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旧闻》临叶沉沙

54、天璇之四

　　第四章

　　裴襄感觉自己的身体滚烫，可是却止不住地打冷颤。

　　她不知道前头还有多少刑罚在等着她，而她藏匿了多年的身份也已经岌岌可危。

　　她不可能如李党的愿，签下污蔑杨侍中的供状。刘太师已死，杨侍中成了仕林唯一的中流砥柱，李厚佺想将他们连根拔起，裴襄绝不可能答应。

　　但她也不能连累河东裴氏。

　　杏子，是她能想到最好的方式。到时候她的尸体面目全非，没人能指认这具女尸是国子监的裴襄。

　　那几个太监将杏子和供状都拿到了她的面前：“吃完就签吧。”

　　裴襄将杏子握在手里，点了点头。

　　待那几个太监离开后，她挪到稻草堆上，用两个手腕夹着杏子，狼狈地递到了面前。

　　“阿襄！”

　　她一怔，杏子便从手上掉落，咕噜噜滚了出去。

　　披着黑色斗篷的少女不知何时站在了牢狱之外。裴襄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这种地方，李团团怎会出现？

　　李团团也看见了灰突突地面上，黄得耀眼的杏子。

　　她立刻扑在栅栏上，朝她喊：“你怎么了裴襄！”

　　裴襄艰难支起身子，她视线模糊，好容易辨认出来，还真是李团团。

　　她立刻急了：“你怎么来了！这是什么地方？他们怎么放你进来的！”

　　李团团压下眼中的一丝心虚，扯谎道：“我求了阿耶，来看看你。”

　　旋即她发现了裴襄的异样。

　　她的袖子上全是血迹，双腿更是上的血迹已然赭色，坐在稻草堆上，几乎无法挪动。

　　她立刻泪如泉涌：“他们对你用刑？！”

　　裴襄无所谓笑笑：“大理狱被黄门北寺接手后，自然是把那些残酷手段都照搬来了。”

　　李团团见她云淡风轻，眼泪更是止不住往下掉：“他们为什么要对你用刑？”

　　裴襄抬手，想替她擦擦脸，只是一伸手，见到两只炭烤猪蹄，便只能缩了回去：“他们想要我签一份污蔑杨侍中的假供词。不过……”

　　她对一旁案几上的供状努嘴：“他们几个楞七砍正的，老子现在哪来手签字，哈哈哈！”

　　她刻意笑得疏阔。

　　裴襄从不在李团团面前如此粗俗，河东话都冒出来了。李团团听了，不忍心地别过脸去。

　　她知道，那些黄门北寺的人，敢这样对裴襄，肯定是得了她父亲李厚佺的授意。

　　她已经看清父亲的嘴脸。

　　可是她如今，对裴襄没有丝毫助益，只能在这里哭。

　　“好啦……”裴襄笑笑，她虽然已经头晕得眼冒金星，却不敢叫李团团看出端倪来。可是还未安慰两句，外头的牢门忽然又被推开了。

　　李团团一惊，立刻揪着披风的兜帽钻去了一旁。

　　裴襄看向来人，大理狱外的光将他颀长的身影拉在阶梯上，肩头的甲胄反射着冰冷的锐芒，行动间金属摩擦的声音，在幽暗的大理狱甬道里层层回荡。

　　裴襄心想，自己真是捅了李家的祖坟。

　　李团团没想到自己的兄长也回来。但她此刻已经不敢出来和李嶷相认，她哆哆嗦嗦地躲在了审讯室的书案下。

　　所幸，大理狱光线昏暗，李嶷并未发现她。

　　他的心神已经被裴襄双腿上的血迹吸引了去：“他们对你用刑？！”

　　裴襄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俩兄妹，开口说话都如出一辙。

　　若是过一会儿，李厚佺也来了，别张口也是这句。

　　她懒洋洋答了个“嗯”。

　　李嶷比李团团厉害些，他手里有大理狱的钥匙，于是立刻打开了锁头，进入牢中，便立刻看到了案几上的供述。

　　他认得裴襄的字迹，自然明白，这东西不是裴襄写的。

　　黄门北寺的手段，他见识过。但他从未想过，这些手段会用在裴襄的身上。

　　裴襄见他神色震惊，讥讽地笑了笑，朝他挥了挥两只血肉模糊的猪蹄：“瞧瞧。”

　　李嶷的瞳孔紧紧缩起，他立刻倾身，单膝跪地拉近距离。

　　裴襄见他手足无措，浑身颤抖，斜眼瞧他：“怎么样？”

　　李嶷的话都说不利索了：“……怎会如此？”

　　裴襄挑了挑眉：“没想到吧，李中郎？”

　　恐惧、悔恨、震惊的情绪在李嶷的双眸中流转，裴襄将这些变化尽收眼底。

　　他伸手，要将裴襄拦腰抱起：“我带你出去！”

　　裴襄偏过身子，往墙里缩了缩，抬头问他：“我可是你爹特别关照的死囚，你带我去哪儿？”

　　李嶷说：“哪儿都好，我带你走。大理狱这里，随便找个什么尸体替代你……”

　　裴襄大声嘲笑起来：“李中郎业务很熟练嘛！”

　　李嶷微怔。他知道裴襄刚烈，或许此刻已经心存死志。

　　但她沦落至此，李嶷觉得，也有自己的一份责任。

　　不由她继续分说，李嶷把她拉入怀中。

　　他的气息和他的温度，再一次铺天盖地落下来。

　　裴襄曾经幻想过，哪天可以依偎在他宽阔有力的臂弯中，做一对爱侣。只可惜，那些都是那个名为“裴湘”的少女的白日谵妄。

　　如今他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将她纳入怀抱，裴襄却不想要了。

　　她轻声问道：“李嶷，半年前，你陪我去燕悼王祠那天，其实是……”

　　李嶷的动作果然迟疑了一瞬，很快他说：“我……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生气。我想过的，等我把神都这里的事情全都料理了，我就娶你，你是不是女子我都可以……”

　　“呵，”裴襄笑了笑，在李嶷的耳边低声道：“你知道，我关心的不是这个。”

　　她当天确实问过，如果她是女子，李嶷会怎么做的话。

　　李嶷回答的，是娶她。

　　但是，她这辈子不可能为哪个男人做回女子，更不可能做李嶷的妻子。

　　她以为李嶷懂。

　　可李嶷直到现在还以为“娶她”是这个问题的最优解。

　　实在是鸡同鸭讲。

　　李嶷抬起头来，沉沉的黑眸望向她，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声如擂鼓。裴襄苍白的唇瓣在他的眼前嗫嚅，让他不禁想起那天在燕悼王祠，她忽然幽深的瞳孔。

　　他捧起了裴襄的脸：“你随我走。我会处理好一切。”

　　裴襄扯了扯嘴角，满脸表情诉说着：“就你？”

　　李嶷心头一颤。就他……

　　他的瞬间心虚根本逃不脱裴襄的双眼，她啧啧了两声，歪了歪头：“李重华，你那天突然陪我去燕悼王祠，其实是一早就知道，当天晚上废太子会谋反吧？”

　　“或是说——你一早就知道，李厚佺和徐淑妃会炮制一个太子闯宫的骗局，你为了不卷进去，当天本该是你值守明德门，你却跑来和我一起去燕悼王祠游玩……”

　　李嶷的脊背僵直，缓缓支起身来。他居高临下看着裴襄，本该是个压迫性极强的姿势，可是裴襄仰着脸，云淡风轻地回望，反而让他觉得胆寒。

　　“你怎知……”

　　裴襄：“哈，我猜对了！”

　　“你当时在诏狱写那份口供的时候，我就在想，你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份口供……”

　　“以你的聪明，应该不会想不到，这份口供可能成为指正你爹的证据。”

　　“虽然你的表演很完美，但是……”她咳嗽了两声，顺了口气，才继续笑着说，“我也曾是要做大理寺卿的人啊！你的小心思，还能逃脱我的眼睛？”

　　李嶷袖下的手指紧紧攥住，面前的少年脸色苍白，是他从未见过的破碎模样，可是她眼中灼灼的辉光，却一如既往。

　　可裴襄或许，这辈子都做不了大理寺卿了。

　　她继续推理：“你今日才从朔方回来，却直接就去值夜了，实在是太着急了些。所以，明德门前那个小太监，是你故意放进去的吧？你或许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份奏折，而今天恰好又是太白犯房这样的天象，你爹一旦知道这份奏折的存在，必然会有所动作……”

　　“只要他有所动作，你便可以抓住他的破绽……”

　　裴襄的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她不得已只能停下来，良久才问：“可是为什么？你若告父谋逆不成，可是绞刑……你为何甘愿冒这个风险，也要如此？”

　　李嶷闭上了眼。

　　他深呼吸了两口大理狱中腐旧的空气，才缓缓道：“他的所作所为，难道不值得万世唾弃？”

　　裴襄咧了咧嘴：“是，是该万世唾弃。可你明明有机会阻拦！如果那天你没离开金吾卫，没和我一起去燕悼王祠，或许废太子就不会进宫！”

　　“而今日，就算有内侍偷走了上将军的奏折，只要金吾卫不让他入宫，李厚佺又怎会漏夜召集禁卫，逼迫上将军！”

　　她的责问声声锐利，李嶷耳膜刺痛。

　　他沉声道：“那份奏疏根本伤不了李厚佺的根本！只有让圣人明白，李、徐、林三人在宫中是多一手遮天，能威胁得到他天下之主的威仪，圣人才会下定决心铲除三人！”

　　“若无柴薪，怎燃烈火！”

　　李嶷很少这样疾言厉色。裴襄知道，他心虚了。

　　她把双手举到李嶷的鼻子底下，慢吞吞地说：“看，你的柴薪，你的烈火。”

　　一字一句，如钝刀割肉。李嶷的声音颤抖：“我……不曾料到会这样……”

　　“你走吧，我不会随你走的。我还要留在这里，做你的柴薪，点你的烈火。”裴襄往墙上一靠，下了逐客令。

　　李嶷的喉结滚了滚，裴襄看着他因为气愤和羞愧而有些变形的脸，心想：她也曾仰慕过这张面容，觉得他貌比潘安、骁勇多智。如今看来，实在是愚不可及、空有皮囊、不过如此。

　　“裴襄，你不明白！去年夏天江州十四县水灾，废太子奉旨赈灾，本来一切都顺风顺水，可忽然出现了日食天象，赈灾的粮船沉了两艘，江州十万灾民活活饿死！李厚佺接手了之后的赈灾事宜——那两艘船，不可能同他毫无干系！可那是十万条活生生的人命！圣人却不闻不问，只因天狗吞日，李厚佺属鸡，与狗相克！”

　　裴襄却只是微微掀开眼皮睇他，脸上表情看不出情绪。

　　是了，如今的圣人，纵然是太师之死，也都能视而不见，相信什么鸡犬相克之言，也不足为奇。

　　她淡淡道：“你走吧，若真对我有愧，就别再回来我面前现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