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芒惊羽扇》枫眷

74、尘埃落定

　　依岚抓过依黛烟的亲笔信，一目十行的扫过，整整三页纸的内容，令依岚心凉如水，呆楞了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信中所写，是依黛烟承认，自己亲耳听到依适平和楚王属官的密谋，乃是设计将柳家与构陷太子事勾连一处，彻底击溃与林家和后党有所牵扯的势力，伺机杀掉可疑的柳家女，达到斩草除根的目的。

　　依黛烟觉察此事时，这些筹谋本有机会阻止，只要她上告朝廷，太子和柳家或许都会有一线生机。而她在信中坦陈，当年时局，她猜测太子羽翼丰满，陛下或无意保全，便为顾全自身和肃王府，未曾出言相告，知情不报的隐瞒了数载。

　　而且，她作此决定怀有私心，打算救下依岚，将人养在身边为己所用，成为实现她诸多筹谋的一枚棋子，既可在关键时候牵制朝堂，又可以护下肃王府，还可为玄镜宗的前程寻一个合适的接班人。

　　依岚读罢此信，总算明白依黛烟的盘算里，尽皆是绝路的缘由。此等欺瞒利用，为君者容不下她，知晓内情的依岚也不会原谅她，被她假意利用的太后更不会手软，她十死无生。

　　若瞒个长长久久，依黛烟或有生机，但这等重要的证词，乃是扳倒依适平和楚王的关键，她想依岚成事，就不会将秘密带进坟墓。

　　“原来如此，”依岚喟然一叹，“陛下，那兄长的事更清楚了。听闻长兄是自尽，岚儿觉得楚王这等小人，自尽太便宜了，是否应该让他万箭穿心？肃王妃信中还言说了太后的动机，您对自己的母亲是个什么态度？真相昭然，您还犹豫不定，究竟在思量什么？十三个儿郎，您想把大位传给谁啊？”

　　“这是你该问的吗？肃王妃的信你看了，不想去找她讨个说法？她当年若将此事告知于朕，何来后续的惨剧？”陛下察觉依岚方才的错愕，打算利用这一点反击了。

　　“我猜，她当年若告知了您，或许早在十一年前，肃王府就销声匿迹了。长兄未见得能好好活着，我怕也看不到今朝的太阳。”依岚再不演戏，“陛下，你还把我当傻子呢？我改主意了，再拟一道旨意吧，册刘贵妃为继后，别再演你和我母亲帝后情深的追思戏码，否则，岚儿今夜就让您与她团聚。”

　　“荒唐，你这是得寸进尺，朕的容忍是有限度的。”陛下冷了语气。

　　“那我现在替您把随侍和禁卫都叫进来？还是让我给您放把火暖和暖和？”

　　依岚随意的摆弄着烛台，将火苗凑近了一旁的文书，“现在是我拿捏你，我来此可不是孤身犯险，方才陪你演戏的话您都忘了吧。江湖横行数载，现下我能在前朝挑动起风浪，日后您容不下我，我很清楚。所以，这后路我早想好了，您安心当太上皇，我给您养老；您冥顽不灵，我这就给您送终。”

　　“你…！萧昀岚你这个疯子，逆子！”陛下怒极，拍案而起，却猛然呕出了一口血来，气喘吁吁的瘫坐在椅子上。

　　“真不听劝。”依岚哂笑一声，拔下自己头上的银簪，扭动机关弹出一把尖刃，“再大声些，把外头的人都招来好不好？让他们看看父慈女孝的场面。”

　　陛下拿不准依岚的功夫到底是何种程度，二人近在咫尺，方才吐血的恐惧令他不安，只得暂且稳住依岚，“岚儿想让你的哪位兄弟得势？说给为父听听可好？你的要求为父都答应你了，好好活着，别动不动就玩命。”

　　“其实你早有主意，楚王是你立的挡箭牌，康王因为有窦家血脉绝无可能。余下诸子早早打发出京，唯有襄王留在京中不放。是因为他年岁最小，好拿捏，对么？也许您想等上几十年，我不过是帮您提前了而已。”

　　依岚沉稳的回应着，手中转着那尖刃，“写吧，再写一道立储的旨意。岚儿背后的人脉会扶植他做一个明君，也会让他孝顺您。解药日后我会天天给您做，亲手做，祝您长命百岁。”

　　“朕现在叫人的话，你自己不惜命，只怕岑家和那些帮你的人，都可以因谋逆而人头落地。”陛下的话音比依岚的还要阴恻。

　　“那就试试，是你的嘴快，还是我的刀快。”依岚手上转着簪子的速度更快了，都生出残影来了。尽管心底慌乱不已，可表面上装得挺像一回事的，“况且这些人本就为我所用，不过棋子，你想杀只管杀。等我带你上路，你把他们带着，太后就可以与窦家称霸朝堂，您开心吗？”

　　陛下眼下格外后悔方才头脑一热，一时冲动的屏退了随侍，后悔心底生出的一丝恻隐作祟，令他毫无防备的接过了依岚的茶汤，后悔自己轻视了眼前人，只当她是个年岁不大，流落乡野的小姑娘。

　　他该记得的，这是林后的女儿，和他当年佩服欣羡的皇后一般，机警□□，胆识过人。只是眼前人还继承了自己血脉里的自私和狠辣，反而令他胆寒。

　　“你为何属意萧泰？”陛下与人拖延时间。

　　“你为何我便为何，少废话，赶紧写，我的耐心也有限。”依岚半眯着眸子，冷声回应。

　　“你若是男孩，朕这皇位便是你的。”陛下莫名其妙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犯不着，不稀罕。”依岚随口就怼回去了，伸手将毛笔蘸满了墨汁，“写吧，我不想杀你，脏我的手。”

　　陛下嗤笑一声，接过笔来，感慨道：“朕英武半生，没想到栽在自己女儿手里了。今日是朕妥协，非是朕输给你。朕不愿在垂暮之年大开杀戒，萧家基业后继有人，万古长青，必须得有良臣佐政。你选了泰儿，想来朕还没老糊涂，没看走眼。”

　　依岚并未言语，凝神盯着这人把制书写完，随手接过，退了十步远，

　　“或许我出了宫门，你会将我万箭穿心，所以，我先告诉你，这毒若无解药，明日你活不过正午。父女走到今时这步，非我所愿，我一直渴慕亲情，却从未得到过至亲的呵护。如今长大成人，也释然了。我做了为人女儿该做的，无恨无悔，走了。”

　　依岚转头快步离去，身后一道幽沉老迈的嗓音掷地有声，“仰首走出去吧，朕不杀你。你让朕想起了年轻的时候，有你母亲在侧的日子。但朕这一生所为，也无恨无悔。”

　　抬脚踏出大殿的时候，夜幕暗沉，高天却又明星闪烁。依岚三步并两步奔向了岑九歌和韦潇然，沉声道：“快走。”

　　岑九歌压着嗓子询问，“白云观和窦家，围不围？”

　　“您的人在何处？”依岚与人垂眸低语。

　　“宫门外和京中守备营。”岑九歌如实相告。

　　“悉数调去襄王府，务必保证襄王安全。”依岚正色吩咐，自怀中掏出那威胁得来的清查旨意转交岑九歌，“快马加鞭，您带着护卫将此旨意急送刘府，让刘公画批执行，不必遮掩，光明正大地去。”

　　继而她转头对着韦潇然道：“带着附近宗门的人，护送我去肃王府。二位，我做了个冒进凶险的决定，今夜翻云覆雨，陛下晚些也会有动作，这是迫不得已的决定。我用毒威胁了他，你们有必要知道，公爷也转告鸣雪阁，拜托了。”

　　话音落地，韦潇然和岑九歌皆是一愣，还是韦潇然反应快些，扯着依岚就扔进了马车，挥鞭疾驰直奔宫门。岑九歌脑子飞速运转，将手下的人分拨各处，应急调动了多年不曾指使的旧部，擅自做主，将楚王府和依家围困起来。

　　马车停在肃王府外，依岚小跑着冲了进去，韦潇然立在院中没有跟。等到依岚破门而入时，坐在轮椅上的肃王抬眼一瞧，淡淡道：“事成了？我在禁中的守卫没有排上用场，想来你和皇兄聊的还算和睦？”

　　“守卫？”依岚凝眸反问，“何意？”

　　“烟儿猜到你或许会兵行险着，我这把老骨头也不是全无根基，给你留了个后手，没收到回音。”肃王平静的解释着，自怀中取出了一枚玉佩，“此后这物件是你的了，人不多，六百禁军，是跟我血雨里拼杀出来的兵。”

　　“师父呢？”依岚顾不得这些，直接询问依黛烟的下落。

　　肃王端起了身侧的茶盏一饮而尽，幽幽道：“我在等你回来，这样就有人给我二人报丧了。岚儿，我好歹是你亲叔父，给我二人料理后事吧。所有的事都结束了，有你操心这一切，我去追烟儿了。”

　　“她在哪儿？”依岚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冲动的揪住了肃王的衣襟。

　　“她说等你回来，再报她服毒自尽的消息。如此，便可让陛下以为，你为了维护公心立场，不耽于私情，不包庇欺君之人，大义灭亲的除去了她。得知你入宫的消息，她便服毒了，人在后堂。”肃王淡淡的回应道。

　　依岚听得这话，一时腿软，半撑着桌案稳住了身形，恼恨的嗔怨道：

　　“她可真行，说我自以为是，她才是那个自以为是的人。我哪里需要陛下的认可，我喂了那人毒药，从来都没想讨好他，逢迎他，摇尾乞怜。她怎不睁眼看看，她怎就如此孤傲独断，怎不等我…”

　　肃王的嘴角渗出了些许血迹，面目逐渐扭曲，挣扎道：“你比我们料想的要狠，如此倒也像是皇兄的孩子…”

　　依岚眼睁睁的看着肃王断了气，疯疯癫癫的奔去了后堂，只见依黛烟早已被拾掇得整齐，尸骨都已经冰冷没有温度了。

　　“好狠，你好狠…”依岚望着这人，哽咽着出言，缓了许久，才惊觉珉瑚早已没了踪迹。她强撑着心神去寻韦潇然，“珉瑚呢？”

　　韦潇然漠然道：“杀了。”

　　“她的筹谋您早就知道？”依岚近乎绝望的冷声质问。

　　“算是。”韦潇然坦荡的回应。

　　“你们的心都是顽石做的？对我都如此残忍？毒药哪儿来的？”依岚呆愣的眸子里，视线都是虚离的。

　　“苏芮给的。”韦潇然沉声道，“师姐给你备了份礼，她说你的话在理，太后可以为了权欲抛弃割舍一切，所以，她说服肃王，带上了他的母亲一道上路。估计明日一早，就会有太后意外中风丧命的消息了。”

　　依岚冷哼一声，哭笑不得的出言，“那我真该谢谢她，免去我杀害亲祖母的罪责。师叔觉得，苏芮是否也该送去陪着师父？她们可是好姐妹。”

　　“留下吧，她给你制毒有功。她不给毒药，师姐也会找别人的。”韦潇然轻叹一声，低声提议。

　　“师父走前，还安排了什么？您入宫，是为指挥肃王的人马，我猜的可对？”依岚凝眸与人对视。

　　“不错，”韦潇然坦然承认，“还有些门人在公府外散布，护你那心上人周全。师姐她想归葬潞州，毕竟肃王元妃是她姐姐，她本心也不愿做这高门贵妇。”

　　“师叔看着办吧，我，我想先回公府去。今夜发生太多事，我要撑不住了，明日还有新的乱局呢。”依岚的话音里透着无力。

　　“我送你回去，我再回来。岚儿，这里的丧仪你得出面主持，这是你归朝，让朝臣看见你孝心的机会。如此，日后的好些事，你扶植新君也会容易些。太后和肃王尽皆西行，此时若是陛下伤痛欲绝，倒也说得通。”韦潇然边走边提点。

　　“师叔倒是懂我，这群伪善的至亲，我会一个个送他们去该去的地方，但不是今晚，也不是明日，不好太仓促。”依岚踏出府门前，转身回眸道出了这样一句话，而后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上了马车。

　　抵达公府时，岑商正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瞧见依岚全须全尾的回来，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在了肚子里，可还是忍不住道：“你进宫这么大的事就瞒着我？还让人看着我，把我困在府里？”

　　“进去你房里说。”依岚直视着岑商，微微扯了扯他的衣角，抬脚先行一步，“公爷回来了么？”

　　“回来一趟匆匆又走了，带着兵走的。让我转告你，京中该做的事，他和刘公会做，让你宽心，专心对付一人，那人是谁？”依岚的步速飞快，岑商一路紧咬，嘴上不停，“别再瞒我，我能为你做什么？”

　　依岚将人拉进了房中，反手合拢了房门，便回身将人抱了个结实，恳切道：

　　“你能做的，就是最重要的，陪着我，娶我，别抛下我。岑商，我没有师父了。我亲手给生父下了毒，剧毒。我还要取自己哥哥们的命，给母亲和兄长报仇；我还要朝着很多人挥屠刀，给弟弟开路。我是不是一个魔鬼？我昭雪旧案，却免不了大开杀戒，我的心好疼。”

　　听着依岚蚊子一样的话音，岑商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青，他被依岚的一席话吓得一怔一怔的。他一直知道依岚雷厉风行，但是从没料到她敢毒陛下，也不知依黛烟怎就没了，更不知这人做好了扶植新君，为新君铺路的一应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