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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一百七十三、鸱鸮振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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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月自浓重的云翳间倏忽漏下一角银亮的辉光,和着檐角昏黄的灯火,照见万岁门城楼上的青年气度清寒亦如风雾孤灯,眸光却偏又是高远冷淡,利刃似的直指这一行来人。
“转道!”在隐约望见城楼之上的身影时,姜曜蓦地回身侧目,扬声对数十名随行亲信道,“由千秋门入宫!”
“是——”
士兵们闻声亦是纷纷驻足,在片刻的疑惑过后陆续应声调转,次第向薄室门退去。
话音未落时,侧方忽有箭矢鸣镝破空而来,呼啸着擦过姜曜的面颊。他心神一悚,再回神时,已见前方面部中箭的将领一声痛呼,仰面直直地摔倒下去。
“左贤王何故在宫门前妄言兴兵?”
“姜昀!你胆子不小!”
姜曜闻声,立时忿而抬首,正见姜昀立于宫墙之上,手挽长弓冷然一笑。而姜昀全无应答论辩之意,只领着一干亲兵当先自墙头纵身跃下,瞬息间已再次拈出一支羽箭。
姜曜心知无从退避,索性在拔刀斩落箭镞的一瞬扬声喝令亲卫列阵,只待暂驻薄室门外的将领们引兵突入内城,便可扭转此处战局。
眼见局势已至短兵相接之境,姜昀自是收了弓箭拔刀出鞘,借着点足落地之势轻笑一声,长刀挟着雪亮的弧光破风斩下,一霎便已落向姜曜的头顶。
姜曜不及深思,拔刀出鞘全力横挡,刀锋在嘶鸣声中强硬地截断那烁月的冷芒,而他亦骤觉手肘处传来了挫伤的剧痛。当下情势已是非常,于是他格挡的刀势也无片刻滞涩,双手猛地一震荡开了对方的刀锋。
姜昀顺势旋身,在两人擦肩而过时瞬息兜转刀锋,以更为凌厉的攻势再起一刀纵劈而下。姜曜自是反手横刀封挡,却被这一刀击得后退一步,了无反击余地。两柄刀锋急促地碰撞着溅起炫目的火花,刺耳的嘶鸣声仿佛利刃垂死的嚎叫。
在双方亲卫短兵相接之际,二人亦是往来交锋过数十回合。姜昀的目光紧锁住对方的面门,他手中的每一刀看似不过简单的纵劈,只是出刀愈发迅疾凌厉,渐渐地令姜曜连闪避也左支右绌。
也正是在此时,薄室门下忽有兵戈之声错杂而来,为首的将领扬刀出鞘直指此处,引着百余名士兵突入乱局:“诛杀乱臣,护卫左贤王殿下。”
姜曜却反是眸光一凝,在片刻的分神间避之不及,旋即骤觉左肩有一阵寒凉的剧痛刺入骨髓。
“呵……”姜昀不觉一挑眉,了然地轻声开口,“东阳门外的左贤王私兵?他们不会来了。”
姜曜随即亦是心下冷然,明白东郊已成胶着之势,白崧与萧望之必已牵制住了己方精锐,今夜无论哪一方,都不会在这宫城中得到城外驻军的声援。
但姜昀既已先发制人,便必定留有后手。
正在此时,自薄室门声援而来的将领飞身纵跃横出一枪,生生隔开了两人的缠斗。姜曜借机点足后撤,在近卫的回护之下疾步退入掖庭,待望见增援断后的将士已扑入战局后,方厉声向左右将领下令:“来者不善,速去华林苑,调精兵回援!”
“是!”
此刻四方云合,月色渐隐,零散的星子早被浓云遮蔽,夜幕之上也泛起了沉郁的殷红,血淋淋地压在静伫的重重宫阙与攒动的炬火箭矢之上。
姜昀一时不及破开眼前缠斗的数名敌将,唯见一众亲信簇拥着姜曜退至掖庭夹院中,隐入曲折掩映的山石宫殿,顷刻不见踪迹,而余下的乱兵也不再恋战,先后撤往掖庭之中。
他不由得眸光微凝,身形缓缓后撤数步,于倏忽之间由静转动。雪亮的刀光在下一瞬纷繁而起,而姜昀于其间腾挪自如有如鬼魅,全然压制住了那几名敌将的围攻。
刀光之中,其间两三人还不及分辨他的动作,便已在擦肩之际先后仆倒,胸口的软甲绽裂着横流出汩汩的鲜血。
而姜昀借着攻势忽地纵身,向侧方的最后一人平展刀光,血色霎时溅起,而那人的头颅于汹涌的血泉中应声落下。
他复又于尸体肩头点足翻身,衣袂轻振之间翩然落于残局之外,冷冷回望一眼尸首枕藉的御道。
正在此时,几名卫尉寺士兵自万岁门下趋步而来,为首者向姜昀恭敬一礼,请示道:“右谷蠡王殿下,西游园局势已定,千秋门及武库亦是无恙。眼下扶风郡侯已着宿卫前去搜查华林苑,其后如何安排,请殿下决断。”
“免礼。仰赖扶风郡侯明察秋毫、心怀大义,今夜诸事将定。只是左贤王历来于我高车族中根基深厚,眼下未必已是穷途。他若于脱身后再起风波,恐也将伤及各位的亲眷,故而华林苑中的搜查,还需请诸位尽力协助。”
姜昀说着含笑扶起了这几名行礼的士兵,目光却是轻轻一瞥,落在了已然空无一人的万岁门城楼之上。
——
当卫尉寺众人及姜昀亲卫稳住局势、搜查华林苑时,姜曜也已在人迹罕至的西苑与心腹死士交换了坐骑衣甲,与三四名亲信匆匆向僻静的宫室中躲避。
殷红的天幕上渐渐地渗下了星星点点的细雪,姜曜隐在山石后方扫视一眼华林苑东北面各处冲天的火光,回身吩咐道:“东郊驻军已与姜昀的部众交战,为今之计,便是越墙而出转道后方,引军退入王府固守,等待陛下发兵。”
随行的亲信闻言,皆是满面肃然齐齐应声:“末将遵命。”
姜曜见他们神色坚定了无犹疑,便也微一颔首,冷笑道:“陛下不喜右谷蠡王的出身心性,此事举族皆知,诸位但随本王撤回府邸,一切便仍有转机——”
“可笑。”
亲信们还不及应声,便已骤然听得一个冷漠的声音满含讥诮地在身后响起。他们心下悚然一惊,随即匆匆回首:“见过太子殿下。”
姜曜并不十分意外地一抬眼,挑眉道:“……太子?如何,你也想捉了我交给那个贱奴之子?”
“大哥,我不过是想多活几日。”太子姜暲领数名亲信自宫室之间缓步而来,面上一派波澜不惊,言辞之中既无敌意,也无尊敬,“当然,若是不能够,也要在死前为生事之人多添些麻烦——大哥,你以为我将你交出去,这太子之位我便坐得稳?”
“哦?”
“大哥若想脱身,便随我入殿。”姜暲说着,也不顾姜曜是何神色,便兀自向宫室趋步走去,“姜攸宁与他素不相识,今夜却好似配合得天衣无缝呢,更不必说白崧与萧望之尚在东郊,即便是你的亲兵主力也讨不得半点便宜。你纵然回了王府,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届时他与那些将领里应外合拥兵进谏,你以为,陛下还保得住你?”
姜曜领着亲信紧随他避入并未掌灯的宫殿之中,冷笑道:“系狗当系其颈,可笑我先前一时不慎反系其尾,方令他有今日之势。只恨当年不曾将他杀死在邺城,如今反被他咬了一口。”
“大哥悔之已晚,你若还想夺了他日后的尊荣,这洛都便暂且留不得了。”姜暲领着他们一路行至宫殿后院的一处耳房中,蓦地一回首,冷声道,“此处有宁朝人留下的密道,大约正可通往城外。趁着各处边关将领消息未通,大哥该早日南下——投奔宁朝。”
姜曜蹙眉,步伐猛地一顿:“宁朝?太子殿下,你莫不是也发了疯?”
“除了宁朝,大哥你也别无选择。”
姜曜一时默然,尽管心下不甘,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这一番话。
而姜暲侧耳听了听远处渐渐逼近的兵戈之声,又冷笑道:“大哥自己决定吧,时辰可不多了。”
姜曜咬了咬牙:“开密道。”
姜暲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讥诮笑容,抬手按上了墙壁灯台之上的机关。待得那一处墙面在低沉的隆隆声中缓缓翻转,便侧目道:“请吧,我自会对姜昀说不曾见过任何人,不过,大哥也莫要轻易地教他捉住了。”
“这是自然。”姜曜轻哼一声,领着亲信们踏入黝黑深邃的密道,忽又回身道,“今日你放我离去,来日若有机会,我自然也不会置你于死地。”
姜暲嗤笑一声:“那恐怕是没有机会了。大哥若有朝一日回了这洛阳宫,便替我修一处体面的坟茔吧——以他的血为祭。”
姜曜闻言微微蹙眉,正待再说些什么时,密道外的姜暲却已是关闭了先前的机关,在墙壁徐徐归位的声响之中轻笑着远去。
待密道中隐约的脚步声已渐行渐远,姜暲方才负手行至宫殿的窗牖前,微微抬起头远眺华林苑的夜雪,喃喃冷笑:“谁让陛下在立储上做了这样的糊涂决定呢?事已至此,我自然是活不得,但你和姜昀,也都别妄想着能有善终……”
——
时近子夜,洛都的这一场雪已落得越发浩大,铜雀街上,有渺远的钟声次第响起。
姜昀踏着这渺远的钟声,按着染血的佩刀一步步当先行至灵芝钓台。他望见画舫中的姜和面色沉凝,然而到底是顾忌着兵戈侵凌未敢动作,而拓跋明月立在九龙池畔剑拔弩张的亲兵之间,在此刻闻声向他回首,粲然一笑。
他亦是微微垂眸回以一笑,而后方才行至湖畔,遥遥向画舫之上的姜和行了军中之礼:“今夜宫城遽然生变,令陛下受惊了。眼下乱兵伏诛,扶风郡侯已率宿卫追缉祸首,此后之事,还请陛下决断。”
姜和负手立于画舫船舷之上,面目却恰是隐于灯盏的阴影之间看不真切。他默然良久,方徐徐开口,略微咬重了“兴兵”二字:“如此,倒是有劳你兴兵勤王。今夜皇后与崔夫人俱是无端受此兵祸牵连,倒不妨早去歇息。此后之事,朕自当与右谷蠡王去宣光殿中仔细商议。”
“儿臣谨遵陛下圣谕。”
“宣光殿便在九龙池南岸,不妨乘此舟同去。”
“是。”
姜昀含笑应声,目光一瞥之间左右亲卫便已了然,次第上前以绳索引画舫靠岸,而一旁的内侍宫人自是垂眸上前,扶着可足浑氏与崔夫人先后走上湖畔。
他思索着微微侧目,却正撞上了拓跋明月探究似的目光。
二人于无声中悄然交换了一瞬眼色,拓跋明月旋即轻轻地一挑眉,举步行至崔夫人身畔,轻车熟路地接过了引路宫人手中的宫灯:“嘉福殿中还不及为夫人扫洒,不妨先随我往西南方宣慈观中歇脚。”
崔夫人眸光一凝,却也是无可奈何,唯有在左右甲兵的簇拥之下随之而去。
待这一行宫妃女眷俱已离开九龙池畔,姜昀方才仅引两三名亲卫举步登上画舫,吩咐左右代为掌舵。
“坐吧。”姜和冷眼打量着他的举动,径自转身回到船舱之中撩袍入座,语调仍可算是不疾不徐,“看来东郊的北征大军也已在你囊中。”
姜昀立在甲板之上,微微侧目望向了他:“白将军与乐平郡侯已在东郊制住左贤王的亲信将领,等候陛下发落。”
姜和眉目之间倒也并无太多讥诮之意,只是意蕴不明地感慨道:“他到底还是看轻了你。”
“陛下此言偏颇,儿臣本意不过是自保罢了。”姜昀笑了笑,这才步入船舱,在案桌的另一侧正襟而坐,“若非左贤王素日对人横行似蟹步步紧逼,且于经略关中时留人口舌,今夜又何至于此?这原是他行事有失,不得半分人心,与儿臣何干?纵是来日史书之上,也必言他谋逆在先,再论儿臣是否另有私心。”
“不止是他,朕亦是看轻了你的胆色。而今军中勋贵未必尽数膺服,扶风郡侯亦未必真心襄助,你……倒是很敢决断。”
“当年宁朝的邺城,儿臣并非不曾一力闯过,而他姜曜的围杀,儿臣也同样孤身击溃过——您觉得,我有什么不敢?”姜昀言及此处,语调间已携了罕见的锋锐之意,他蓦地抬了抬眼眸,轻声笑道,“陛下难道便敢断言,此中并无您的因果?”
姜和顿了顿,难得郑重地打量起了眼前之人,不怒反笑:“呵……好,很好。你如今这般模样,方才配得上执掌天下的野心。”
姜昀见他如此,却是了无意趣地敛容垂眸,淡淡应声:“原来仅仅如此便可称为‘野心’了。陛下践祚登极、俯视万方,自然知道何谓‘野心’,儿臣便不知何者可算是‘野心’。”
二人言谈之间,画舫已行近九龙池南岸。姜和侧目远眺着窗牖外宣光殿的一角飞檐,也不再与他分辨此等虚渺之事,转而道:“方才你说左贤王的亲信任朕发落,朕倒是有些好奇你的打算——乱党当诛,但……何为乱党?”
“素与左贤王同谋者自为乱党,余者不过受其蒙蔽而已,本不当为之所累,更不必说城中百姓皆是守分安常,何必将他们也牵连得惶惶不可终日?”
“这话说得堂皇,何况你岂会不知,姑息怀柔可未必总能令人领情。”
“儿臣此行只为诛灭乱党,而非僭越株连、祸乱国都。至于今夜之事是否当真对无辜者秋毫无犯,陛下届时一看便知。”
姜昀言及此处,见画舫已是悄然靠岸,便也不再深言今夜的调度,只是施施然起身上前,略微躬身扶起姜和,从容笑道:“往日里陛下有陛下之道,今夜过后,儿臣也自有儿臣之道——宣光殿已至,陛下,请吧。”
“呵……如此,朕拭目以待。”
姜和停驻片刻,瞥了一眼他腰间佩刀之上的血迹,愿赌服输地顺从了他的搀扶,缓步走下画舫,同向宣光殿而去。
而在他们身后,长生二年的浩大夜雪纷扬而落,覆尽御街宫道间尚未干涸的血痕。
——
长生二年,时宣烈帝为右谷蠡王,而左贤王曜欲以北征谋夺其权。腊月二十四,曜乃领甲兵数百,以议政故请入洛阳宫,拓跋后遂召壮士潜入西游园护驾光文帝,而宣烈帝率麾下三百余人鼓噪继进,入万岁门诛灭乱兵,宿卫将士皆舍杖归之。曜自此流亡南国。
——《北昭书·帝纪·宣烈皇帝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