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芒惊羽扇》枫眷

73、拨云见日

　　时隔两日，依岚居住在郑国公府，将需要朝臣出面的证据转交给了刘守义。

　　是日临近晌午，依岚本要去肃王府寻依黛烟，韦潇然却先一步找到了郑国公府来。

　　依岚瞧见一身素衣的韦潇然，一时面露愧色，乖觉的上前相迎，躬身长揖一礼，低声唤了句，“韦师叔，节哀顺变。”

　　韦潇然伸手将她扶住，只淡淡道：“是师姐让我来的，说是把证物都给你，助你一臂之力。”

　　依岚接过了韦潇然递过来的一个锦盒，伸手便要打开。韦潇然长剑往前一顶，制止了她的动作，“她说让你把这些直接交给陛下，入宫之前不必看。几时入宫，我陪你去，这也是她的意思。”

　　“若不看，我怎知是何内容？”依岚面露不解。

　　“这是多年来，我们四处查证，得到的关于柳家一案，和依家所行所有不法之事的罪证和证人的证词。这些证据足够你给柳家翻案，足够让陛下处置中书令，也足够给平陵河的亡魂一个迟来的安慰，你放心就是了。”韦潇然幽幽的与人解释着，又拿过了盒子，“我帮你保管，入宫再给你。”

　　依岚无奈的摇了摇头，“证据还怕看？您和师父怎么都喜欢卖关子。我和公爷说了，今日傍晚入宫，您去我房里坐坐？”

　　“可以。”韦潇然随口应下，待入了房中，她沉声道：“苏芮说了你从她手里拿药的事，丫头，别乱来，他是你父亲。事到如今，刘守义从未拦阻你分毫，这便说明，他揣测圣心，该是到了处置楚王的时候。水到渠成的事，无需铤而走险。”

　　依岚一愣，没想到苏芮还是卖了她，她怅然一叹，“师叔，我有分寸，那药不过是有备无患。但我有事想求师叔，师父把玄镜宗托付给我，还说了很多奇怪的话。我今日入宫也没有全然把握，我进宫后，若是一个时辰没有出来，您就赶紧带宗门在京的人撤出，与师姐照管好宗门，拜托了。”

　　韦潇然的眉心微微蹙起，默然地饮了口茶，沉吟须臾道：“我扮作你身边的随侍，跟你入宫去，能跟到何处便跟到何处。至于宗门，潞州事务和各处分舵，霜吟会照管妥帖。京中门人自是护你为要，不会抽身。这是师姐的交待，不会更改。”

　　依岚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师父还真是…罢了，既然早有安排，岚儿乐得省心。”

　　斜阳西垂之时，岑九歌自大内归来，对依岚道：“都安置好了，大内的马车已经等在门外了。”

　　依岚微微阖眸，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走吧。”

　　出府的半路，岑商刚刚放朝归来，撞见依岚和韦潇然，岑九歌三人面容肃穆的往外走，疑惑道：“这是去哪儿？”

　　“等我回来。”依岚朝着他微微莞尔，转眸吩咐道：“鸣霄，星瞳，你们看好了他，不准他出府。”

　　“是。”二人异口同声，提着把长剑立在岑商身边，“少郎，回房去吧。”

　　“爹？”岑商对鸣霄的反水深感意外，将探寻的目光投向了岑九歌。

　　“听话，回去等，我们晚些回来。”岑九歌敷衍的回应了岑商，抬脚就跟着依岚离去了。

　　不多时，一辆马车驶入了巍峨的宫禁，直入宫道深处，停在了一处空场前。依岚下了马车，内侍早早迎候在侧，恭谨道：“请您随奴婢来，陛下已然候您多时。”

　　依岚自韦潇然的手里接过了锦盒，却并未急着跟内侍前去，而是打开锦盒扫了一眼里头的物件。入眼的是好多信封，有苏芮的，有肃王的，有她不认识的名号，还有依黛烟的亲笔……

　　“快去吧。”韦潇然出声催促，“我在此等你。”

　　依岚回眸看向岑九歌，问着内侍，“国公可否一道？”

　　“陛下甚是激动，还请您先行入内吧。”老内侍审慎回应。

　　依岚未再多言，捧着锦盒随人入了陛下的寝殿。依岚分外紧张，非是为了父女相认，而是在担忧自己的筹谋能否顺心如意，这许多人送了诸多性命积攒的证据，也不知能否讨来一个公道。

　　入了光线昏沉的空旷大殿，依岚抬眼望见了一个焦急的来回踱步的男子，鬓发斑白，身形看着倒是挺拔魁梧。听得响动，那人骤然回眸，只一眼，便怔愣当场，半张着嘴，良久才试探着唤了句，“岚儿？朕的小囡囡？”

　　依岚漠然的别开了他的眸光，那视线里很复杂，好似当真有失而复得的欣喜与深情，依岚不想看，也不想被这人的戏码左右自己的打算，哪怕这人当真有半分真情，她也不能准允自己沉沦心软分毫。

　　“参见陛下。”依岚俯身叩首，将锦盒放在了自己的身旁。

　　“起来，好孩子快让朕好好看看你，你和你母亲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太像了。九歌方才说的话，朕本还不信的，当真是上苍眷顾啊。”陛下几近哽咽的快步走了过来，伸手去搀依岚，被她灵巧的闪了身子避开。

　　陛下的手扑了个空，悬在半空须臾，徒留一声长叹，“这是怪朕了，也是，该怪的。女儿长了这般大，朕都不知，是当父亲的没能尽好自己的责任。岚儿，朕会补偿你，日后留在朕身边。朕无时无刻不在惦念你，你是朕唯一的女儿，朕从未忘记过你。”

　　依岚手捧锦盒，正色道：“岚儿从无怨怪。只今日来见陛下，非为私情，乃是国事。这锦盒中装填的，是当朝楚王与中书令结党营私，意图谋逆，构陷悼太子，贻误军机，栽赃诬蔑姑苏皇商柳氏，灭杀淞州锻钢世家怀氏的罪证。岚儿恳请陛下做主，惩治奸佞，还屈枉冤魂公道。”

　　陛下的面色一沉，依岚与他相见，一丝温情戏码都不接，直截了当的与他分说起此等大事来，他忽而清明，今日朝堂上那铺天盖地的弹劾奏本是从何而来；他终于明了，缘何是岑九歌来告诉他，他的女儿尚在人世。

　　陛下伸手接过了依岚递送的锦盒，肃然的拆开一封封证词查看了许久，大殿内只有他二人，却比无人的清净还令人压抑。

　　依岚默然地看着眼前这个辨不出喜怒的君王，瞥见身侧的茶案，眸光一转，抬脚上前去给人添了杯茶，端到了他的跟前，举着热腾腾的茶盏，状似乖顺歉疚地解释道：

　　“陛下恕罪，岚儿非是有意瞒着您。昔日岚儿以为自己是皇商柳家的女儿，这些证据好些都是私下查来，想明晰柳家案情的。哪知意外入京，前不久兜兜转转因为有人意图毒杀，才知晓了身世，但碍于您的身份，也不敢贸然相认。您这样不言不语，可是气岚儿未曾早来拜见您，抑或是厌恶岚儿查这些事？”

　　听得依岚温温软软的讨好语气，陛下终究因为失而复得的一丝温情，生出了些许动容。他将手中的证据放在了一侧的桌案，接过了依岚举了许久的茶盏，随口问道：“这些证据，岚儿都看过？当真知道这上面写了什么？”

　　依岚略显诧异的抬眼瞧着陛下，这般直率坦荡的对视，令陛下有些意外和不自在，转眸兀自饮了口茶。毕竟这许多年来，深宫规矩森严，无人敢这样直勾勾盯着他看上半晌。

　　依岚见人喝了茶汤，这才坦言，“这锦盒中的内容，是肃王妃才交给岚儿的，岚儿只知道大概。实不相瞒，岚儿被柳家养到七岁，后被肃王妃所救，养于江湖宗门玄镜宗数载。今晨陛下该是收到了参劾昌宁王和楚王的奏本，那是岚儿的手笔，但却是站在无数人前赴后继，舍生忘死的心血上得来的结果。”

　　陛下沉吟良久，才缓缓出言，“朕有愧于你，有愧于你的母亲。她聪慧机敏，才保下了你，让你与朕还能团聚。岚儿，朕会昭告天下，以后你便是朕的掌珠，国朝最尊贵的公主。这些前朝纷扰杂事，不必脏你的手，乱你的心。你住在岑府，该是见过世子，岚儿属意他？朕为你们办个风光的婚礼，可好？”

　　“岚儿不曾长在天家，不过一见识浅薄的弱质女流，但经史子集也读过，是非道理并非全然不通。为人子女，不曾在父母亲人膝下承欢，是不孝；身为皇嗣，眼见朝中奸佞作祟，置之不理，是不忠。若非贼人惹是生非，岚儿无需与您父女生离，也不至与母兄天人永隔。求陛下给岚儿做主，沉冤遗恨不了，岚儿无法安享荣华。”依岚再度俯身做请。

　　“朕答应你，会遣人去查证这些事。岚儿起来，前朝的事盘根错节，朕知你心意，朕是不忍让你为这些事费心劳神。若你长兄当真是被贼人所害，朕一定严惩，决不饶恕。这许多年，朕从未信过，他那么仁孝的孩子会做傻事，奈何苦查无果。岚儿回来是大喜，带回这些证据，更令朕欣喜非常。”陛下怅然感概，老泪纵横。

　　依岚听得这话，站起身来拂去了他的手，冷声质问，“陛下逢场作戏的好本事真令岚儿大开眼界，您当真苦查无果吗？惊羽扇的暗器是怎么放进去的，您身边内侍的供词愿意拿给岚儿一探究竟吗？您今日以话术敷衍，明日是查问此案，还是清查岚儿背后那些中正良臣？”

　　陛下眸光一怔，显然是未曾料到依岚敢这样与他说话。

　　“长兄是否含冤，您心里比谁都清楚。稳固皇权无可厚非，可时过境迁，您今岁六十，皇子都已长成，给长兄一个公道，很难？太后先找到了岚儿，她不准岚儿认您，想利用我除去楚王，事后约莫也不会留岚儿在世。今日入宫是以命做赌，也许出去就能与母兄团聚。可您的话如冷水，浇灭了岚儿唯一的念想。”依岚眼底含泪，楚楚可怜。

　　陛下听得这些话，眼底幽沉一片。他思量着那些证据里的言辞，再忖度依岚的话音，一双手悄然握成了拳，

　　“岚儿，朕累了。你今夜留宿宫中，朕会护着你，无人敢加害于你。朕让人给你收拾个殿宇，就此住下吧。你是女眷，这些事，朕会给你个交待，你年岁还小，事情非是你料想的那般，好生留在家里将养，等朕的答复。”

　　“这是要限制我的自由？”依岚哂笑一声，“陛下，非是岚儿不想认您。您这般，岚儿怕了。方才饮的茶汤里，岚儿加了料。您答应岚儿还长兄清名，明日一早便有解药送入宫，能保您一日安稳。您想用强也可以，解药会和岚儿一道消失，岚儿拉着您与母兄泉下团圆。”

　　“你……！”陛下大惊失色，怒目圆瞪的凝视着依岚，“我是你亲生父亲，你这是弑君大罪！”须臾后，他忽而缓和了神色，“别开这等玩笑，茶水是随侍一早备下，朕看着你递来的，你吓唬朕作甚？朕没有骗你。”

　　“我也没骗您。”依岚的语气有些阴鸷，垂眸凝视着自己的指尖，“我这十根手指皆染了毒，那锦盒和茶盏无一幸免。陛下，我给了您机会，可您寒了女儿的心。这毒啊，刁钻的很。要么您听女儿的，要么女儿拉您赴黄泉。反正我孑然一身，生死一线活到今日，已经赚了，无可留恋，无所畏惧。但您放得下皇权富贵吗？”

　　“朕答应你会查，自是一言九鼎。岚儿，把解药给朕，朕当今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听话。”陛下眸光一转，温声哄劝。

　　依岚拎了毛笔上前，“陛下，空口无凭，还是写道旨意，用印后再谈解药的事吧。岚儿很为难，不想弑父的，您别逼我。对了，您也别太动怒，这毒最怕怒火攻心，解药又不在我身上，还请您珍重龙体。”

　　“朕再说一次，莫胡闹，若朕叫人进来，岚儿你可知，这是何罪过？”陛下见软的不成，就要来硬的。

　　“岚儿是鬼门关走过的人，江湖险恶经历良多，也曾做过杀手，一招勾走数人性命。母兄的仇，柳家养父母的仇压在身上十余载，活着是在受罪，午夜梦回都是苦痛。您拿这吓唬我无用，我自私自利，什么恐吓威胁都无用。说句难听的，除我的执念外，这世间一切与我何干？”依岚的笑靥鲜明，却分外不合时宜。

　　依岚阴鸷的话音徘徊在陛下的耳畔，令这一贯霸道的君王满目错愕，他隐隐觉得头晕目眩，不知是气得，还是毒发。

　　僵持良久，他终于妥协，提笔写了起来。写好后，他凝眸望着依岚，“如你所愿，解药给朕，朕可以不追究你的罪责。”

　　依岚慢条斯理的卷起了用印的旨意，揣进了衣袖，转眸望着外间的天色，俏皮的问着陛下，“聊聊？您只要不恼，这毒今晚不会要了您的命。此事一了，您追究不追究，我都不在乎。好歹是父女一场，我对您没印象，就当这是第一次见您，这见面礼确实不算好，您多担待。”

　　陛下强压着怒火，眸中含霜，“你还要什么？依黛烟怎把你教成了这副模样？她给你灌输了多少仇恨，让你对朕行此大逆不道的举动？”

　　“和她没关系，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毕竟我母兄命丧于此，这里在我看来，是一座华丽的坟墓，自然要小心些。”依岚淡然的回应，语气轻松，直接上前抄起了散落在桌案的证据，“我还很好奇，肃王妃写了什么给您，我现下还有些时间，就自己看看，您不介意吧？”

　　陛下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看吧，你是该好好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