仲任笑了一笑,摊开掌心,露出一块精致的玉牌,其上雕琢二字——“上光”。
      “二十六年了。”她捧起玉牌,指尖摩挲着那浮凸的名字,像是抚触着尘封的记忆,“我的孩子……”
      正在这时,宫城门处欢声雷动。渐渐地呼喊近了:“服人公子大破狐姬氏,得胜班师啦!”
      仲任痴痴倾听,不曾留心自己已潸然泪下……

      镜殿。
      解去戎装的公子服人跪伏于地,等待兄长的接见。
      在他的左右两翼,分别跪着大夫元与公孙良宵。
      初秋的阳光微斜地铺洒在服人双膝所处的地面,暖意染透了他的衫袖,浸润到他全身,有一种安闲倦怠到令人心痒的感觉从他心底升起。
      这是确确实实回家了。
      遥想去时一心壮志,归来一路凯歌,外人看来仿佛往返皆荣耀,谁又知其中经历的鏖战之血腥与斡旋之繁难!再思从前兄长几番征战,西至流沙,东临淮水,哪次不是远涉蛮荒,饱受创痛,备尝艰苦,世人有几个看得到这些,体味得到这些呢?
      “君侯出堂。”帷帘内传来小易的传报。
      服人昂起头,正与兄长上光的视线接在一处。
      “服人,征战辛苦。”上光紧走几步,扶起弟弟,把他上上下下看遍,温言道,“……是个男儿样了。”
      跟着,上光再将大夫元、良宵挨个搀起:“你们也辛苦了!”
      此时的上光,内着素白里衣,外罩墨青长袍,形容俊美如故,风度潇洒依然,远望与从前没有不同,可离近细瞧,差点将服人的眼泪瞧了出来。显然,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兄长清减憔悴了太多。
      他喉头一阵哽噎:“兄长……”
      “正好!”上光打断他,“正好今日是桴儿初见母夫人的吉日。让我一手拉着你,一手抱着桴儿,去见母亲吧!”
      “桴儿?”服人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上光大笑:“是极儿的弟弟,你走后出生的。才七个多月就性急地来到这人世了,所幸母子平安。来来来,随我去你嫂嫂那里,她等着和你说话呢。”
      服人闻讯又是惊讶,又是喜欢,任着上光携入后堂,与临风相见去了。
      “太好了,君夫人生下了第二位小公子啊!”大夫元一拍掌,嚷了出来。
      良宵也一幅大喜过望的神气:“这可真是喜事!小公子名‘福’?果然是位福公子呀!他生在这光景,又在这宫中。”
      一旁保持沉默的师雍淡淡地说:“不。小公子名‘桴’,舟船之‘桴’,非‘福’也。”
      良宵盯着他:“……这该死的嘴里没好话的瞎子!就算看不到我们,听到好友的声音也该打个招呼,只知道在那儿信口胡诌。”
      师雍莞尔,朝着他俩所立的方向坐直身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大夫元挥挥手:“你这却又过了。”
      “我是依照君侯嘱咐,代替君侯感谢你们。”师雍认真地摇头,“感谢你们从命公子,戮力合作,助公子成就功勋全身退回,了却君侯一桩心愿。”
      大夫元呆了一呆:“为君侯效死,是我等的本份。从来也是如此。”
      师雍颔首:“我只是依命行事嘛。你二人此次乃是头一遭不随君侯而远征,能够这样成功,想必君侯心中无限欣慰。”
      “咳咳。”大夫元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
      三个老友没说上两句,小易出来:“主人吩咐,元大夫和公孙二位也请入内。”
      大夫元急于去看新诞的小公子,攀着小易的袖子进去。良宵想了想,抬腿也往里走。
      “特别多谢你,良宵。”师雍轻声道。
      “有心了。”良宵驻足,似乎终于逮住了开口的机会,“但是,我从出生起便被父亲叮嘱要忠于君侯一人,惟君侯之命是从就跟我腔子里流着的血一样自然。我不需要君侯的感谢。”
      师雍好脾气地倾听着,并不作任何回应。
      良宵叹口气:“你总说我和元是君侯的臂膀;其实,你更是君侯的眼睛。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能站在比我们更接近君侯的地方。”
      师雍指指盲目,打趣道:“我已经优秀到令你嫉妒了?也许这就是上天怜悯我失去光明的补偿。”
      “你这不识好歹的瞎子!”良宵佯嗔一句,同他一起移步后堂。

      原定是君侯嫡次子公子桴参见祖母仲任的日子,恰恰逢到君侯爱弟公子服人凯旋之时,宫中先前计划的筵席规模不得不为此扩大一倍,并增邀了好些宗室亲眷赴宴,准备两件事合在一起,热闹地庆祝一番。
      除了例行的佳肴美酒之外,这场盛宴据说还特意延入目前在国都翼城中极受欢迎的优伶到宫中作戏,以添欢佐乐。
      于是午后才过,母夫人所在的云宫就热闹异常起来。
      勋旧贵戚各携其内子命妇鱼贯而至,奉上即将献给小公子的礼物玩器,再向母夫人仲任道贺添丁。
      又过了一会儿,司马公子养、司徒弦与大夫元、公孙良宵、大夫广几个也前后抵达,拜谒仲任完毕,与先到的宾客坐谈寒暄。
      时近黄昏,君侯、君夫人的前驱终于到了云宫阶下。
      接下来的场景恍如一幅活动着的浓墨重彩的画卷。
      身穿只有国君才有资格穿着的以染草四染而成的朱红金龙纹礼服的君侯上光,一面怀抱新生小公子的襁褓,一面亲热地拉着身着赤色云纹礼服的公子服人走在前面;紧随其后的是身着黑底明黄凤鸟纹礼服的君夫人临风,脚下缓行,频频回顾,与皆穿着青衣白裳,梳童子总角的净、极二公子说笑逗乐。余外随侍人等,亦是衣鲜貌美,又兼珠玉闪耀,与他们的主人相映成一支华丽辉煌的队伍,招招摇摇拾级而上,灿灿烂烂逼人心目……
      这一幕光君行大事前惯用的出场模式,使得司徒弦感到了熟悉的不安。
      “母亲。”众人正在羡叹,上光已到仲任面前款款下拜,“不肖子光,来见母亲。”
      仲任不易察觉地浑身一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要拉起他,却又一迟疑:“……快免礼吧。”
      孰料上光主动握住仲任的手:“母亲,孩儿起初莽撞行事,让母亲担忧了。好在服人无恙回来,请母亲原谅孩儿。”
      仲任转眼看着服人,耳里听到这话,眼中顿时模糊一片。
      “母亲,这是桴儿。”上光站起来,把睡在锦绣丛中的小公子付予母亲。
      仲任抱过襁褓,就再舍不得松开了。
      多么玉雪可人的婴孩啊。
      与容貌酷似上光的极儿不同,这个孩子肤色、眉毛和鼻子都很像母亲,只有眼睛、嘴唇很像父亲,这种继承的组合构成了一幅清秀甚至带点儿妩媚的面相,煞是惹人喜爱。
      “孩子……”仲任紧紧搂着公子桴,快乐得忘了一切,情绪激动地想对上光说些什么,可刹那间,数月前发生在此地的那场风波毫无预兆地历历重现在她脑中。
      “你打算杀了你的弟弟吗?!”当时她叫得那样歇斯底里,不留情面。
      “孩儿宁可杀了自己……”而被她错手打伤的上光是那样伤心失望,冤屈怆痛。
      彼时彼事,他便不记得了么?
      记得的话,他如今,是在强颜欢笑么?

      她这里还在神思恍惚间,上光早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她。
      她目睹他亲自引领服人坐到他身边的位置,与公子净、极同席。
      这是个颇耐人寻味的举动。一介公子,和国君的继承人同席……
      没等众人有更多交头接耳的机会,上光举觞宣布,喜宴开始。
      一时祝寿声起,觥筹交错,主宾欢颜。其间金铃击响三声,优戏拉开序幕。
      这个时代的优戏,被称为“散乐”,是后世“杂技”的前身,内有百夷歌舞、吞刀、吐火、寻幢、旋盘、角力,甚至幻术等等花样,耍开来极是缤纷热闹,引人开怀。
      看着打扮得五颜六色的优伶们卖力精彩的表演,在场诸人无不抚掌赞美;尤其是公子净,眼瞧着两个壮士一人披虎皮,一人着猎装,抵足撑膊互相角力,一颗心乐开了花儿,撇下公子极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台下,努力攀着台角张望呐喊更兼助威,舞着小拳头恨不能爬上去也加入其中。
      就在他喊得嗓子都快哑了的当儿,两个壮士总算分出了胜负,“猎人”把“虎”掼倒在地,喂了几记老拳,“虎”作势挣扎半晌,接着两腿一伸呜呼哀哉,“猎人”举手欢呼示意胜利。
      云宫堂上坐者一片喝彩,以君侯上光为首都赏下金帛,以作慰劳。
      却听丝竹缭乱,歌声四起,两队少年男女登上观台。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鸠居安乐,鹊何栖之?”少年们踏地作节,扬袖起舞,唱起一首陌生的曲谣,“维鹊有巢,维鸠营之。鸠营堂皇,鹊何依之……”
      曲音一落,四座寂寂。
      这种尴尬的安静,像一条带着利齿的铜鞭,无声而响亮地打在君侯一家身上。
      公子养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惊得一帮少年呆在台上:“……你们在唱什么?!”
      台下优伶们的头目,被唤作“旄人”的中年男子诚惶诚恐地跪拜在地:“此是新学的曲子,名为‘鹊巢’,不知为何触怒贵人们?”
      “谁教给你们的?”公子养捺住火气。
      “这……”旄人作难。
      “不错的词。”上光启口,“调子也还好。”
      公子养心疼地看着上光:“君侯,这样的歌不适宜在如此良辰……”
      上光一拂衣袖,不在意地道:“叔父不必挂怀。你们继续舞。”
      “不,我不想再看了。”仲任面色苍白地起立,“我累了,我得休息。”
      上光随即起立:“母亲,孩儿尚有一事向母亲禀告。一个月后我将选吉日让桴儿入祭曲沃宗庙,把他的名字记上玉牒。届时我欲选立储君,此事烦请母亲及诸亲商议,赐我良见。”
      一语如石投湖,激荡起千层涟漪。
      哪有人能预知国君居然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气氛下,轻飘飘地把牵动晋国上下最敏感那根神经的问题丢了出来?顿时谁都没心思再留意玩乐,都屏住呼吸,静等下文。
      “恭送母亲。”岂料上光再无下文,唯深施一礼作为结束。

      “兄长!”服人排开侍从宫人的围阻,气喘吁吁地赶上上光,“到底出了什么事?母亲也不像平日的母亲,您也不像平日的您!”
      上光站住,尽量和缓地说:“你也累了,服人。”
      服人坚决否认:“兄长,我没有累到感觉不出大家都那么异常的地步!”
      “好,我承认。是的,有些不快的事在过去发生了。”上光并不回头,徒留给服人一个孤独的背影,“但我无法坦诚地告诉你其中因由,就像我同样无法坦诚地面对母亲。其实,就连我现在向你说出的话究竟该是不该,我也无法确定。”
      “是我交给兄长的那个傀儡引起的吗?”服人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提起。
      上光转过身:“……服人,那和你无关。”
      “可……”服人却愈加悲酸。
      “不要学我。”上光制止他继续自责,“千万不要学我,服人。别把不属于你的烦恼轻易背负。”
      服人没听清楚:“嗯?”
      “在沙场杀人现在对你来说,应当不是难事了。”上光按着他的肩膀,“不过,服人啊,接下来让我教你如何在宫中杀人吧……”
      服人一抖,像只受了恐吓的幼鹿。
      上光神色平静:“弟弟,你相信我么?”
      “无须质疑。”服人斩钉截铁地回答。
      上光没有再言语,只是挽起他,一同慢慢地走向庭燎照亮的前路。火光的柔黄悄悄地从兄弟俩华丽的袍角褪去,仿佛过去正在被如今驱赶出未来的记忆……

      昙花是一种奇特的花。
      它只在夜深开放。转眼之间,又不复芳华。
      这样的花,生来就是传说。有的人亦是如此。
      但这并非尤其值得你扼腕叹息。
      实际上,世上最可悲的事,往往在于当你在为一个已经成为传说的人怀想伤逝的时候,没有察觉你身边的另一个人正在化作传说。而在之后你才发现,你就站在那令人忧伤的转折点上,离远去的他,只有一生都追悔莫及的些微距离……
      往日幽昙,已在上光手中枯萎……
      明日幽昙,却在服人手中盛开……

  • 作者有话要说:  光速逃~~~~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