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旧闻》临叶沉沙

9、摇光之九

　　第九章

　　给李团团代笔，无疑是李嶷这辈子做过最痛苦的事情之一。

　　她不是嫌弃李嶷写得过于隐晦，就是嫌弃李嶷写得过于奔放，要么就是辞藻干巴巴的没有深度，要么就是表述油腻腻的透着恶心。

　　李嶷被她弄得几乎崩溃，心想去六部写文书搞不好都比这个轻松。

　　见李嶷逐渐失去了耐心，李团团才终于意识到是她有求于人，立刻软下了嗓音：“兄长，这可关系到小妹的终身大事……”

　　李嶷的手一僵，笔尖下一个墨团洇了开去：“终身大事？”

　　李团团低头，无措地玩着手指，胳膊肘子都泛起粉色：“……嗯……对……”

　　李嶷低头一看自己写的东西，好嘛，这原来是情诗！

　　他双眉紧锁，冷声问道：“是谁？”

　　父亲其实有提过，想和徐淑妃联姻。但是徐淑妃家的齐王殿下，是个不羁的浪子，日日顶撞母妃，受了气便直接跑去国子监进学了，宫都不回。

　　父亲也曾透露，齐王将来前途无量。但越是前途无量的亲王，后院便越是花团锦簇，李嶷很担心，李团团这个性子嫁过去，纵使一开始靠脸还能得宠两天，年华老去之后，色衰爱驰，那该怎么办？

　　从兄长的角度来说，他并不看好齐王。

　　不过，他妹妹素来眼高于顶，他也是很好奇，李团团究竟看上了何人？

　　李团团浑身又开始灼灼地燃烧起来，她皮肤薄，一害起羞来，整个人从内而外透着胭脂色，叫人爱怜不已。见到妹妹这个样子，李嶷就跟活见了鬼似的。

　　半天李团团才喃喃开口，仿佛这个名字珍之又重，唤一声，得沐浴斋戒十天方显尊重：“是……河东裴襄。”

　　李嶷的脸黑了。

　　他这两天也听说了这个名字。不是他刻意去打听，而是实在是太多人在讨论她了。就连他的下属们也好奇，是哪个三头六臂的，能把他们的李中郎，从神都美男排行榜上挤下去。

　　他对那个什么劳什子排行榜向来不屑一顾，但是听说自己蝉联了五年的榜首被挤掉，竟然也生出了一丝怨愤来。

　　他问：“你见到他了？”

　　李团团捂着脸用力点头。

　　他对裴襄更加好奇了。

　　李团团推了推他：“兄长！你可得帮我！你妹妹难得看上个男人！整个神都那么多小娘子都想跟我抢呢！”

　　李嶷无话可说。

　　李团团：“哎呀，你字稍微写得秀气一点！你这个字体根本不像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小娘子写的！一个个跟个碉堡似的！”

　　李嶷：“那你的字，难道就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了？”

　　李团团被戳中痛处，嘤嘤了两声，但依旧不改要求：“你落笔稍微细一些！‘思公子兮’是想和公子见面互诉衷肠，你写的像是要把公子约出来胖揍一顿一样！”

　　李嶷咬牙，捏着笔，像是描工笔画似的描起来。

　　直到深夜，一首五言才写完。

　　李团团满意极了，抱着桃花笺回了房，连句谢谢都没留下。

　　过两日，李嶷下值回来，看见自家妹妹又在国子监外鬼鬼祟祟。

　　出于金吾卫的条件反射，他一把把人摁住了。

　　李团团身上，好大一股冲天的香气，李嶷直接打了个喷嚏。

　　李团团怀里抱着个小包袱，泪眼汪汪地看着李嶷。她想去还衣服，顺便送情书的。那封信笺在她房里用香熏了好几天，她又日日对月，祈祷裴襄在展开信笺的那一瞬间就对她情根深种。

　　可是人走到国子监门口，突然失去了全部的勇气。

　　她，堂堂神都第一美人，尚书府嫡女，竟然也有害怕送情书的那一天。

　　主要是，每天给裴襄送情书的小娘子实在太多了。她刚就瞧见一个小娘子，揣着一封厚厚的信，到了国子监门口，门房立刻将她赶了出去。她连裴襄的毛都没见着一根。

　　过了一会儿，又一个小娘子，挎着一筐香囊，到了国子监门口，门房看都不看，直接吼着要她走人。

　　没过多久，又一个小娘子，又一个小娘子，又一个小娘子，门房都烦了，国子监大门紧闭，一群少女在门口无助哭泣。

　　竞争实在是有些太激烈了。

　　见到妹妹泫然欲泣的模样，李嶷到底还是有些心疼。何况李团团和那些无事上门献殷勤的小娘子们不同，她手里的那件衣服，本就该还给裴襄的。

　　他想了想：“我替你去递。”

　　他其实也有些私心，他实在是对这个裴襄太好奇了。

　　李团团思索良久，终于咬唇答应，将东西交给了李嶷。

　　李嶷便雄赳赳气昂昂往国子监走去。

　　他刚下值，还穿着金吾卫的兜鍪铠甲，加上他那六尺五寸的傲人身高，拨开围在国子监外的小娘子们，就像是一只仙鹤穿过了一群母鸡。

　　他抬手敲了敲门。

　　门房天天都要拦着那些疯狂的小娘子，早就肝火旺盛，开了门上的小窗破口大骂：“你们一个个能不能矜持一点——”

　　但他只看见一块锃光瓦亮的胸甲。

　　门房抬头望去，李嶷那张肃杀冷淡的脸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吓得他双腿一软，差点摔个屁股墩。

　　“大……人？外头这些人，可真不是咱们国子监愿意招来的……”

　　李嶷颔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让人难以逼视的威压：“我找裴襄。”

　　门房死命点头，然后屁滚尿流地跑了。

　　裴襄刚下了课，听见外头喧哗，知道又是有人找上门来，赶紧溜进宿舍躲好，谁料不一会儿，门房一骨碌滚进她的院子：“裴郎……有金吾卫找你！”

　　裴襄大惊失色，她第一反应是去摸胸——

　　平的呀！

　　紧接着抬手摸喉结——

　　突的呀！

　　那金吾卫找她干啥？她……摊上事了？

　　裴襄一瞬间把这辈子干过的坏事全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后悲哀发现，除了她伪造身份入国子监之外，好像没旁的事情，值得让金吾卫特地来捉拿。

　　那就是……她真的被发现了！

　　出河东前，爹娘和舅舅给她写了一份应急预案，一旦被人察觉身份，立刻去永泰坊西侧一家名为“翠微楼”的胡女楼，换上女装之后，混在胡姬的队伍里返回河东。

　　她刚来神都的时候，原还想着，这个应急预案这辈子也用不上，没想到才过了几天，她就得收拾铺盖滚回河东去！

　　裴襄差点流下两行宽面条泪。

　　稳住心神，她对着门房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你让那位大人等一等，我换个衣服就来。”

　　门房点头，返回去向李嶷回话。裴襄回到宿舍里，迅速地收拾出了一个包裹，把自己藏在柜子里的药瓶全都一扫而空，抄起一顶帷帽就要脚底抹油。

　　李嶷却被门房引进来了。

　　主要是，李嶷这个身高，还有这身金吾卫的盔甲有些太显眼，外头的小娘子们蹲不到裴襄，忽然想起来，在裴襄之前，还有李嶷这么个过气鲜肉。

　　仔细看看，李嶷虽然年纪大点，却还风韵犹存，是以，送不出去的香囊情书，转送李嶷也行，省的白跑一趟。

　　裴襄还未出房门便听见那军靴踏着院中石板路发出的闷响。抬起头从窗户缝里看见一座小山似的着甲金吾，肩上的绶带还是正四品下——是中郎将！

　　裴襄觉得小命休矣。

　　但幸好，她算得上是临危不乱的类型，因此只是惊慌了一瞬，便立刻把收拾出来的包裹等物都塞回了柜子里，仔细地收拾了一遍衣服后，故作镇定地走了出去。

　　李嶷还是第一次进国子监。

　　国子监的宿舍，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裴襄住的院落很空旷，也没什么植物，南侧架了两根竹竿，上头挂着两件半干的国子监制服。北侧联排的三间平房，头两间大门敞开，可以看见里头仓库似的堆了不少书籍，不像是住人的，最后一间门窗紧闭。

　　巡卫神都这么多年，李嶷的直觉告诉他，此地有异。

　　门房将他带到，便跟鬼撵似的开溜了。他环顾了一圈，不自觉地，握住了腰间的佩剑。

　　突然第三间的门开了，从里头探出来个清隽少年。

　　她穿着国子监制服，一头乌发以一个玉冠随意地束在头顶，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戳在外头，显得格外俏皮。

　　李嶷愣了一下：这……湘夫人？

　　后来，李嶷的内心也很疑惑，为什么在见到裴襄的第一瞬，他脑子里闪过的是一个上古女神的形象。

　　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

　　裴襄的身高其实已经很高了，国子监好多男生都不如她修长，但现在她看着那参天巨树一般的李嶷，只觉得脖子有点疼。

　　她手里攥着一把冷汗：“大人找我何事？”

　　李嶷觉得，这个裴襄，面色如常，可是腿上，似乎摆出了一个防御的姿态，仿佛随时准备着脚底抹油。

　　他打量着她，裴襄站得离他三丈远，遥遥看着他，像是一根颀长的修竹——身形实在是有些羸弱。

　　至于脸，确实是赏心悦目，可是那双桃花眼，和微微勾起的朱唇，以及有些过于尖俏的下颌，让她平白多了两分阴柔。

　　皮肤也太白了点，下巴上干干净净，无端端透着一股脂粉气。

　　李嶷内心客观中正地评价道：小白脸。

　　见那金吾卫用一双鹰隼似的双眼在她的脸上来回逡巡，裴襄的内心慌如擂鼓，可面上还是硬撑着体面：“大人？若无事，我先回去了？”

　　李嶷反应过来，上前几步，他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便轻易地将裴襄笼罩了起来。

　　“在下李嶷，是替家中妹妹来归还裴郎的衣物的。”

　　他把香气扑鼻的包裹塞进了裴襄的怀里。

　　身为兄长，特别是一个很有修养的兄长，对着妹妹爱慕的小白脸，他还是表现出了应有的风度：“上次洛河一事，多谢裴郎相助。”

　　裴襄恍然大悟，内心长舒了一口气，原来不是来捉她的！她面上立刻浮现出舒朗的笑意：“举手之劳罢了！后来团团的身体可有不适？”

　　听到团团二字，李嶷的瞳孔瞬间紧缩。他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无碍。”

　　裴襄点点头：“那便多谢李郎了。”旋即露出了一个送客专用笑容。

　　李嶷走后，裴襄才卸下劲儿来。黄昏的凉风一吹，背上的白毛汗瑟瑟发冷。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妈耶，李团团的亲哥……是金吾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