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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商丘狂花 ...


  •   当“家事”这个词用在定义诸侯的亲属相关事务时,具有一种尴尬的意味。
      那不是类似平民门户油盐柴米的“家事”,就某个角度而言,那些足以左右国家命运的恩怨情仇也可以称为“家事”——几大家族为了争攀权力巅峰而进行激烈角逐的战事。
      他们共同的目标当然是“由最能代表自家利益的人来当一国之君或下任一国之君”;不过由于拥立的代表人不同,外来的家族,比如君侯的母族、妻族,与以宗主自居的君侯同族,常常为此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到了互动刀兵的地步。
      他们是这种斗争的主角。而处在最敏感和最艰难位置上的君侯,却往往成为了这种斗争的配角。
      对于利益不同的家族间不可避免的矛盾,君侯是没有任何办法去消除的,哪怕再聪明厉害的君侯也做不到这一点。认识到此种情况,君侯能够采取的最理智策略,就是尽量避免被卷入其中,而以一种居高观战、默不作声的形象细察情况的变化和权衡势力的倾向,等到格局分明或时机成熟,一举抛出自己的决定。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它需要锐利的眼光、持久的耐心、迅速的反应和果敢的决断力。因为过于急躁或判断错误导致激起竞争者中的一派或几派的强烈不满,结果被愤怒的臣下、国人放逐或杀死的国君在这个时代并不稀奇。
      现在,这个严峻的考验摆在晋国现任国君上光的眼前。
      第二位嫡出公子的降生,得到了来自吕国、宋国、卫国、燕国和陈国的祝贺;同时,公子服人的伐戎胜利,也得到了来自穆天子、齐国和鲁国的赠礼。朝野上下,开始正式分成了号称效忠“君夫人”或“母夫人”的两大派系,心照不宣地为各自眼目中的嗣子拉拢人心与积攒力量。
      目睹一切的君侯上光,出人意料地亲自放出了“我欲选立储君”的言论。造成众皆哗然的效果后,君侯上光借口继续养病,携妻带子又一次隐居到太阴山下,就像他举行宣方之会前那样,看似远离国政地把自己藏起来了。
      这种态度,无疑更为正在对垒的两派增添了几分隐隐的血腥味……
      近处的人们,谁也摸不清君侯的真实想法;但是在远处,有个人却读到了君侯的心声……

      商丘城。宋宫。
      司马公子熙在雨后湿滑的石径上急急走着,想要抄近道赶往宫中新建的怀望台。他的兄长苏显急召他到那里觐见议事。
      “赶快募集兵马粮草!越快越好,越快越好!”苏显正和夫人珠姜一同与小世子鲋祀游戏,看到他,劈面就是这一句。
      公子熙愣了愣:“君侯……莫非要征伐何方……?”
      苏显一挥手:“没有的事!”
      公子熙更加如坠云雾中:“敢问……君侯要做什么?”
      苏显嘻嘻一笑:“你是去打过徐偃的人,可记得当时天子营中有个楚公孙叫熊渠的?我听闻他被称作‘凤凰儿’,老成伶俐得了不得!究竟是个如何的人物,你说说看!”
      公子熙想了一刻:“楚公孙熊渠,臣确实见过,也记得。楚公孙敏慧又有胆气,依臣之见,他若不因才夭而得享寿的话,将是荆楚雄主呢!说起来,这位楚公孙当初面谒天子时不满十一岁,隔了这三年多,他该是个近十五岁的少年了,大约更有进益啦。”
      苏显听得入神,喃喃道:“不错,不错。”
      公子熙点头,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嘴唇:“那么……”
      “楚公孙要来了。”苏显打断他,“他向我国致书,希望能来聘问通好。这个要求,自然不能拒绝。当年他在天子跟前捭阖纵横的样子我虽没瞧着,但能想像出他凌人的气势。算算日程,他下月就到。我希望你能尽早准备好兵马粮草,因为我要让他见识下中原的大蒐礼。……话说回来,我也想检查检查你任司马以来的成绩。熙,你明白如何行事了吧?”
      “是。”公子熙一字不漏地听进耳里,赶忙叩首。
      这时候,已经册为公子,由夫人珠姜收养的曾经的庶子何结束了诗书研读,走进殿中,与父母见礼完毕,坐在珠姜身畔吃点心。苏显对这个孩子实行的教育很见成效,经过一段时间的宫廷生活与技艺学习,公子何眼下和新母亲珠姜相处得很好,也渐渐具备了贵族应有的风仪,就连模样都看上去和初入宫时大为不同。
      苏显随口问了公子何几个诗书方面的问题,得到满意的答案后一面赞许地颔首,一面望向公子熙:“别拘礼了,咱们兄弟谈谈家常。你瞧,熙,入秋了,一年又快过去;都说你和你的夫人成婚之后亲爱非常,怎样?她有佳音了吗?”
      公子熙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承蒙兄长关心。这个嘛……”
      “这可不行。你的年纪也不算小了,哪能还未有嫡子。你可去告诉她,加紧生个儿子,不然我就不准她归宁晋国,并且为你另娶他国贵女。”苏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嗳。”公子熙应着,“兄长,宝音她极是温顺明理的……”
      苏显一哂:“原来如此。最近有人报我说,她与晋国来的商贾频繁接触,我心里想着,我这弟媳是不是思乡念家呢。”
      公子熙吓一大跳,连连摇手:“定是误传,定是误传!兄长莫信!”
      “嗯。”苏显闭一闭眼,抬一抬下巴颏,示意他退下,“去忙你的,熙。时间不多,辛苦你了。”

      退出宫中,回到府邸,公子熙才发现自己后背又是微微一层凉汗。
      和兄长苏显相处这么多年了,他始终无法轻松自然地面对这位说起来其实待他相当不错的大哥。
      苏显出身高贵,容貌俊美,会做事更会做人,谁也指摘不出这位嗣君半点不是,都将其当作镶嵌在宋国宗室门楣上的一颗明珠,一颗光芒四射、照耀八方的明珠;像公子熙这样由侧室诞育的孩子,尽管在苏显之后断断续续地出生,却很遗憾,没有一个能稍微媲美苏显,以及享受到苏显所受的无上待遇。
      兄长是父亲眼里唯一的儿子。公子熙总是这么想着。他甚至认为,自己的出生和父亲是否“宠爱”母亲无关,而只是父亲很好地履行了国君繁衍宗室的义务罢了。
      值得庆幸的是,苏显作为无人比肩的嫡长子,对异母的兄弟们都还客气,绝无排斥打压的事迹。实际上,公子熙自己的起步,便是苏显在一次狩猎中察觉负责围捕的他有些本事后,特意向父亲美言荐举,使得他从一群黯淡的庶子中脱颖而出,从此侍奉在苏显身侧,逐渐被熏陶锻炼,成为如今的宋国权臣。
      也就是说,他的命运,是被兄长的几句话改变的。兄长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拔出了泥潭,送上了坦途。他事后回想时,每每因此既感谢兄长,又惧怕兄长。所以他在兄长面前,从来克制不住战战兢兢,不由自主地要对兄长谦卑恭从,百依百顺。
      “夫君。”他正在思忖,他的新夫人宝音已从屏风后转出,“怎么样,主君召你为了何事?”
      宝音年轻漂亮,活泼伶俐,他对这位妻子从一开始就很满意,尽管他并没忘记他是因为她“在晋国闹了点小小的乱子”才提前进行迎娶的。行礼前他还有些顾忌,合卺后他确证她身子清白,足见“乱子”并非来源于她的操行方面。一个女人只要不在贞洁这事儿上出问题,就没什么问题了。他自此放心地疼爱她。
      “妇人别过问朝政。”对兄长刚才的“警告”心有余悸的他,并没告诉她楚公孙即将来访,“你只管好这内中上下便是。……今日兄长倒是随口问起你有没佳音,我真不好答。”
      “我会给夫君生下儿子的。”宝音打断他,将那两节洁白藕臂缠上他的脖颈,一双生辉美目注视着他的眼睛,“我绝对会给夫君生下儿子的。”
      公子熙闻到她颈窝里飘出的香气,打从骨子里一阵酥麻:“……那就好。”
      “我看得见这里装着什么……”宝音腾出一只手来,纤纤五指在他胸膛上来回抚弄,恰似拨玩琴弦,“这里装着雄心,这里装着壮志。我夫君是宋国基石,我这个做妻子的一定不会让他认为我配不上他……”
      她在结婚以后无师自通地学到了很多类似的撒娇手段。当然这并不难,她只需把她还是“徐公主”时候的对民众纵情任性,对父亲逢迎讨巧的各种法子释放出来即可。公子熙很吃这一套。
      公子熙不禁全身一软,好容易装得半真的严厉态度顿时土崩瓦解:“……你……你还是不要和那些晋国来的商贾见面了,兄长对此颇有不满。”
      宝音一惊。
      这确是她近日里隐秘在进行的一项活动。其实她这么做也没什么特殊目的,当她偶尔从一名来自怀姓宗族的商人那里听说晋君病倒的消息后,就难以自制地一次又一次与晋商接触,想从他们那里了解更多晋国的变化……自然,她也藏着属于她的一些不可为外人道的秘密……
      但对身份已是宋国贵妇的她而言,显然是不明智的。可她吃惊的不是这一点,而是苏显竟然一直在关注着她的动向。
      “这……也是错么?”经历了一次不成功的晋国宫变并成为失败者的宝音,成长了不少,现在她正在学习如何掩饰和转化自己的错误,“我不明白。”
      “兄长不喜欢的,就是错。”公子熙叹一口气,眼神流露出一瞬的哀怨。
      宝音捕捉到了他这一刻的情绪波动。
      她搂他搂得更紧了。
      这个人会是她复仇计划的基础,她离开晋国时就决定了的复仇计划的基础。她将调动她全部的智慧和精力,来实现“我会继续恨你们”的誓言……

      中原风光,果然与江汉有异。
      年将十五的楚公孙熊渠,站在距商丘城已近的葛地之境,抬头仰望那片他还不熟悉的天空。此刻空中日光稍黯,暮云渐集,有数十大雁展翼缓飞,借着夕照找寻栖处。
      熊渠看了一阵,收回视线,又环顾四周,见旷野草木皆有凋敝景象,不由地颇生凄凉之感,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您该加件衣。”一名青年臣子携着裘氅走上前来,温声奉劝,“此地不比丹阳,请务必小心遇寒着凉。”
      熊渠转过头去瞧着此人,半晌道:“貔貅,这儿离你故土封父不远,宋国之行后,你可以回去看看。”
      “回去?”貔貅一哂,举目望着熊渠,“臣无故土,家在丹阳。”
      熊渠听罢,昂首大笑:“好貔貅!答得甚妙,是我失言了!”
      两人正在说话,忽闻头顶一阵凄厉鸣声,原来是一只掉队孤雁奋力振翅,紧紧追赶适才过去的雁群。
      貔貅观察片时:“真是可怜,一定是死了伴侣,被群雁抛弃。”
      “既然被抛弃,为何不自力存活?”
      “孤雁是活不下去的,别的雁群也不会容留它。”
      “那么,看它如此努力忠心,它的雁群总会重新接纳善待它吧?”
      “雁自成年,就各个配对,一旦失侣,另一方就沦为雁群奴仆,备遭欺凌,也不再有重获配偶的机会。”
      “哦。”熊渠伸手,“取我的‘辟疆’来!”
      貔貅依命,取来一弯硬木雕弓,交予他手。
      熊渠接过:“不能独活,是为无能;甘愿受辱,是为无志。此物不配翱翔云间!”
      说完,他跳上轻车,随着孤雁飞往方向驱驰而去。
      过了一会儿,远处铮然弦响,已成黑点似的孤雁应声直坠落地。
      “今晚在此过夜吗?”当熊渠把那孤雁尸体丢在貔貅脚下时,貔貅从容发问,“林暗草深,恐有虎狼出没。”
      熊渠拔出贯穿雁颈的翎箭:“虎狼何惧!就地造饭歇息,明日还要赶路。”
      ……
      后半夜起了风。
      风穿过石缝罅隙,摆弄干枯枝条,扫起残草败叶,发出各种奇怪而恐怖的声音,时而尖锐若哨,时而低沉若吟,时而哀婉若泣,时而愤怒若号,似乎在车帐外埋伏了无数不怀好意的精灵,任情吓唬不能安眠的旅人。
      貔貅不时查看一下欲熄的篝火,命令守夜士兵注意周围情况,又不时在熊渠睡帐外巡视。
      熊渠似乎睡得很沉,毫无动静。
      貔貅悬心之余有了一丝安慰,刚说归帐,突然,熊渠披发裸足持着弓箭从帐中冲出来:“你没听见吗?!”
      “什么?!”貔貅一惊。
      “有虎啸!”熊渠四下扫视,“不要出声!”
      貔貅心头一凛,随他一同到处张望。
      果真,前方有一巨大黑影匍匐草间。
      守夜士兵也看到了,慌忙要举火围拢过来,偏生火把在风里不容易点着,好半天拿了两三只松明过来,朝那黑影乱晃,却更显得那黑影在火光中跃跃欲试,一如猛虎捕食前的模样。
      熊渠一经察觉,立即张弓搭箭,咬牙断喝一声:“孽畜!”
      手一脱弦,翎箭已是飞射而出。
      黑影不动了。
      “死……死了?”隔了许久,有士兵惊魂未定地问。
      貔貅下令:“去看看!”
      “别去!”熊渠制止,“防它垂死伤人!”
      又等了好半天,黑影始终不动,众人方才慢慢将一颗心安放回肚。哪知气还没来得及松上一口,数声狼嚎打从西北面传来,并有微光星点聚集。
      貔貅暗喊不好,护住熊渠,急命士兵全副武装戒备。
      岂料那狼嚎声伴着光点愈来愈近,此外,还另有车行马嘶等嘈杂音响一路喧哗。
      “前方何人?!深夜在此作甚?!”没等这边反应过来,那彪人马倒先开了口喝问。
      熊渠目力过人,觑得分明,朗声回答:“这是楚公孙仪队!卫使勿惊!”
      那彪人马停下,貔貅才看到对方队伍前方晃动一面旌旗,上绣大大的“卫”字一个。
      “楚公孙?”卫国车队中有人走出来,诧异道,“……可是楚公孙熊渠么?”
      那正是卫伯景昭。一别三年,容颜依旧。

      为什么会在这里邂逅想也没想到过的楚公孙熊渠,景昭并不知道。但是细打量眼前这名少年,已非当初傲气凌人的黄毛孩童。
      他的个头比昔年高了许多,身子有着发育时期特有的瘦削,却很结实;他亦有了一幅交融着成熟与稚气的端秀容貌,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睛,精光闪烁,灼灼逼人,透出年轻人的锐利,也透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深沉……
      “卫伯星夜兼程,为的是要去何方?”熊渠不露声色。
      “应邀前往宋国。……楚公孙呢?”景昭揣度了一会,选择了坦率承认。
      “巧了,也是宋国。”熊渠意稍释然,爽快而淡然道,“……啊,说起来,刚刚不慎遭遇猛虎,正在射杀,卫伯来了,我可放心了。”
      景昭浑身一震,来了精神,用力拔出佩剑:“虎在哪里?”
      “胡乱放了一箭,大约伤到它了。”熊渠引景昭前去找寻。
      这时节,东方慢慢泛起鱼肚白,周围景物微微可视,大家凝神屏气找了一阵,除却草石再无他物。
      士兵们议论纷纷。
      这下轮到熊渠自己纳闷。
      孰料景昭立在一块石头前面不挪步了。
      “楚公孙……真善射也。”景昭盯住石身,缓缓赞道。
      熊渠走上一看,居然先前所射之箭连杆带羽,尽没入石棱中!
      众人也来观览,都咋舌不止,这下不要说楚人,连卫人也为他鼓掌喝彩,佩服他过人膂力,高明箭法。
      景昭略一思忖,向着熊渠开口:“如此,我便解宋公请你何意了。”
      熊渠辑首:“望不吝赐教。”
      “无须多言。请请请,和我一同上路吧,商丘一到,自然有分晓!”景昭拉起他。
      貔貅有些紧张。
      是否是圈套,这不足为虑,时至今日楚国对周人而言其地位已无可争议,周人不会再琢磨用暗杀的方式不理智地灭掉臣服于己的一方子爵的继承人;但平白地卷入中原诸国不明的纷争,肯定不算一件好事……
      “熊渠恭从。”熊渠却并不再问,高高兴兴地一口应承下来,与景昭并驾齐驱,往赴商丘。
      这就是他性格里最大的特点,热爱挑战,无所畏惧。
      随着年纪的增长,这种特点也在增长,他甚至变得乐于享受危险,因为他坚信在凭借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克服困难之后,危险就会变成一种灿烂的荣誉。有赖于此,他后来北击庸地,南伐杨越,乃至将势力范围延展到接近西周王朝中心的鄂地,使自己成为江汉流域一代霸主……这是后话。
      目前他坐在车上,心情很好。
      看来他即将受邀参与一场有趣的事件了。被需要的感觉是相当不错的,尤其作为被各国蔑称“荆蛮”的楚人……

      不过,中原的众多国君认为楚国是粗俗不开化的所在而争相睥睨轻视,尽管这样的态度骄恣了些,也还有他们一定的道理。楚国地处偏荒,离当时的繁华中心宗周镐京、成周洛邑以及朝歌、翼城、商丘、曲阜这些大国都市都很遥远,在隔离状态下完全靠着祖宗艰难创业,惨淡经营才有了今日,不管怎么说,各方面都和沐浴过成康之治的中原有明显的差距。
      单说这座宋国宫城,熊渠就不得不从心底里发出赞美。
      宫城依山而建,有苑有林;穿石凿池,有水有景;平望过去,重台绮阁相互掩映;走动起来,稀花珍木两生光辉;此刻正是清晨,薄雾如纱幕,行在路上,左顾可见露陈冰阶,右睐又看烟横玉楼,更不知何处悠悠地传来歌吹曲乐,一声声销魂蚀骨、撩人心魄,教人不觉身在人间,倒宛若于仙境中穿游一般。
      不愧是名倾天下的显君居所。
      ……
      被宋宫侍者领着走了许久,熊渠、景昭终于来到一座华台下。此台造得极是精巧雅致,兼气派不凡。
      “欢迎!欢迎!卫伯一路辛苦,楚公孙一路辛苦!”尚未立定,早有一串热情问候扑入耳中。
      熊渠未及端详来者为谁,一旁的景昭上前,激动地道:“宋公,久违了!”
      站在对面的就是“显君”?
      熊渠难忍好奇,遂迅速行礼完毕,直视“显君”。
      大概也只有这个人能成为如斯美丽宫城的主人吧。
      立于熊渠眼前的“显君”宋公显,面如冠玉,目似朗星,眉梢唇角俱含秀媚,又身着一袭素白底云兽纹常礼服,袖端袍角随风轻飘,衬得这美男子愈发洒脱出尘,无可比拟。
      在熊渠打量苏显时,苏显也在打量着熊渠。
      “初次见面的小贵客。”只费须臾,苏显向着熊渠毫不拘礼地笑吟吟道,“虽然我理应更正式地接待前来聘问的你,可你既和卫伯同来,便是上天要你置身我等将行的事中,请你尽量随意,不必客气。”
      苏显当真是观察力敏锐,这种直截了当不隐不瞒的接触方式,让熊渠颇为受用,并不觉得对自己忽视不尊。
      然而,熊渠还想假作谦虚一下:“不曾了解宋公究竟另有何事,恐怕微薄之力未得有益。”
      “啊……”景昭反倒沉吟,“我以为……”
      “没关系。”苏显轻描淡写,“等到楚公孙见到我们另外的客人,自然会加入我们的。……陈国君夫妇预计下午将到。”
      “那‘他们’呢?”景昭急急发问。
      苏显移步登台,闻言回顾粲然,脑后碧绿丝绦垂系着的一双白玉珠子跳上肩头:“……会来的。”

      下午时分,陈国君澜戎偕同夫人烈月到访。
      尽管熊渠与这两位亦是初识,但看那陈国君温文宽和,夫人爽气利落,举手投足皆大方率意,又与自己有所投合,是故彼此相处起来愉快得很,竟有相见恨晚,忘年交好的意思。
      整个晚间都被欢宴占据,直到夜阑。
      熊渠和显君的诸位好友一样,被破例安排在宋宫别殿,而不依照规矩出外歇宿馆驿。
      于是这小公孙安然醉在如画宫城中,享受了一晚清梦。

      是一阵浓香将熊渠从梦中唤醒的。
      “桂花开了吗?”他耸耸鼻子,起身披衣,发现帐外貔貅安静等候,而清亮到近乎透明的阳光已经斜投入殿中了。
      “是。”直直坐着的貔貅眼里闪过一点微微的亮。
      熊渠研究地盯着貔貅,那表情令他觉出了一点异样:“出了什么事?”
      貔貅摇头:“……宋公希望您梳洗后往望台一聚。”
      望台?似乎是昨天与显君晤面时所处的那座华台。
      “若是这样,应早报我。”熊渠示意他唤进人来为自己盥洗梳理,收拾停当后带着貔貅上路。
      走在路上,只瞧碎石甬道两旁,夹种的桂树一夜之间芳发枝头,柔黄花朵在翠绿叶间累累垂垂,闪闪烁烁,随风摇曳出一阵又一阵馥郁芬香。
      这种香气始终能使人感到幸福。
      熊渠暗自纳罕欣悦之间,忽听身后的貔貅“啊”了一声。他回过头去瞧,貔貅眸含水光,却是轻轻笑了起来。
      “是他们。”貔貅说,“您一定记得他们。”
      熊渠顺着貔貅所示意的方向张看,但见盛放的桂树如云般簇拥在望台之下,而在那云上台中并立了三人,那景象令他后来一直不忘。
      三人中右侧站着的是红衣的“显君”苏显,眉飞色舞,神气活泼,正指点宫城美景;左侧站着的,是玄裳的“光君”上光,面色平宁,态度安闲,兀自高瞻远望;站在两人中间仿佛受着二者拱卫的白衣女子,则是盈盈微笑着的“长史公主”临风……
      三年多别去,光君夫妇仍是昔时江水舟上那一对璧人模样,而这对璧人侧旁加入了显君,又变成了一种奇怪却和谐的组合,让眼前这一幕变得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
      但他们似乎并不介怀别人的想法,就像是他们三个果真站在了高高的云端,与下界尘世暂时没有了任何联系,仅仅沉浸在包围于他们周身的自然的亲昵中,互相如手足一样倾诉劝慰,安抚恋慕。
      他们是完美的。
      他们是幸福的。
      这是熊渠的观感,也是任何一个在此情此景下的人能产生的观感。
      实际上,一场忧伤的对话正在台上进行……

      “连新生的小公子都带来一起和我会面,临风,上光,我不懂你们是何用意。”苏显突然中止了热情的介绍,语气与话锋都陡地一转。
      临风慢慢说:“我们有事要求你。”
      苏显别过脸去:“一定不是能让我觉得高兴的事。”
      “我看到了你请来的客人。”上光镇定地道,“你都明白了,不是吗?”
      “楚公孙?他是凑巧在这个时候到我宋国聘问通好的。”苏显擎住石栏。
      上光沉吟:“……卫伯和陈公呢?我的侍从在你宫中遇到了不少卫陈口音的仆役,稍微打听了下……”
      苏显长时间不语。
      “显……”临风有些难以启齿。
      “是啊。”苏显转身,面对他们,“我从没断了关注晋国的动向,我清楚你们目前的状况,而且我准备好了:第一,我把宋国的兵马交给你们使用;第二,我把你们的朋友秘密召集到这里共商如何处理你们遭遇的麻烦;第三,我还想让楚国也参加进来,它将会是支持你们的一股新力量。万事我都可以帮助你们,需要什么尽管对我讲,用不着感到不安。”
      “你这么周到真好。”临风凝视着他,“可是,我们决定……离开。”
      苏显的目光立刻跳过她,落到上光身上:“真的?”
      上光点头。
      苏显冷冷一哼:“不出我所料,到了最后,你也只会逃。”
      “没错。我只有逃。”上光坦承。
      “明明只要你肯,费不了你多大气力你就能牢牢地把晋国和君位都抓在你手里,抓在你子孙手里,……你为何不肯?!”苏显差不多是质问了。
      “我不能……”上光很艰难地回答。
      苏显叹了口气:“多少人为争权位,敢弑亲,敢谋君,你身居权位倒下不了杀手……明摆着的,只消除去你那个弟弟,任谁有再多理由也难奈你何,一个弟弟换至少两个儿子的江山,你怎么就计算不过来这其中之利……”
      “服人何其无辜。”临风被这段话弄得刺耳揪心也似地疼。
      “都这样了何必要同情别人?唉,算了,我知道你们俩的心都是稀泥捏的……”苏显瞅不过她受伤的样子,口气霎时温婉。
      上光眼眶一热:“你说得很对,显。我也是想过的,要是我能下另外一份决心的话,又是怎么一番情形。可我做得到么?服人从出生起,就与我极近相处,由我常常照顾,我长他十岁,名义上是他兄长,心底里却拿他和极儿看得毫无两样。何况,他是母亲唯一的儿子……”
      “呵!”苏显烦躁地打断,“可他不是你父亲唯一的儿子!你是由你父亲亲选的继承者,不该向任何人让出这个位置!”
      “我杀不了他,永远也杀不了。”上光恻然,“我做不了这个选择,但我是国君,我承袭父亲的爵位,能够选择将它继续留给自己,还是托付给服人。”
      “我可不会承认!今日到这宫城的人都不会承认!”苏显发狠,“我会自始至终和没有你们在的晋国过不去,无事变成有事,有事变成大事,即使动了干戈也在所不惜,我反正就是这样的性子脾气!”
      临风忽然攥住他的手:“显,你别闹了!我们借口隐居而偷偷来这里,为的便是要第一个对你表明我们的想法,希望你理解接受。难道你不愿意成全我吗?你要我继续留在晋宫,忍受一辈子的非议和反抗,然后抱着对母夫人的愧疚死去?若是能安静地坐在那个位置上,我们何苦踏出这一步?!上光和服人,谁也舍不得伤害谁,但只要他们其中一个在,另一个就注定要被不同的人当作利刃,逼他们互相残杀,直到一存一亡;而我的孩子,我和上光的孩子极儿,因为出生时不在宫中,也同样遭到身世的存疑,为了这怀疑,极儿差点连命都丢了!我受不了,我不想上光受一辈子折磨以后,轮到极儿再继续这场噩梦!是我提出要上光与我离开的,你先和我过不去吧,我马上死在你脚下也无不可……”
      上光不料她原来对极儿前次恶病一事的真相已然知情,不由胸中一灼:“风儿……”
      苏显则字字皆感锥痛地看着她,不知不觉噙起泪花:“……你这样说,我是先要冤屈死了……”
      “我们来不为别的,普天之下我夫妇能剖心相对的只有你,显!我们把孩子们都带来,是想让你保护他们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内我和上光要处理完毕晋国的一切,再接他们走。”临风索性全部道出。
      “行啊,你们的要求,我何曾有不满足的时候。”苏显难抑悲凉,“我总是体谅你们,生怕我没帮到你们,想到这一点我就无比讨厌自己如此优柔慈善。……抛却了晋国,你们计划去哪里……”
      临风摇头:“没有目的地。或许会去戎境,或许会在我母国近处暂住。”
      “你们在晋国,纵然我与你们数年不能一见,心下确知你们距我不远;以后你们行踪不定,我要到何处寻找你们?”苏显幽幽吐露,“恐怕你们得了自由,也顾不得眷望于我了……”
      “晋国之事,届时我不会再管;不过宋国之事,有你显君在,我岂可无视……”上光近乎立誓。
      苏显睫毛上沾着水珠,倏忽又笑了:“我不似你无能无力,需不着你。你们要走就走,想来就来,我宋国永是欢迎你们的。”
      “多谢……”上光欲要肃然行礼。
      “楚公孙登台来了,致谢什么的先欠着吧。”苏显瞥瞥台下,举手阻止。
      临风认出拾级而上的熊渠:“凤凰儿!”
      上光也看了一看:“……这孩子长大了啊。你拉他拉得好,他不是个凡人呢。”
      “这孩子够胆大也够聪明,像是在期待着跟我们来一场有趣的聚会,我们可不能教他失望。”苏显用欣赏璞玉的眼光欣赏着熊渠。

      “订盟?”熊渠重复一遍苏显的提议。
      “不错!”苏显举着酒爵,“我宋晋卫陈四国本相交好,在此想要聚会来贺喜晋君再次弄璋,并订同盟;恰好楚公孙来了,我忝为东道,也请楚公孙一并加入如何?”
      熊渠脑子转得飞快:“啊,卫伯连夜兼程,陈公急行赶到,隔一夜晋君又不期而至,都只是为了贺喜和订盟这么紧要的事啊……”
      “楚公孙也可不加入,做个旁证便是。”上光从旁解释。
      “和光显二君以及卫伯陈公订立同盟,貌似没有坏处呀。”熊渠一歪脑袋作天真状,“就订了吧,我回国去也好有桩功劳向父亲邀赏。”
      他当真拿起刻刀,在竹简上刻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名字正好刻在上光名后。
      多年后的事实证明他这个看起来冲动的做法是正确的,而且竟然牵就了一段他人生中很重要的羁绊,他那时才觉得不可思议。

      当天夜里,光君夫妇就告辞了。
      卫伯与陈公夫妻,谁也没来得及去送别他们。
      “他们留下了话说很快还要回来的,好容易聚会一次,大家都请多住些时日吧。”显君替他们讲明原委。
      既然是显君说的,当然无可置疑。
      难得相聚的人们放下心来,又开始一场接一场地举办宴会。
      热烈盛开的桂花在笙歌与酒香中,不久就默默地辞树谢去……
      拥有这样灿烂而短暂花期的花儿,即为“狂花”。
      踏着它们依旧散发浓香的落英,人们都相信明年它们会开得更美更好。
      是的,明年花还会开,但已非今年之花,就像决心出走的人们沿着离别的道路去了,将来再沿着这条道路回归的,却不是当年的人们一样……

      生死恩怨,循环往复,爱恨情仇,轮回不息。
      累了,倦了,是时候将它们都化作记忆,变成汗青中再寻不到的遗痕了……
      可惜冥冥中,还有无形命运。
      上一代的命运,低吟浅唱,将永恒的分离赠给了相亲爱的朋友;
      这一代的命运,暗潮汹涌,将危险的再会送予了相怀念的亲人……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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