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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女子的字 ...

  •   孝建三年十月

      十月,娄盈在东阳备一车货,出城去了。他计划到彭城卖掉,再买些东阳人喜欢的东西,赶在腊月回来。

      青竹居里,寒风吹着院中青竹,声音令人心惊,院中无人,几个女学生在屋中练字。

      识字和写字还真不是一回事,有些人识字快,却写不好;有些人字写得好,却讲不出字义;也有人一边拆字一边就写好了。那些不识字又不会写的,已经断了读书的念头,回家去了。估计是换了老师学别的东西。

      因此,娄逞以自己所见所闻,以及自己所经历的,得出结论。她觉得女子并不是读不好书,只是不想努力罢了。自然,不想努力也并不错的。娄逞看一切都觉得有些道理,竟不觉得这世上有错。就是那些打她的娃娃,她也不觉得有错,只是不懂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石莞自然更不会有错,但是娄逞对她却生出一些不满,原因就在练字上。

      石莞会写几种字。譬如“青竹居”便是她写的,三个大字,极有力道,正像此刻被寒风掀起的乌云,有种霸气蕴藏其中,又不失美感。但她教给女学生的是一种规规矩矩的字,像隶书,但比隶书更细腻、清秀,一看便知是女子的字。娄逞以为,石莞不应让女子练女子的字,因为这样其实并没有把女学生当成“文人”来看,而是让大家在学习的过程中就接受了“女不如男”的观念。虽是认一样的字,却有了男女之分、尊卑之分、高下之分。

      当然,也是因为娄逞心性粗放,下笔难收,写不出小字,因而讨厌小字。其他学生也总是把字写得很粗、很大,众人比着石莞抄写的字帖练了几个月,才把字写小了。

      娄逞总也写不好字,石莞便留她细问缘由,娄逞也不肯说。

      石莞无奈,说道:“你这样不听话,我如何教呢?”

      娄逞仍是不应。倒是阿清等不了了,进来问:“怎么还不走?”

      石莞冲阿清说:“你来得正好,把她领走,明日不必来了。”

      阿清忙捂住娄逞耳朵,说:“不可乱说气话。”

      石莞摆摆手,也觉得自己话说过了,便改口道:“走吧走吧,我不过是随口一说。”

      娄逞话少,却是个记仇的人。她心中敬慕石莞,竟遭这般舍弃,一时难受,非旁人可知。就连阿清也心向石莞,问娄逞做错了何事。

      阿清问不出什么,便劝娄逞:“你心中有话还是要说出来,不说出来,就难免招人误解。”

      “无事,只是练不好字而已。”

      阿清安慰道:“练不好就不练,反正你以后也不必写文章。”

      “什么是‘写文章’?”娄逞问。

      “你们平日里学的东西就是文章。男子读书就是为了写文章,写得好就能出名、做官。”阿清说着说着笑起来,“咱们东阳城里的穷酸儒生这些年可是整日都在写文章。”

      “在哪儿写?我怎么没见过呢?写来做什么?”

      “你看你现在话这样多,方才石莞问却不回应,这可不是做学生应有的态度。”

      “你快说!”娄逞的性子时而缓,时而急,缓时谁也催不动,急时却把人催死。

      “到官署写,咱们是看不到的。”阿清想了想,继续说,“我也是听人说的,好像官府那边要在民间广招人才。各地文章写得好的儒生可经地方举荐做官。”

      这些事娄盈不会说,杨氏不懂,只有阿清会讲给娄逞。

      “对读书人来说,这是件大事。”阿清继续说,“以前,做官靠的是人的出身,现在,只要读书就有机会。”

      “读书人都要写好字么?”

      “那是自然。读书人的字就和人的脸面是一样的,长得好的人总比长得难看的更招人喜欢。我是没听过哪个学问好的字写得极难看。”

      娄逞叹气,看来字还是要好好练。只是她确实不想写那种小气的字。她总觉得,这种字胜不过男子。她看过许多书,应当都是男子誊抄的,字并不好看,比石莞差些,中间还杂有许多错字。但,这种字是行走在外的,石莞的小字虽美,却只能困于青竹居中。

      十二月,娄盈按计划返家,没想到家里又出事了。

      这回竟是娄逞把别家娃娃打了,还是个男娃,好在打得不重,赔了些钱就了了。

      事情虽然了了,娄盈却想趁机磨一磨娄逞的性子,便假意罚她在院子里跪一夜。本想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听了这话都要吓哭过去,到时候再让她认个错,吃个亏,长长教训就行了。没想到娄逞只是红了眼眶,便到院子里跪下了。这一下把娄盈气坏了,硬是要跟孩子赌气到底,非让她跪一夜不可!

      父女两斗气,可急坏了杨氏。她一会儿劝娄逞去认错,一会儿又骂娄盈不分青红皂白乱断案,然而两边都不为所动,气得杨氏在院子里骂。儿子吓得不敢睡,哇哇大哭,娄盈又把气撒到儿子身上,踹他一脚,说:“哭什么哭!你阿姐都比你有骨气!”儿子不敢再哭,杨氏抱走儿子,说娄盈疯了。看家的黑狗也不停狂吠,吵得邻居睡不安稳,也来骂。

      阿清忙完了手中的事,急忙来看娄逞。她已经冻得小脸苍白、嘴唇发紫了。阿清拿了被子裹在她身上,抱着她,让她尽快暖和起来。

      “阿清,你说我会不会冻死?”娄逞哆哆嗦嗦地问,她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快死了。人要死的时候,是有感应的。

      阿清搓搓手,然后用掌心贴娄逞的脸。

      “我见过冻死的人,不是你这样的。”阿清说,“你爸也舍不得你死,你真要死了,他也活不了。”

      “我死了,还有阿弟,以后阿妈还会再生阿妹、阿弟。”

      阿清难得生气,狠狠揉一把娄逞的脸,说:“净说这些没良心的话,若是你阿爸阿妈听了,只怕受不了。”

      “我不跟他们说,只跟你说。”

      阿清叹气,说:“我也不劝你低头,只是,你阿爸总是为你着想的,不会害你。”

      “我觉得好困,想睡一会儿。”

      “别睡,睡着就醒不过来了。”

      娄逞说完就睡过去了,阿清怎么都叫不醒,她慌了,急忙把娄盈和杨氏叫出来。杨氏吓昏过去,娄盈抱着娄逞进屋,把火盆烧得特别亮。阿清把杨氏叫起来,扶着她进了屋。娄盈靠墙坐着,说:“没事儿,就是睡着了。”

      阿清去看,果然娄逞睡得很香。

      “没心没肺的!”杨氏上前拍了娄逞两下,娄逞翻个身,接着睡。

      杨氏又说娄盈:“这人你管得了么?她就是来讨债的。”

      娄盈仍是坐在地上,他腿软,起不来。“管不了,管不了。”

      第二天,娄盈一家谁也不提前一晚的事,日子如常。

      “还真是一家人。”阿清起了个大早,想着若是打起来、闹起来,她好在旁支应,免得闹大,没料到自己想多了。到底自己是个外人,把有家的人想得太简单了。阿清顿觉自己可笑。

      过了一夜,娄盈也想通了。他又觉得,自己常年不在家,也不能让杨氏事事都忍,既然娄逞骨子里有逞凶斗狠的劲儿,不如就顺着性子走,让她练练,再跟人打架别吃亏。毕竟都是娃娃,天天打又能出什么事?等长大了,顾家了,自然就不打了。他的性子就是这样变化不定,搞得家人也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跟杨氏商量,杨氏没主意,只觉得他们父女不怄气便好,胡乱应了。娄盈想着家里养了马,刚好闲着,就从骑马开始吧。

      马养了小一年,吃得多、拉得多,长得高大,拉货却不如驴,也不能下地,对寻常人家只是负担,除了可免税,没一点儿用处。养马废地,养一匹马算下来,几乎赶上养十几个人,为了免一个人的税养马,真不值当!但养了这么久,杀了吃掉也不值。而且也不能随便杀,因为马虽是各家的,却归官署管理。

      官署提倡养马是为了练骑兵,防北边善骑射的蛮子兵。有时候官府会把马借走练兵,也不给钱,还回来还经常还错门,搞得百姓怨声载道。

      娄盈家的马是跟曹金九买的,据说是北边的马,特别能跑。马养在城西外的一片野地里,曹金九找人照看,杨氏只需出钱,也没见过。曹金九给了杨氏一块牌子,上面写明:孝建三年五月辛酉,西三里娄盈买马壹匹,钱肆佰伍拾文。马一岁,毛黄,齿二十,头薄少肉,颈长脊厚,良马。

      凭借此牌,娄盈找到了自家的马。他不通相马之术,看所有马都差不离。只是因为花了不少钱,对自家马略略高看一眼。

      养马的是个鲜卑人,擅长养马骑射,娶了一个汉人女子,有三个儿子,一家人就在野地里搭帐篷过日子,看着倒也温馨。除去代人养马,他们还养了一些羊和鸡。

      娄逞极少出城,却是一点儿不怕,见了自家的马,还以为跟院子里的黑狗子一样,上去就要抱,险些被踢飞。

      “胆子很大哈。”养马人说着走过来,“爷们是想买马么?这家伙已经有主了,不卖的。”

      养马人说话语调奇怪,不是东阳话,娄逞和阿文听不懂他说什么。不过娄盈什么口音都知道一些,听起来不算费劲。娄盈拿出购马牌,养马人仔细看了,还给他说:“爷们好眼力啊,这就是您家的。”

      “怎么称呼你?”娄盈问。

      “叫我‘石头’吧,好听也好记。”石头说着把三个儿子也叫过来,从大到小依次介绍,“这是黑狗,这是灰狼,这是白马。”

      娄逞听了笑起来,说:“好好的人,怎么叫狗、狼、马?”

      娄盈拍她一下,石头却不在意,说:“小人起贱名,我们一向如此。”

      “我们也是的,你看这糟心娃起名早,反倒不识好歹了。”娄盈解释道。他心中看不上野居城外的人,但也不会表露出来。毕竟来往买卖少不了跟这类人打交道,有时候还要靠人家救命。看不上主要是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娄盈说明来意,石头甚是惊讶,确认道:“爷们是想让小女娃练骑射?”

      “我不是小女娃,我叫娄逞。”说着,娄逞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地上,说,“看,这就是我的名字。”

      石头更惊讶了:“你会写字?”

      “那是当然。”娄逞说着,又把石头、黑狗、灰狼、白马的名字写下来,显摆道,“我还会写你们的名字。”

      娄盈心中跟着骄傲起来,却让娄逞收敛一些。石头领着三个儿子认各自的名字,对娄逞刮目相看。

      娄盈继续说:“我听说鲜卑少年三岁就会骑马,五岁能射箭,九岁可以上战场。汉家儿女也不会差。”

      石头仍有许多顾虑,便说起驯马的难处,把几个娃娃叫过来,掀起脏臭的衣裳,身上皆是青黑伤痕。又说:“爷们家的马,很烈,还不能骑人。”

      养个马,天天花钱却不能用,真是要把娄盈气死。娄逞却问石头:“我能看看怎么驯马么?”

      石头叫黑狗牵过来一匹小马,然后用黑布蒙上马眼,由黑狗骑着在靶场里转圈走。

      “只是如此?”娄盈父女都是第一次见。

      “如此数年,才能使马跟人配合。”石头说,“您给钱,我养马;官署给钱,我驯马。马不经驯不能骑。”

      “看起来不难。”娄逞说。

      石头笑了:“黑狗三岁开始驯马,到现在,整十年。别看他只是坐在马背上,其实一直在盯着,小马走错了步,他就要拉回来,没有经验做不来。”

      “骑马竟然这么多学问。”娄盈感慨,心中已经想放弃,他没那么多时间陪娄逞学骑马。

      石头说:“等马驯好了,就厉害了,顶十个兵。”

      “阿爸,我想学驯马。”娄逞说,怕他不答应,还说,“摔了我也不怕。”

      娄盈想了想,问石头:“能教她驯马么?”

      石头苦恼,正要拒绝,娄逞却说:“我可以教狗狼马兄弟写字!”

      娄盈用力推她后背,骂道:“好好说人家的名字!”

      没想到,这还真的说动了石头,他跟娄盈商量:“爷们,你看这样好不?黑狗带阿逞驯马,阿逞每次教黑狗写五个字。”

      娄盈感到有趣,便应下了。只是,他平日里闲暇不多,不能经常带娄逞出来,过些日子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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