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旧闻》临叶沉沙

8、摇光之八

　　第八章

　　由于好几个诗社成员也下水了，弄得一身的狼狈，于是到了正平坊后，男生们兵分两路，一队先回国子监更衣，剩下的跟着裴襄把人家姑娘全须全尾地送回府上。

　　李团团毕竟是名动神都的美人，几个男生无不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将人好生地一路护送至李府。

　　到了李府门口，大家也都明白过来，这位美艳少女，正是李尚书之女李团团。

　　几个少年郎，也都各个忸捏起来，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情窦初开，在有好感的对象面前，胳膊腿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

　　心如止水的裴襄，便如同鹤立鸡群。

　　李团团院子里的几个侍女嬷嬷们早就带了大氅迎了出来，把李团团兜头裹住。见有人来接，裴襄安下心来，准备告辞离去。

　　李团团却忽然叫住了她：“多谢裴郎今日出手相救，小女子想请裴郎留步，喝杯清茶，以示感谢。”

　　裴襄挠了挠头：“其实救你上来的不是我，是我的同窗杨樗。不过他也湿透了，回国子监更衣去了。”

　　李团团根本没听进去，她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响，自顾自说道：“裴郎的衣服，小女子也会洗好了，送到府上。”

　　裴襄：“呃，你身上的衣服其实也是杨樗的……”

　　李团团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今日若非是裴郎，小女子只怕要命丧洛水……一杯清茶而已，不成敬意，请裴郎万莫推辞！”

　　裴襄见她缩在大氅里，一张俏脸冻得雪白。饶是她这个姑娘家，看着都心疼不已，便不再拒绝，点了点头：“在下听李娘子的就是，李娘子，外头风大，李娘子当心身子，快点进屋更衣去吧！”

　　李团团这才被侍女嬷嬷们架走，走的时候，脚步都是虚的。

　　她被几个侍女嬷嬷按进澡盆，热腾腾的蒸汽一扑，她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那些侍女也都是从小服侍她到大的，瞧出了她的异样，便斟酌着问道：“方才那位是……？”

　　李团团将脸埋进水里，只把鼻子以上露在水面上，虽然不答话，嘴边的笑意却勾到了耳朵根。

　　几个侍女哪能不明白，机灵地立刻反应过来：“娘子唤她‘裴郎’，莫非是那个国子监的裴郎？”

　　李团团点了点头。

　　几个侍女立刻瞪大了眼睛，互相看了看，脸上都浮现出了姨母笑来。

　　她们各个脑子里都在想，这美少年，可得让娘子拐来做姑爷。将来她们几个，也好跟着娘子日日饱眼福！

　　立刻便有个心腹侍女蹿了出去，娘子的阁中还珍藏着前月新送来的明前龙井，一两千金，她们可得使出浑身的解数，叫那裴郎留下。

　　另一个心腹侍女，转去李团团寝室的衣橱，挑出了三四件华服，预备着让李团团一会儿穿着见客。

　　还有一个心腹侍女，往李团团的澡盆里又加了两倍的花露，誓要把李团团腌成个花仙女，一出门便能引得蝴蝶环绕的那种。

　　李团团本人，由于长相实在优越，这辈子没怎么愁过妆饰，此刻却突然不自信起来：“你们说，我真的长得要比别的小娘子好看些？”

　　侍女们连声附和：“岂止好看些！娘子艳绝神都，哪个睁眼瞎会瞧不见娘子姿容？一会儿，娘子换上衣服，梳好头去向裴郎道谢，保证她一双眼睛移都移不开！”

　　李团团放下了心来。

　　裴襄和几个同窗在大堂坐了许久，不停有不同的侍女前来给她添茶。

　　她一开始有些不自在。她在河东野惯了，不曾好好学习过什么世家大族的礼仪，在国子监，大家都是叛逆少年，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如今她坐在尚书府的大厅里，有些如芒在背。

　　但李团团的侍女根本不让她离开，都是说，李团团想要亲自谢她，让她等李团团换好衣服出来。

　　裴襄知道，女孩子换衣服梳头化妆，那可不知道要等多久，她觉得浑身都开始刺挠起来。

　　然而几个同窗，似乎都想再多看李团团一眼，一个个都从泼猴变成了翩翩佳公子，一脸淡定肃穆地坐在堂中，端茶的手势都做作得像是送去司礼监魔鬼训练了一遍。

　　裴襄也不敢请辞，便一杯一杯地灌自己茶。

　　仿佛喝了一缸子的水那么久，李团团终于出来了。

　　她换了一件烟粉色的上襦，配玫瑰色齐胸襦裙，胸前系带垂落，肩膀上搭着一条水缎的披帛，一头乌发梳成双环，脑后簪了支粉色的海石榴。

　　她肤白，这深浅不一的粉色在她身上一点都不艳俗，只可称得上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裴襄不由看呆了去。

　　啧，果然是尚书府的小娘子，这条裙子上的暗纹织锦，得花多少银子？

　　而她肩上那披帛是什么料子，怎能散发出如月华一般的柔和的光芒？

　　李团团感受到裴襄直白的眼神，一张脸瞬间羞成了桃色，实在是不枉她在镜子前忙活了半晌。

　　她袅袅婷婷走过去，在裴襄面前站定，行了一个蹲礼：“小女子多谢裴郎相助。”

　　裴襄想也不想，立刻伸手搀扶。

　　刚把人拉起来，她才想起，自己此刻是个男子，不该对李团团如此唐突，因此便又触电一般缩回手去。

　　李团团却以为她是羞赧，微微咬唇，内心却早已雀跃地要跳了起来。她深呼吸两下：“小女子闺名团团，如果裴郎不嫌弃……可以这么称呼我。”

　　裴襄点了点头：“好的团团。”

　　李团团好不容易控制住想要捧心的双手：“那……团团可以叫裴郎阿襄么？”

　　裴襄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好啊。”

　　李团团的小鹿眼弯成了一湾新月，她让侍女们准备了好多礼品让裴襄带去国子监，又说：“阿襄……那件衣服，我过两日送去国子监？”

　　裴襄点头。那毕竟是杨樗的衣服，可是御制的！

　　李团团抿了抿唇，搜肠刮肚想要再说些什么。

　　但是裴襄觉得，他们已经在尚书府上叨扰许久。更何况，尽管我朝风气开放，但他们几个陌生男子，在未出阁姑娘家里耽搁这么久，也有损李团团的清誉，便提出告辞。

　　李团团没找出什么理由阻拦，只能眼巴巴一路送到门口。

　　裴襄回头看了一眼李团团，唉，这小姑娘怎么长得这么好看！胸是胸腰是腰的！方才人那么多，她都没好意思问她常去的衣料铺子和香粉铺子是什么！

　　李团团接收到了她那一眼中的悱恻缠绵，一颗心又像是只喝大了的兔子似的乱撞了起来。手里的帕子都给绞成一团了。

　　直到裴襄等人消失在巷子尽头，她才恋恋不舍地转身，而身旁的侍女嬷嬷们，早已经激动难耐，立刻将她簇拥了起来，盘问起她和裴襄相识的细节。

　　李嶷下值回家，还没来得及换上便服，李团团便捏着一沓桃花笺冲了进来。

　　李嶷一直觉得自家妹妹像是个小粉猪似的，横冲直撞，又肥又软，踩着房间里的地板咯吱咯吱响。他一胳膊拦住她，以免她又脚底一滑摔着自己。

　　李团团整个脸红得像是三月里九龙山上的桃花。她将桃花笺拍在桌上，立刻撒起娇来：“兄~长~”

　　李嶷浑身一凛。

　　旁人以为他家小妹是个多娇软无害的美人，可作为她的亲哥哥，李嶷深知李团团的本性。

　　他心里名为“警戒”的那根弦立刻绷了起来。

　　李团团伸手抱住了李嶷的胳膊：“兄长~小妹有事情求您~”

　　李嶷对上了他妹妹无辜的大眼，只觉得一股子凉气从尾椎骨开始直冲天灵盖。

　　“什么事……？”他颤声问。

　　李团团铺开了桃花笺：“替我写首诗。”

　　满神都都知道，李团团精通音律，能歌善舞，可大家不了解，李团团本人实际上胸无点墨，天赋技能全都点脸上了。

　　让她唱歌跳舞弹琴还行，写诗简直能要了她半条命去。

　　从小，李尚书也给她请了好几个女先生，只是李团团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子，又加上本就是个女儿身，那几个教书画的女先生干不了几天就请辞了。

　　李团团也想得很开，左右她都是要嫁人的，不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么，她把《女则》读完意思一下就行了。

　　可事到如今，她竟开始后悔起来。那裴襄，饱读诗书，又是物虚诗社的骨干，岂不是对诗一道，见解颇深？

　　她不懂诗，如何找和裴襄的共同语言？

　　所以，裴襄走后，她把闺房里带字的书都给翻出来，只可惜不是志怪就是传奇，没一首情诗可以给她参考的。

　　她硬憋了几句，又发现，她那一手狂魔乱舞的字体，比起裴襄写在那件外袍上、模糊得都不能看的字，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泥巴里。

　　裴襄字那么好，若是见了她这样的字，肯定鄙夷。

　　是以，她便想起她的哥哥来。

　　李嶷作为尚书嫡子，自幼也是请了几个先生指点的。李尚书不喜国子监士人的营党风气，便没让他入学，但他的学问，不一定比不上那些监生。

　　她拍着桃花笺，吩咐道：“我要一首，既能表达少女恋慕，又不至于孟浪无状，还必须得文采卓然、清新婉约、叫人一读便无比欢喜的。”

　　李嶷一开始还从善如流地提笔，听完她的要求之后，又把笔给搁下了：“我建议你还是另请高明。”

　　李团团：“你若不写，我明日去金吾卫所，告知你的下属，你欺负我。”

　　李嶷的好几个下属是李团团的忠实拥趸，李嶷时常提醒他们李团团的邪恶本性，但他们就是不信，甚至对他这个上峰都产生了怀疑。

　　李团团挑拨上下级关系，直接增加了李嶷管理金吾卫的难度，他若是这个中郎将做不下去，只怕会被李尚书揪着耳朵丢进六部当文官。

　　他妥协了，摊开纸：“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