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旧闻》临叶沉沙

55、天璇之五

　　第五章

　　李嶷走后，良久，李团团才从审讯室里出来。

　　她将李嶷的话一字不落地听完，只觉得头晕目眩，脚步虚浮。

　　李嶷走时没有给裴襄上锁，但裴襄现在的状态反正也是逃不出去的。李团团推开木门进来，蹲在了裴襄的面前，已经是泪流满面。

　　父亲在这场阴谋中扮演了主要角色，她已经知道了，可没想到自己的兄长——她曾以为光风霁月的兄长，竟然也在其中推波助澜。

　　她嗫嚅着双唇，伸出手却不敢触碰裴襄的脸。

　　裴襄在方才和李嶷的对峙中消耗了太多的力气。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如今不过是一口气吊在那里。

　　手和腿都是锥心刺骨的疼痛，她到底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没什么钢铁的意志，既然死也不能签字，那就死吧。

　　“团团。”裴襄微微歪了歪头，将自己滚烫的脸颊贴在了李团团冰凉的手上。

　　李团团被她灼热的体温烫了一下，吓得连忙捧住她的脸：“怎么回事……你怎么这么烫？”

　　裴襄摇了摇头：“那些黄门，想要我签字。等我签完，这条命也就没用了。你帮我把杏子捡来。”

　　李团团哭着摇头：“不行，我去求圣人……”

　　裴襄慢慢掀起眼皮：“你面圣了？”

　　不过她很快想明白了，若非圣谕，李团团怎能这样大摇大摆到大理狱来见她。她苦笑了一下。

　　“团团，不必了，没必要为了我去求他。”裴襄心疼地看向李团团，“你再凑近些，我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李团团依言靠近，将她靠在怀里。

　　裴襄爱怜地看向李团团尖翘小巧的下巴，她柔软的胸口贴着裴襄瘦骨嶙峋的肩，更显得丰腴。裴襄不知道多羡慕她这样的身材。

　　她轻声道：“团团，其实我是女子。”

　　李团团浑身一凛，一双圆眼立刻瞪大，整张巴掌大的小脸差点就装不下：“你说什么？”

　　裴襄：“我真名裴湘，湘夫人的湘。家父是前任大理寺卿，河东裴照。”

　　李团团的手臂战栗，她或许明白了裴襄对大理寺的执念从何而来。

　　见她凝眉望向自己，裴襄接着说：“我的身份是秘密，一旦揭露，或许会危及河东裴氏满门，所以我纵然死在大理狱，也不能让旁人染指我的尸首。”

　　“你知道的，吃下那个杏子，我将面目全非，没人会知道我是国子监的裴襄了。他们只会以为是具无名女尸，丢到乱葬岗去。”

　　“届时，能不能麻烦你，想办法把我的尸首运出来火化？我的存在就是一个罪证，所以请你务必想法子替我处理。火化后，请把我扬在燕悼王祠。”

　　李团团沉默地听着，眼泪却如同断线的珍珠一般，一颗一颗顺着她精巧的下颌滚落。

　　她的面容委实叫人怜爱，比起她那徒有其表的兄长来，可爱了无数倍。

　　裴襄很想捏一捏她面颊上凝脂一般的软肉，但她又怕自己沾满了血迹和灰尘的手指脏污了李团团的面容，于是伸出来的手便又缩了回去。

　　李团团一把将她的手握住：“我会想办法的，你相信我，裴襄，我现在也可以保护你了！”

　　裴襄摇了摇头：“团团，我不知道你为此付出了多少。但有你这句话，我真的很感谢你。不过，你也不必为我折腾了。以后一定要记得好好吃饭呀。”

　　*

　　洛阳城郊白云观中，一场妖风扬起了紫霞元君道场中的柳絮，竟如同飞雪一般。

　　扫地的坤道对着坐在树下品茗的隆昌公主打趣：“这四月里下雪，倒像是有什么天大的冤屈。”

　　隆昌公主本想笑笑，眼睛却瞥见了站在山门前一个无须的中年男子，笑容立刻敛了下去。

　　男子近前来行了一礼。

　　隆昌公主眯了眯眼睛，说道：“我记得你，你是宫里望仙台的掌事。”

　　陆君孟有些受宠若惊：“元君好记性。”

　　“我年纪大了，却也不曾糊涂。徐淑妃竟叫你来这里，想必宫中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陆君孟跪了下来：“请元君救救杨侍中！”

　　听完陆君孟的陈述，隆昌公主的眼神变得锐利，她向陆君孟确认：“你是说，李厚佺还抓了个姓裴的国子监生关在大理狱里？”

　　陆君孟方才只是随口一提，却没想到隆昌公主对此人如此关注。他抓住了机会立刻添油加醋道：“不错，如今大理寺的徐宣在诏狱，大理狱实际上也被李厚佺控制了。那个国子监生说不定会吃好一番苦头……”

　　一旁本服侍隆昌公主茶水的坤道蓦然砸了手中的茶杯。

　　她是隆昌公主身边的老人了，原不该这般莽撞。陆君孟不禁瞥了她一眼。

　　坤道连忙说道：“陆大人恕罪。”

　　隆昌公主亦是摆了摆手：“我等修行之人，实在是听不得这些。李厚佺未免太不成体统了些。”

　　“如今杨侍中被捕，宗室之中唯您德高望重。若非情况紧急，淑妃娘娘又怎会让奴婢来打扰您的清修？”陆君孟说。

　　隆昌公主显然被说动了。

　　她二十年未曾下山，不问世事，但她到底是当今圣人的亲姑母。

　　她点了点头，吩咐一旁坤道为她准备。

　　待陆君孟走后，那坤道终于忍不住问道：“元君，那陆君孟所言，可有几成为真？”

　　隆昌公主眸色幽深。她年过古稀，一生中见过太多神都浮沉，此刻竟然也有些拿不准。

　　“徐氏和李厚佺向来蛇鼠一窝、狼狈为奸，如今看着竟是要割席。”她幽幽道。

　　一旁坤道面露担忧：“她是想借您的势去对付李厚佺？”

　　隆昌公主说：“那是自然。李厚佺如今连杨重承都不放在眼里，除了我，她还能靠谁？自然是等着我去圣人面前进言。说是为了宗室的脸面，到头来不还是为了她自己？”

　　坤道叹息：“可圣人竟就此被这二人把玩于掌心？”

　　隆昌公主的目光望向远处，神都此刻正匍匐在白云山的山脚下，暮春的日光耀目，隆昌公主仿佛见到了太初宫琉璃瓦的反光。

　　她说：“圣人在位多载，早已倦怠万机。年轻时百官在侧，难徇私欲，可自从上次去过泰山封禅，终于叫他找到了理由恣意游乐，徐氏、李厚佺哪个不是借了这次的东风？”

　　圣人早年励精图治，朝政清明，可见他也不是个彻头彻尾的昏君。以他心智，岂会被徐淑妃和李厚佺肆意把控？只不过是如今他封完禅，不想再过宵衣旰食朝乾夕惕的日子了，李厚佺和徐氏又懂得“替他分忧”，这才对二人百般纵容。

　　“徐、李二人背地里做了多少事，圣人又岂会一无所知，不过是未曾触犯到他的底线罢了。”

　　“圣人已经在泰山封禅完毕，将来史书工笔上所记载的必然是一代明君。如今虽然出了太师自戕这种丑事，可是李厚佺多懂得揣摩圣心啊，只要让杨重承背了这口黑锅，圣人自不会留下半点的身后污名。既如此，李厚佺想做什么，圣人何必阻止？也不怪徐淑妃如此着急。可着急又有何用，她是圣人枕边人，圣人什么意思，她岂不知？”

　　听完隆昌公主所言，坤道似有所领悟，却又不解问道：“那元君为何还要下山？是为了裴家那个……”

　　“确实。”隆昌公主面露忧虑，“若只是徐、李二人之争，我出世多年，又何需去管。可裴家的那个……”

　　想到大理狱中的裴襄，坤道抚了抚胸口，很是担心，却又像是自我安慰似的：“李厚佺和徐淑妃未必知晓她真实身份。陆君孟说黄门北寺会对她用刑，多半是危言耸听吧？”

　　隆昌公主闻言却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突然着急起来：“快，快去备马。”

　　见她骤然如此，坤道不解问道：“元君怎么了？”

　　隆昌公主的语气急躁了起来：“徐、李虽然不知道她的身份，可真不一定不会对她用刑——不，李厚佺说不准还不敢妄动，徐淑妃却不一定！”

　　坤道吓了一跳：“为何？”

　　隆昌公主一把抓住了坤道的手：“李厚佺如今就指望着把逼杀太师的罪名甩出去，此刻断不会再给自己加一条虐辱命官、逼供监生的罪名，可徐淑妃不一样！她让陆君孟跑来白云山上，不就是为了让我去坐实李厚佺的罪么？若在给他加上逼供监生的罪名，李厚佺更难翻身！”

　　坤道反应过来：“您是说，就算李厚佺不动大理狱中那位，徐淑妃也会假借他的名义，让黄门北寺动手？”

　　“是啊，是啊！”隆昌公主的呼吸都急促起来，“徐氏心性狠毒，未必做不出来。方才陆君孟的样子……方才陆君孟的样子，定是已经向大理狱示下了！”

　　“那裴家的岂不是……”坤道急的脸色发白。

　　“快去备马套车，快！还有……河东那里也赶紧着人！”

　　“是！”坤道急匆匆应下了，花甲老人，竟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体，一溜烟小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