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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赘婿作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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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二年七月
一入七月,北州水汽集聚,凝滞空中数日不散。乌云蔽日之后便是电闪雷鸣,继而狂风大作,拔树摧屋,顷刻暴雨如注,一连落了几个时辰,很快便出现山洪、地陷灾害。
东阳城所依傍的阳河河水大涨,漫上两岸,进入地势偏低的郊野之地。
往年盛夏时节,阳河都会涨水。阳河河畔有专门观察记录水文、气象变化的官吏,定时将数据上报,以便州治、太守决策。有经验的乡村也会早做应对,一旦官署发文传令通知防汛避灾,乡中管治便会立即组织乡民撤往高处,躲上几日再回。在汛期,田地、畜产、房屋的损失不可避免,但人总能保住,水落之后能很快恢复生产。
今夏东阳虽然被围,各项政令仍可通过令旗、狼烟、传令官等通达乡野。譬如城中日常所需粮食、牲畜、木材、石材、矿石、砖瓦、陶器、铁器等,均由官署通令各乡,再由乡人按时送入城中。
娄逞也是跑了几趟官差才明白过来,东阳城的大部分物资,至少三分之二,并非通过商贸交易获取,而是由辖区内诸村供应。细想来也是,官差危险,往来时间长,几趟下来换取的粮食、布匹等物仅够百余人数日用度,而且官差交易所得都会收入大仓,未见分发或售卖。
官差交易的重点究竟是什么,娄逞也不清楚。每趟官差都会有一车或几车货包裹得严严实实,谁也说不清里面是什么。有人说是兵甲,有人说是金银器,有人说是珠宝玉石,有人说是贴了金面的佛像,还有人说是东阳城里的美女。多数猜测都是些贵重的东西。
战乱之中,再贵重的物件儿在小民眼里也敌不过粮食,但总有些人,天下再乱,也不能耽搁他们一刻的享受。娄逞生于小商人家,但她不愿自轻自贱,也不希望古代重农抑商之法延续下去,故而时常看到商贸“有用”的一面。但自从知道冒险跑商并非为了东阳百姓,只是在满足某些人的私欲,她对经商也不能护短了。
私享兴商,护城靠农,重农抑商,天经地义啊。
还说回这阳河涨水的事儿,今夏联军围攻东阳数月不得进,便有谋士献策,鼓动联军指挥、伪刺史——明僧暠破坏大堤,引阳河水漫灌东阳城。消息传入城中,沈文秀立即派出两队骑兵在阳河附近日夜巡查,并通知各村提早避难去,城中也做了防汛安排,几日内便起了几处高台,作为临时避难场所。
没过几日,大堤决口,洪水泛滥,冲毁村庄、淹死人畜不知几何。人畜尸身终日浸泡在河水之中,流水推着浮尸漂入城里,引发瘟疫灾祸。但据巡查骑兵所言,明僧暠并未采纳破坏大堤之策,大堤决口处也不见人工破坏迹象。
沈文秀安排长史房天乐统筹城内城外救灾事宜,令司马沈嵩查清大堤决口之事。一查才知,原来是管理河道水运的人暗中使坏,酿成大祸。那人是刘家小房入赘的女婿,花钱买了个闲职,向来不管事,也无人在意。
东阳之围刚开始,他就想趁乱做出一番事业,提升在刘家的地位,一改赘婿身份。但是没有好的时机。直到六月,应该征调乡民疏浚河道、加固大堤时,他感觉机会来了,突然积极插手河道水运之事,将往年负责这些官务的小吏找了个理由关起来,延误工程,瞒报进度。甚至借外出考查的机会,安排人破坏大堤。他不敢有大的动作,只是小小动些手脚,只等暴雨降临,河水一涨,大堤自然就溃了,寻常人也看不出其中的门道。
以上皆是沈嵩查后通报的内容,遭遇洪水、有家不能回的众人得知真相,对那刘家赘婿恨不能生吞活剥。但沈文秀并未判死,反而将人同家眷一并送出城去。后来听人说,他们一家找到了讨沈联军。但刘家哪敢认那赘婿,这不是同十几万东阳百姓为仇么?刘家只肯接收年幼的孩子,连刘女也不要了。
唉,那赘婿大概也想不到自己是这般下场吧。可怜刘家女子招了个糊涂人,最终自己也失了安身之所,听说她亲手杀了丈夫祭拜河神,然后只身往定林寺那儿出家去了。
娄逞向来最怕的,便是人斗之中借天地之力。刘家女婿不过是在对战之中稍微借了水神之力,便将整个东阳变成一片汪洋,洪水瘟疫并发,百姓死伤无数,百业荒废,商旅中断,何其悲惨!也不知那赘婿一命是否可告水神,平息神怒。
刚巧,娄逞也不愿再出官差,这洪水虽是可怕,竟遂了她的愿,把她困在了城里。但还不及回家探望,她和李桃等几个知晓草药方剂的,就被安排去了外城军营那边,在医官手下做些帮工杂务。另有些精通算术、能写文章的,听说被留在官署算账抄书。忙忙忙!这人一旦开始做事,怕是要做到死才罢休!
阴雨时大时小,就是不停,城外城内,积水一日深过一日。
内城许多人家都会把房子盖在两尺多高的基座上,防虫蛇、瘴气、内涝。娄逞家的房子便是如此。但今年这雨着实可怕,加上洪水泛滥,每当暴雨降临,各家院内都可看见地下泉水往上冒,雨下得越大,泉水冒得越多。天落地涌,不消一刻,各家院内积水便到成人脚踝处。往年,只要雨势稍微小些,积水就会落下去。今年积水只见涨不见落,已经没过了基座,再涨下去,人就不能在一楼住了。
内城人再不济还能躲上二楼,外城人却……
外城住的多为百工、杂户、浪人、游侠、巫药师、小商贩等,住处多是半穴式草屋,房屋一半在夯土坑里,一半在地上,平时就阴暗潮湿,容易滋生病虫,到雨季汛期,人都要爬到屋顶上住。东阳被围初期,敌军放火箭,烧毁外城草屋七八间,差点儿连片带到一半住户。沈文秀当即令官署与城中大户共同出钱,将所有草屋顶改成砖瓦式,当时外城还热闹过一阵子。
出官差期间,娄逞进出外城,总会被簇新整齐的砖瓦屋顶所吸引。尤其到了黄昏时分,火烧云映照着黑砖瓦,形成一种令人怀念的色彩。外城人喜欢坐在屋顶上,唱几句没调的歌,喝一碗浆水,对着往来的行人痴笑发呆。偶尔有人招呼娄逞一句“郎君安好?”娄逞总会抛出几枚古钱,让众人热闹一番。
如今的外城,已见不到几片屋顶,多数住房都淹在水中,积水最深处约七八尺,一个东阳大汉过去也要没顶。各家的瓦罐、木匣、衣衫等浮在黄黑的积水间,与枯败焦黑的树枝树叶周旋。偶尔瞥见几条僵硬的老狗和泡得发白的死人,需及时上报,由专人撑船过去打捞,晾一晾,再烧掉。
看多了捞尸人往来工作,娄逞几乎已经想不起外城原来的模样。她读书多年,专门练过强记之力,不管多么艰涩的文章,看过两三遍便能背个七七八八。可是东阳城到底是什么模样,她总也想不出来。因记忆里的东阳,与眼前的东阳,实在相差太多,太多。她又不愿铭记眼前之东阳。
娄逞、李桃跟随医官在一艘大船上做事。船被三根胳膊粗的麻绳固定在城墙下,用三块木板连着登城步道,方便上下往来。每天近百人撑着小船往返运送军中物资。小船多是征用渔户的,上面还挂着渔灯、鱼篓,新做的很少。
未上船之前,娄逞还想着洪水再大,过几天也就退了,如此大费周章搞来一艘大船做临时医馆大可不必。登船后,看着满仓因病倒下的兵爷,娄逞心中所有的想法都不见了。那一刻,她只想做事,救人。
意外的是,阿清也在船上,她带给娄逞一些家里的消息,嘱咐她安心做事,保护自己,早日回家。两人还没说两句话,便被医官点名训斥一番。娄逞这才发现,那医官竟然也是个女子!一个身形娇小、牙尖嘴利、面相丑陋的女子。阿清看她表情惊异,一边分拣草药,一边小声说:“老医官染病死了,这小妮子是老医官的独女,本事不及老医官一半,架子却大得很。你莫要在她面前失态,小女子整人可是有一套。”
李桃过来取料,顺便说了阿清两句:“烂人坏嘴的,又背地说人!”
阿清悄悄拉了她的手,调情般说道:“我也想做个好人,姐姐教我。”
“要死的东西!”李桃反手狠狠打了阿清的手背,说道,“也不看看场合,竟敢如此放肆?!”
她二人言语相激、举止亲昵,着实叫娄逞吃了一惊。毕竟她是个不爱与人相亲的,也不多看旁人,实在不知那两个关系变好的契机。她看阿清行为实在轻浮放荡,便随李桃的话头说了她两句,没想到竟把人惹恼了。
阿清当即变了脸色,失了笑声,满脸嘲讽:“我虽放荡,多得是人想要。阿姐体面规矩,却遭人背弃婚约,到底是无人敢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