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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石公峖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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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元年457
 
 第二年改元大明,铸大明四铢,比孝建四铢轻,钱币贬值。
 
 正月里娄盈给儿子起了名,叫娄裎,平日里仍唤小名“阿文”。
 
 正月休学,二月开课,娄逞便有许多空闲,总想驯马去。但她驯马需人一直陪着,若是娄盈没空,她也出不来门。杨氏看女儿总想往外跑,便说她以后定是嫁得远远的,有些担心,也盼着嫁女儿的一天,露出难得的笑容。
 
 恰逢城中儒生出钱,找了书商把在官署写的文章订成本子,四处发送,以壮自己的声名。娄逞也得了一份,大致看了,字认得大半,却连不成句段,让人看不明白作文者想要说什么。
 
 娄逞不喜欢儒生写的文章,她虽看不懂,也能觉出一字一段但求名利,满章满纸尽是谗佞。不过,儒生的字还算不错,娄逞可拿来对照练字。她不仅自己练,也带着阿文一起。她惦记着教黑狗写字的事,便把阿文当成黑狗,先当一回老师。
 
 杨氏觉得场面可爱,说与娄盈,不想换了张黑脸。
 
 “平白又不高兴啥?”
 
 娄盈说:“大男人怎么能跟小女子学字。”
 
 过了几日,娄盈带阿文出门去,据说是拜城中一位大儒为师。阿文有了老师,竟也轻视起了阿姐,不肯再跟娄逞学字,这也成了娄逞心中一耻。娄逞此时还未学到“知耻近乎勇”,却已有体会。
 
 二月,石莞开课,先抽查学过的文章,再验假日里练字的情况。族中的女子许多背不下课文,字却写得秀美端正,与石莞的笔法有七八分相似。娄逞正相反,她背下了课文,但字写得不好。
 
 石莞看罢娄逞临的字,眉头不由皱起来,勉强说道:“字还是有进步的。只是,这写的是什么东西?”
 
 娄逞反问道:“老师不曾见过?”
 
 “不曾。”
 
 “我所临摹的,是城中儒生写的文章,我记得这位署名‘张甲’。”
 
 “临摹这个做什么?”
 
 “练字。”
 
 “练字应抄些好文章,这些俗谈臭论抄多了,心性都坏了。”
 
 娄逞笑了,倒不是轻视石莞,只是,她觉得天底下的东西本来好好地在哪儿,与世无争,却总被人拿来标榜自己。由此,石头不是石头,竹子不是竹子。譬如这字,娄逞看来,字是字,文是文,人是人,三者未必相通。然而石莞看物却有不一样的眼,她看物有香臭雅俗贵贱高下之分。她总说外面的小书都臭不可闻、不堪入目,而儒生的文章都是庸俗至极。娄逞年龄尚小,无此领域的辨别能力,也不知石莞所评有几分道理,但从这些言语中,却可见石莞如何自我标榜。自我标榜者,都少真性情,不够天然。
 
 “我只临摹字。”
 
 石莞恼了,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往后不必来了,我教不得。”
 
 娄逞听了,不吵不闹,收拾东西出了青竹居,在院门口等阿清来接。不多时,石莞之父石峖清外出归来,看娄逞独自蹲在门口,引得路人议论纷纷,觉得不好,把人重新领回去。
 
 二人穿过院子,被石莞看见了,她也不说话。但看她脸上泛红,似有悔意。
 
 石峖清领娄逞到书房。书房很大,两侧放书架,隔成三个独立空间。石峖清引娄逞往左侧。转过屏风,只见满墙仙人飞升、山水花鸟,各式人物匆匆行于天地之间。
 
 书房里有两个高脚扶手椅和一个高脚书案,红漆打底,金银线勾边,做工极细。娄逞第一次见这样的家具,况且她个子也小,爬椅子还怕摔了自己,便站着。只是忍不住去看书架。书架上摆的书比娄逞看过的所有书加起来都要多,样式也多,有竹简书,有纸书,有绢书,有兽皮钉成的书。最多的还是纸书,看样子像是主人家自己抄写装订的。
 
 娄逞看得入神,石峖清便坐下,等她看完了才问发生何事,她不知如何解释,便把字拿出来。
 
 石峖清把字看了,说:“你这字跟张甲却有几分相似。”
 
 “我便是临摹张甲的字。”娄逞笑了,在她听来,这分明是赞赏。
 
 “张生文章粗疏造作,但字在中流,可以一学。”
 
 同样是评价张甲的文章,娄逞觉得石峖清这两句便自然多了,且与她所观所想差不离,只是她见识少,还说不出那样的话来。
 
 石峖清问她:“你可是喜欢练字?”
 
 娄逞想了想说:“我喜欢读书,不喜欢练字,但我以后还要写文章,也不可把字写得太丑。”
 
 石峖清大笑起来,问:“你这是说石莞字丑?”
 
 娄逞如实回他:“老师的字我学不来。”
 
 “为何?”
 
 娄逞心中想法很多,却说不出来,只得说:“我真的写不来,一写就坏。想是我与它无缘。”
 
 “小小年纪还知道佛家的缘?”石峖清试探娄逞的天分。
 
 “听阿母常说,不知是否用错,请老先生包涵。”
 
 虽然聪慧,却不超群。
 
 石峖清把字交还,又叫家奴上些热水请娄逞喝。家奴把石莞恼退娄逞的事说了出来。估计石莞平日里与家奴处得并不好,家奴竟向着娄逞这个外人说话,暗讽石莞脾气大。石峖清也知石莞傲气,像娄逞这样同样傲气不服管的小娃娃,她定是容不下。
 
 “既然莞儿退了你的学,你可愿意跟我来读书?”
 
 娄逞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些什么才合适、体面。她活的年头太短,还不知道人并不是一生皆苦,有时也会碰到一些好运气。石莞要她退学时,她差点儿哭出来,但她就是要硬气,憋着一口气不肯哭。然而心底的悲伤绝望压不住。她觉得往后的日子没什么盼头了,杨氏不会再给她找个女老师,娄盈也不愿意她继续读书,怎么也想不到天降一个石峖清。
 
 娄逞想了很多话,一句也说不出,最后猛地跪地上,边哭边说:“学生娄逞,给老师磕头了!”
 
 “怎么哭了?”石峖清拉起娄逞,取一方白布递给她,“快擦了。读书的人要有骨气,轻易不可哭。以后也别乱磕头,读书人只可向皇帝和祖宗磕头。”
 
 “是!”娄逞一边擦一边哭一边说,模样甚是可爱。
 
 石峖清在东阳城的儒生里有些名气,一面因他学问大,常在官署当差,传写文书;一面因他家里有个二十岁还未出嫁的女儿。因此杨氏打听起来倒也快。听闻他不是汉人,祖上曾是奴隶,也出过皇帝,如今虽没落,到底比一般人强太多。家里有钱,徒附多,田产也多,还有商队,常年同魏、身毒、高丽国、河南国、林邑国等交易珠宝、矿石、良马、盐、鱼虾、陶器、香料、丝绸等。他做的买卖别人做不了,别人的买卖他也不能做,倒是相安无事,也无人眼红他赚钱多,都是拿命换的。
 
 杨氏觉得自己真太糊涂,女儿读了一年书的地方,主人家究竟是做什么的她都没问过。娄盈竟然也没问过。阿清倒是知道的,只是杨氏不问她也不说。
 
 “别家贵或贱与我们有何干系?”阿清说。
 
 杨氏仔细想想,确实没什么干系。这石家是什么人家,都不大可能跟他们扯上关系,大族和小门户之间的差异并不会表露在面儿上,因此看着各姓杂处一地,实际上各自生活天差地别。石家是大族,他们的世界,杨氏想象不出,也进不去。
 
 “没想到阿逞白捡一好老师。”杨氏感叹。她原本还担心石峖清对女娃心术不正,现在放心了。
 
 阿清说:“虽说事儿这么定了,但主母还是亲自拜访一下石公更为稳妥。”
 
 “等她爸回来,我一个妇人,怎么能去别家见男人?”杨氏不悦。
 
 “是我说错话了,主母莫气。”阿清急忙道歉。
 
 杨氏扫了阿清一眼,一年年的,阿清长得越发好了,个儿高,胸大,屁股大,五官仍是圆圆的,不知道多少男人看着她眼馋。不只西三里,其他里也有人来问的。若是这时候“嫁”出去,准能得一个好价钱。阿清的年纪在这儿放着,就是杨氏不给她找人,防不住她自己跟人偷情,遭人始乱终弃,最后还坏了名声,价钱也好不了。
 
 人的天性谁也改不了。娄盈也整日里说心里只有杨氏,只有这个家,也还是忍不住往阿清房里钻。杨氏暗自伤心,也没有办法。她就是这个性子,生气时只会气死自己,吓不了别人。她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仍是没用。她一个弱女子能跟人的天性作对么?可恨她自己没这样的天性了,早被日子磨光了。
 
 娄逞和阿清住在楼上,娄盈钻阿清房的事儿她也是知道的。因为这件事,娄逞便不能再继续信任娄盈了,平日里也刻意疏远,不肯多说几句话。她没想太多,只是觉得人说了话便要做到,做不到的都不可信任,就算这人是阿爸也是一样。
 
 自然,她也是为了杨氏。杨氏虽是个糊涂、小气、懦弱的女子,却也是个坚韧、强干的阿妈。这样的女子,即使不是自己的阿妈,娄逞心底也是敬重的。只是不懂,天地之间为何会有这般矛盾的人物,只能折磨自己。
 
 事实上,娄逞身边没有一个能信任的,众人说的话总是不能作数,却都不以为耻,仍是要说。
 
 既然说了话,又不能算数,少说几句不行么?然而不行,越是说话不算数的,越要说。像阿爸这样话少的,承诺少的,跟别人比起来还算是守信的。所以很多人愿意跟他做买卖,说他“老实,好骗”。旁人不在乎他钻阿清的房间,只有杨氏在乎。杨氏还不好对外说,因为想把阿清卖个好价钱。
 
 若是阿清生了娄盈的孩子,那就卖不掉了。但是阿清长了一副能生孩子的身子,却没一点儿动静。后来,娄盈也不钻阿清的房间了。杨氏很快就把这事儿忘了,重新高兴起来。
 
 娄逞都记得,她便要把身边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记下,因为旁人是不可信任的,人要靠自己才可看清世间一切。读书人所读的文字篇章,便是世间的一切。
 
 娄逞感觉,目前能相信的人大概只有石峖清,养马人石头和黑狗。这些人都相处不多,还没有遇到不守信的事儿。
 
 既然世间不能守信的人这样多,那就不好说这些人都是错的。娄逞也不怪他们,许多事仍要拜托他们来做。若是又要依靠别人,又去骂别人,到底是说不过去的。但她仍希望众人若是做不到,就别说出来,过后又不感到愧疚,也不道歉,非要假装没那回事。欺骗别人也罢了,连自己都骗,活着多糊涂。
 
 她这个年纪,正是活得清醒的时候,不知世间糊涂人的心思。
 
 娄逞另外还发现一样不守信的情况,那就是皇帝说的和做的不一样。
 
 石峖清时常会讲一些当朝的事,有时便会说如今的皇帝时常体恤百姓,年年鼓励农耕,倡导贵族日用节俭。但她也听阿爸说,皇帝又在修宫殿了,好大一笔买卖。皇帝不仅总是修宫殿、盖宫殿,还喜欢用金器,样样物件都要用天下最好的,宫中美女成群,宝石遍地。这哪里是个节俭的人?
 
 不过石峖清这么说,娄逞也是不反驳的。她明白在大人面前表明自己想法的危险性。石峖清已经算是非常宽和的大人,但免不了也要教育她,让她从心底认可“皇帝是节俭的”。石峖清有这样的口才,他说的话太有道理,由不得旁人不信。
 
 但娄逞心里还有更大的道理,这道理不在书上,就在天地之间。一个人,用天下最好的物件也就用了,用不了那么多,硬是要聚到一处供自己享受,这跟节俭有什么关系?皇帝过得奢靡铺张是事实,跟他的身份无关,她就认这个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