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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避俗军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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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娄逞自觉不过在同二人玩笑,眼中笑意盈盈,却不知哪句话说重了,惹到阿清,使她如此恼怒,冲动之下出口伤人。她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懊悔,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心中百般滋味交杂,倒没太在意阿清说了什么。直到李桃出手,重重打了阿清一巴掌,那掌声响脆,余音长留在空中,嗡嗡作响,震得娄逞好似经历一场时光回溯,突然回到过去,把阿清的话听得清楚明白,这便好像也有一掌落在娄逞脸上,使她白嫩的面皮火辣辣地烧起来。
 
 遭人背弃婚约!她在东阳城算是彻底没了立足之地,只能远嫁,比东海还要远。
 
 “弃了便弃了,无人要便无人要。”娄逞说不出当下的感受,但这话也出自真心。她好言好语地劝了李桃几句,又向阿清道歉,发誓以后不同她玩笑,也不对她说教。说罢便做自己的事去了,只是,手下忙来忙去,不过是将同一把药草从左挪到右,再从右挪到左。她的魂轻飘飘地离开了身体,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无所求也无所感。
 
 她以为自己不在意这些。因为婚约向来由不得她做主,父母、媒婆为她挑人,往后能不能过好日子也全看夫家脸色。成婚同读书到底是不一样,读书时,她无论资质如何,功夫到了,总有收获。成婚嘛,全看眼缘,夫家上上下下的眼缘。夫家喜欢,自然一切都好;夫家不喜,那就是千好万好也都是错。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便讲了个贤妻被弃,夫妻双双自杀的故事。那应该是强汉时期的事。两年前初看,娄逞还会感动落泪,为这对苦命的夫妻叹惋。如今再想起来,只觉得男女在情爱权利上的差等,注定了有此悲剧也并不稀奇。
 
 在西三里长大的这些年,各家夫妻间的矛盾,娄逞不需特别关注便能听到许多。小门小户的,关起门来过日子,鸡零狗碎,说不上谁对谁错。但在对错争执之外,娄逞听到最多的便是劝女子的话:“你家男人再坏也是你家的,离了他还能找谁去?孩子还小,离不开做娘的?他给孩子找个继母你能放心?……”
 
 劝男子的也有,总是极少数。谁对谁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权力在谁手里。
 
 当年娄逞被人造谣,杨氏险些疯了,豁出命去才得到一个公道。这就是没有权力的小民,只能以命抗争。但大多数人只有一条命,一条不值钱的烂命。
 
 娄逞总想这些事,总觉得自己想透了,看开了,不会在意。却不知自己的脸色何其难看,两只圆眼睛毫无光彩,面色惨白如素绢,身体僵硬似石像,好端端一个大好年华的女郎,毫无生气地在幽暗的船舱中浮着,叫人看了就怕。
 
 阿清轻轻推了她一下,险些把她碰倒。李桃扶了一把,凑近说道:“医官叫你。”
 
 “……好。”
 
 娄逞木头一样往医官那里走,不知自己还端着一筐待拣的药草。走到医官面前,娄逞才回神过来,仔细观察着这位女医官。她也不知道医官是否会挑男女,反正她头个儿见到的医官是女的。
 
 女医官年约二十,面黑,有麻子,头发稀疏发黄,面黄肌瘦,身量看着比将要成年的娄逞还小。但她做事认真,行动干净利落,让娄逞赏心悦目,竟不觉得她长相不佳了。
 
 看了一阵儿,娄逞才将心里诸多不可名状的涩滞之气理顺,暂时放下了遭人背弃婚约的事。她主动开口,问叫她何事。
 
 女医官笑道:“无事。”
 
 娄逞不解,正要回去,女医官又说:“也可以有事。”
 
 一旁十几个娃娃在捣药、熬药,厚重的水汽尘烟突然被风吹到娄逞脸上,迷得她睁不开眼。待眼前遮挡散去,女医官已经站在跟前,她的脸仍是吓了娄逞一跳。
 
 “你是女子?”
 
 娄逞轻声应是。
 
 “不像。”
 
 娄逞心想:彼此彼此。回道:“不像也是。”
 
 医官笑了两声,从娄逞的竹筐里挑出几样外观相似的草药考问名称、药性、用法。娄逞一开始有些慌,开口后却越说越顺。原本想着赶紧应付几句了事,没想到一说起来竟停不住。背弃婚姻的事还是扰乱了她的心智,原本不需多言便能自信行于天地之间的娄逞,现在只能将心中不平愤恨之气化入滔滔不绝的言语中,使女儿家的伤怀、恐惧,一一随气而出。
 
 医官听罢,点点头,说:“记得不错。听你所说,大致都是神医仲景医书记载的东西,但有几处与医书不符,是忘了,还是……”
 
 “不是忘了。”娄逞自信强记能力,容不得他人质疑,“我阿妈懂草药,经常给人下药开方,是她告诉我的。”
 
 “难道你阿妈能胜过神医仲景?”
 
 “这话毫无道理。”娄逞略想一阵儿,反问道,“神医所以成神医,只是因其所说皆是圣言真理,不可更改么?”
 
 “不然?”女医官也来了兴趣,站定了等着听娄逞发表“高见”。
 
 “逞以为仲景之神在于将医道普及民间。我阿妈不过一个小小商妇,仅凭少年时期生活见闻便能掌握草药之学,甚至大胆尝试,小心验证,积累经验,自成一派。究其根源,离不开神医仲景当年所作的医书在民间广为流传。仲景当世之功,惠及百年、千年、万年,使天下人有病得治,福寿绵延,因此称神。”
 
 医官笑道:“你所说的并非医道,而是师道。”娄逞感觉,这医官不是寻常人。她并不是一个凶悍泼辣、爱端架子的小女子,而是一个笑里□□、心机颇深的巫医。她一定精通巫术!她也不是老医官的女子。
 
 “医道,师道,殊途同归。”娄逞尽量不被医官影响,稳住心神,缓缓说道,“上古洪荒,先人穴居而野处,象天法祖,数千年方有当朝之文明教化。敢问,象天法祖之术,不也在师道之中?”
 
 “你是个聪明人,但说话不肯让的脾性最好改一改,不然,还是要惹出不快来。”医官笑道,“既然你有如此见解,便跟着我吧。”
 
 原来说这么多只是为了点娄逞两句。娄逞急忙谢过,又问如何称呼。
 
 医官笑道:“他们都叫我药婆,难听。你嘛,叫我艾蒿吧。”
 
 “艾蒿?草药艾蒿?”
 
 医官听了大笑起来,说:“不错,就是艾蒿,草药艾蒿!”
 
 三日后,云开日出,太阳晒了两天,洪水逐渐退去。军中疫病并未扩散开,实乃万幸。虽无大疫,病死、伤死者却不少。娄逞负责为医官撰写各类公文,遇到这种情况便向医官核实:“怎么死了这么多?真不是谎报么?”
 
 医官方从外回来,换了身干净的外衣,坐下来一边吃瓜一边说:“哪个队的?”
 
 娄逞报上队主名字,医官笑道:“正常。这几队都是杂兵,本就不会打仗。”
 
 “那不是送死?”
 
 “可不是送死!”吃了几口瓜,医官缓过劲儿来,谈兴十足,“沈将军军中杂兵已是少的了,多数还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精兵。杂兵多是犯罪流放充军的,死就死了,不必管。咱们只救精兵。”
 
 怎的天下这么多坐罪流放的?娄逞心中疑惑。也不理解,为何用有罪之人充军。
 
 医官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莫问,莫想,当知则知。与你同来的两个里间女子已经回了,你可愿随我留在军中?”
 
 娄逞仔细看了一会儿医官,不知是否她的错觉,亦或室内光线太暗使得人像模糊,她总觉得医官与初见时的模样不同,但仍是有些吓人的。“眼下东阳非常之时,只要娄逞微力可及之事,自当效力。”
 
 “你实在不像个女子。”医官说道,“也不像个男子。所以,你该是哪个?”
 
 “娄逞而已。”
 
 “无趣之人!”医官笑几声,说,“带上纸笔,随我来。”
 
 这就是留娄逞在军中了。娄逞心下松了口气。婚约被毁之事她还不知如何处理,暂时不想回去面对。至于其中内情、细节,她也一概不想了解。这几日,李桃找了她三次,她统统避而不见。虽然对不起李桃一番好意,但她娄逞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遇着难关总想一个人闯的人。
 
 要说为什么,其实也很简单。因为她无所依傍,天地不容。若是不能自己顶起事来,还能靠谁?父母终会老,师友终要散,兄弟不相见。往后没人会再对她好,所以她干脆连眼下的“好意”也都拒了,免得心生期待,怀抱幻觉。长此以往,怕是要形成执念,长成心魔。
 
 出了船舱,娄逞还当自己一时暴死,下了地府。
 
 目之所及,全是腐臭的污泥。没有了室内草药熏香,娄逞几乎要被烂泥味儿冲得栽过去。恶臭的黑色污泥之上,几百号袒胸露乳的男子正在清理淤泥,他们与污泥黑成一片,只能通过闪动的双眼和反光的牙齿来辨认。
 
 看来,外城很快就要恢复往日生机了。娄逞心中欢喜,脚步也轻快起来。医官猛地回头看她一眼,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娄逞正要问,突然看到城上各处依次升起狼烟,战鼓、号角之声穿胸而过,紧接着震天响的冲杀声透墙而来,一阵箭雨翻越城墙,落得外城到处都是。
 
 联军如此猛攻,必定又得了新援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