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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识字之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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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孝建三年四月456
 
 孝建三年四月,官署严管民间用铜,重创了民间私铸,钱价大涨。杨氏手中有钱,日子稍见宽松,便开始为娄逞找老师。
 
 东八里杂居着许多寒门儒生,平日里常给人写信、抄书、作画、算账等等,也教人读书。他们祖上都有不少田地,有些人不会种,又请不起佃农,卖了,大多数宁愿荒着也不卖。这两年老天赏饭,地里多少能收一些粮,只要有地就饿不死,这点儿比商人、百工、农民都强太多了。
 
 进到里中,就会发现气氛与西三里全然不同,空中有墨臭味,四周有读书声、乐声、辩驳声,甚是吵闹。比西三里的狗一起叫还吵。
 
 “还以为读书人喜静呢。”杨氏心里想着。
 
 女老师名叫石莞,年约二十,人如其名,清瘦细白,如蒲草一般,表面柔弱,内里坚韧。石莞住在东八里深处名叫“青竹居”的院子里,院中种了许多竹子,个个都有杨氏胳膊那么粗。
 
 石莞是男子装扮,着冠,上襦对襟广袖,下穿长裤,外罩两档衫,腰挂竹刀、玉佩。是个美人,穿得却不伦不类。
 
 杨氏到时,石莞正在讲课,院中坐了一排年岁不同的女娃,石莞读一句,她们跟一句。见杨氏拉着娄逞进门,石莞唤起一女娃代她领读,引杨氏往屋里去。
 
 杨氏说明来意,石莞却有些尴尬,说:“阿清她会错意了,我并不收学生。”
 
 “可……”杨氏指向院子。
 
 石莞说:“这些都是族中女子。”
 
 “原来如此。”杨氏明白了。石莞并不是女老师,她只是学问好,所以族人都把女子送到她这里来读书。如此看来,石莞还是大族出身呢。
 
 石莞看杨氏失落,于心不忍,说道:“若是不嫌,可送来一同读书。”
 
 “这,太麻烦。”
 
 “不妨。”石莞笑道,“只需买几本书,然后每日让阿清接送即可。读书,自然是人越多越好。”
 
 “若是如此,那就太好了。”
 
 杨氏急忙让娄逞行拜师礼,石莞阻止她,说:“识字而已,算不得师。”杨氏也就不勉强了。
 
 石莞把娄逞拉到跟前,仔细看了,问杨氏:“她叫娄逞?”
 
 “是。”说着,讲了“逞”的寓意。
 
 “好名字,大气。”石莞说,“少有人这么小就起名字的,何况还是女子。”
 
 杨氏心里藏不住事儿,把生娄逞的经过说了一通。
 
 “有大才?那到我这里岂不是委屈她了?”石莞半认真半玩笑地说,“也许过几年,我倒要叫她‘老师’了。”
 
 从东八里回去,杨氏一路都在想石莞。石莞还未嫁人,和父母同住,长得端正大气,又是大族家的,看起来吃穿不愁,学问好,脾气好,真是让人羡慕。只是一个女子穿男装,总归是不体面,娄逞日后可不能学她这一点。
 
 把娄逞送去读书后,杨氏像是做成了一件大事,十分满足。
 
 五月,东阳城出了新告示:养马一匹,可免一个成年男子的税。家家户户开始养马,杨氏也养了一匹小马。
 
 六月,娄盈回家。
 
 娄逞已经认得许多字,还写不明白,结构稍杂一些的字,就写得难以辨认。
 
 娄盈感到新奇,问娄逞都学了哪些书。
 
 娄逞大声回:“《仓颉》和《急就》。”
 
 娄盈也曾学过,都是教小儿识字的篇章。
 
 《仓颉》相传是秦相李斯所作。当时,始皇帝要“书同文”,李斯就写了一篇《仓颉》,使天下人统一学习,很快,天各一方的人都能写出同样的字,天下民心也随着文字一统归到一处了。始皇短祚,而《仓颉》经久不衰,经历多次修编,到现在已经扩展到一百二十三章,七千三百八十字,无一字重复。如今看来,盛世一统必然少不了这文字的统一。
 
 《仓颉》能把文字统一起来,关键还在于编得好。一字不重复,内容却是无所不包,读来也很上口,三岁学了,过个几十年都还记得。相传李斯编了许多篇章教人识字,但只有《仓颉》流传甚广,可见也是众人爱学才成全了始皇“书同文”的理想,若他李斯是个草包,编的文章一窍不通,还逼着人去学,想来不必等陈胜吴广,秦就灭了。
 
 《急就》是前汉人编的,娄盈心想这人应当是想跟《仓颉》一较高下。不过,大汉富强,事物总比强秦多上许多,文字估计也有不少变化,重新编写识字书也是正常。《急就》讲姓,讲物,讲职官,讲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还有很多规矩,去安排世间所有的存在。
 
 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识字书,或许数百年后,新的识字书带着新朝的气象取代了《仓颉》《急就》也说不定。
 
 娄盈总是自己想一些东西,想远了再回来,跟出门行商、访客一样,总要回到原点。
 
 “学了多少?”娄盈接着问。
 
 娄逞仰着头在心里算,杨氏在一旁说:“你背出来。”
 
 娄逞说:“那我先背一章《仓颉》。”
 
 “仓颉作书,以教後嗣。幼子承诏,谨慎敬戒。勉力讽诵,昼夜勿置。苟务成史,计会辩治。超等轶群,出尤别异。初虽劳苦,卒必有憙。悫愿忠信,微密瘱??。儇侫齐疾。”
 
 “背得不错,讲了什么,你可知道?”
 
 娄逞大声说:“知道!”随后,娄逞背手在屋中来回走动,边想边说:“最初,世上没有文字,黄帝命令仓颉造字成书,把天地万物都变成字,用这样方式教育子孙后代。子孙都很听话,不停地使用文字,后来就写成了史书,还能相互辩论。于是,识字的人就比不识字的人出色。识字这种事,一开始很辛苦,但最后一定会让人很开心。能教人很多道理,让人做事不容易出错。轻浮和花言巧语,都是做人的忌讳,要不得。”
 
 说罢,娄逞冲着娄盈扬起小脸,期待他大力夸奖一番。然而,娄盈表情不变,也不作评价,只是让她回去继续用功。娄逞闷闷不乐地上楼去,心里想着还有《急就》未背呢!
 
 杨氏也不乐,让阿清把儿子领出去玩,然后问娄盈:“阿逞背了十几天,就等着你回来说给你听,你做什么呢?摆什么脸!”
 
 娄盈恼了,说:“你懂什么。小小女儿,如此傲气,你现在不压她的傲气,等她长几岁惹出祸来,想压也于事无补!”
 
 “阿逞还小……”杨氏想要辩解几句,也不知说什么好。
 
 娄盈截了话头,说:“不小了,转眼就长大,性子不磨不成器,由不得她任性。”
 
 “唉。”杨氏叹气。道理她都懂,但她做不来这事,心不够硬,也没主意,娄盈又不在家里,管不到。
 
 娄盈知道杨氏的难处,想了想说:“让她读一年书,然后就跟你学织布。”
 
 “好吧。”
 
 娄逞不知父母的心思,回到房里练字。然而字越写越丑,她便跟笔生气,把笔骂了一通。过后,又觉得自己无礼,向笔道歉,把笔洗净,把案台也收拾了,便找书出来看。
 
 她现在认得很多字,能看书。书有杨氏买的,有阿清给的,有向石莞借的,也有自己捡来的残书,她都喜欢看。凡是有字的物件儿,娄逞都喜欢看。商铺前的招牌、寺院里的石碑、刻字的竹牌玉牌、孝建四铢、各家门口挂的门牌、石莞袖口的小诗……东阳城中的事物都是字,她娄逞也是字,每日在字中穿行,好似成了那造字的仓颉。
 
 娄逞喜欢《仓颉》,因为这,石莞还夸过她,所以她喜欢石莞,私心以为她是世间第一的女子。可惜做子女的选不了自己的父母,不然,她真希望有石莞这样的父母。这话她放心里不说出来,是不想使父母听了伤心。她自认为,作为一个读书人,孝道还是要守的。然而,她不知道,真要说出来,父母伤心前便要打死她。娄逞不喜欢《急就》,也说不来为何,只是感觉《急就篇》里的天地小,所以她不爱学。但因这也是字写成的,她终能看下去。
 
 娄盈也是那种做不来长远打算的人,大抵因为他做商人久了,也知道凡事并不能计划周全,意外总比安排来得快,若是安排太多,免不了要被现实打乱,白下功夫,白白期待。过了几天,他也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他还想去拜访石莞,但对方是个女子,他上门不合适,只得备了一份礼让阿清带过去。
 
 阿清一手提着礼物,一手牵住娄逞,走大道过去。城里刚刚恢复生气,大道上人杂车多,容易磕碰,不够安全,但小路时常犯小人,更加危险,两下权衡,阿清选择走大道。为了外出做事方便,阿清仍是穿男装,而且是胡服式样,合体。这衣服是她自己学着做的,布料捡杨氏不用的碎布,攒了半年多,用针线一块一块拼起来,花色杂乱。娄逞也穿拼色的衣服,但是一片拼一片的,看着就不是同样身份。
 
 “阿逞,你爸不想让你读书了。”阿清突然对娄逞说。
 
 娄逞好似被吓住,立在路上不动了,险些被行人撞了。阿清去拉她,她急忙跟上,生怕方才那一怔被阿清看穿。
 
 “骗你的。”阿清没想到真把人吓住了,心中后悔。
 
 娄逞并不应,她觉得阿清这话并不是骗人的。人就是这么奇怪,骗人时,说得特别真;说真话时,又装作在骗人。她虽小,但已看透了这些把戏。
 
 “他不是不想让你读书,他是觉得你读不好。”阿清挖空心思找补。她在娄家没怕过什么,就怕娄逞不高兴。娄逞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谁都看得到,若是这张脸被石莞看到了,定要狠狠教育阿清一顿。
 
 “我怎么读不好?”娄逞心中委屈。
 
 阿清说:“你读得再好,不过是与石莞相当,但石莞的学问,一般男子她都比不上。你莫这样看我,这是石莞说的。你看她有时作男子装扮是吧?并非她喜好易服,只是她想扮作男子,与城中儒生共论学问。”
 
 “我只觉得,天下的字都一个样,书也一个样,不懂怎么学问还有不同的。”娄逞说道。
 
 “那自然是不同。你看天下的人都要吃五谷,长得还不是不一样。”
 
 娄逞摇头,说:“天下人并非都吃五谷,北边的蛮子吃牛羊马鹿,南边的蛮子吃虫蛇鼠狗。”
 
 “我说不过你。”阿清看娄逞心绪平定,把话收了,“你可试试,看能否在读书上胜过男子。”
 
 原来女子读书竟是不如男子的,娄逞头回知道,仍是惊讶。她觉得书就在那里,都是一样的字连缀而成,怎么女子都能识字却在读书上不能精进?识字与读书原来却不是一回事么?
 
 她实在想不了更深,只想着在读书上要胜过男子。她要比西三里年龄相仿的男娃们看更多书,认更多字,背更多文章。她把心事藏在心里,虽然别人从她脸上都能看光,但她就是不承认。她要在暗处跟人较劲,明处太过张扬,太过鲁莽、轻率,不够从容,有失文人应有的风度。
 
 不错,她心里已把自己看作一个“文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