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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清河崔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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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二年八月
因着常年练武的缘故,娄逞遇着危险反应极快,一见狼烟起便大喊:“打仗啦!隐蔽!”边喊边护着艾蒿躲进船舱。
几支箭落下来,扎在船舱顶部,咚咚作响,激得船身摇晃起来,有些吓人。等箭雨稍停,娄逞正要开窗观察外面,闹哄哄的一群人破门而入。有些是为了找个藏身的地方,有些中箭受伤急着求药,几十号人把不大的船舱挤得无处下脚。娄逞被众人挤得几乎要从窗户口掉出去。
就在这时,船舱里突然起了大火,蜂拥而入的众人又疯了一样往外跑,恰与后方还在涌入的人群相撞,两拨人互不相让,在门口打了起来。
众人一退,娄逞有了活动空间。她急忙去寻艾蒿,却怎么也找不到人,只得先顾眼前。令她惊讶的是,方才船舱里确实有大火烧起来,但此刻却不见一点儿火烧的迹象,也没有任何烧火的味道。她估摸着应当是有人用了幻术,这人一定是艾蒿。
她确信艾蒿是巫医,因为她身上有东阳女巫的感觉,她们是一类人,都是同鬼神交易的人。东阳女巫擅长幻术、法术、医术、卜算、风水等,艾蒿应当也会,且水平在其之上。
娄逞没时间和心思想艾蒿,她得想个办法稳住船舱里的情况,不然这几十号人只是互相挤压、推搡、踩踏,可能都要死伤大半。也不知都哪里来的人,穿得乞丐一样,浑身脏乱腥臭,先前不曾见过。
几十张嘴一直喊个不停,娄逞一个喊破了嗓子也压不住,况且她年纪还小,根本无人理会。正在娄逞一筹莫展之际,众人竟然由远及近,逐渐安静下来。她想着总算来了个军中管事的,放心下来,赶紧收拾脚下,准备给伤兵看病。没了艾蒿,她也不晓得这时该逃、该躲,还是该做什么。但看受伤的这样多,便想着先救人吧。
很快,船舱里的人散了个干净,连受伤的也跑了,解彦士背着沈保冲进来。娄逞这才明白为何众人散得这样快,原来解彦士杀了几个抢门的,他满头满脸都是别人的血,看着甚是吓人。
解彦士将人放下,娄逞急忙除了沈保冲的衣物,清理伤口,止血。沈保冲晕了过去,没知觉,看起来伤得不轻,身上中了三四支箭,还有几处刀伤,血不停往外冒,跟割破的水皮囊似的。不过看脸色还可以,估计是重物砸到头暂时晕过去,不是失血过多晕过去。
待沈保冲情况稍稍稳定一些,解彦士问她:“药婆子呢?”
娄逞摇头,说:“不知。”
解彦士骂她废物,娄逞懒得辩驳,只让他站远些,别妨碍自己救人。沈保冲的伤看着吓人,但不算严重,只是有些麻烦,需要时间一点一点处理,解彦士在一旁晃来晃去,时不时发问,实在影响娄逞工作。
过了一会儿,娄逞终于处理完所有伤处,正要向解彦士汇报,船舱又来了两个医官。他们是从别处调来的,有些年纪,胡子头发花白,中等身量,佝偻着身子,对解彦士唯唯诺诺。他们仔细看了沈保冲,问了娄逞许多问题,迟迟不敢开口,面面相觑,都在等对方先说话。娄逞看不过眼,说道:“伤口已经全部处理完了,也不伤及要害,只需好好休息,按时换药,十日之内便能恢复。”
那俩医官忙附和道:“是,是。”
解彦士威胁道:“若是十日之内,公子不能复原如初,尔等三人都要人头落地。”
两位医官吓得抖如筛糠,急忙说还要再仔细看看,说着便要去擦沈保冲身上的草药、拆他的止血带。这一通操作下来,娄逞先前的功夫都白费了,沈保冲更可能因为延误治疗落下病根甚至死亡,到时候真说不清了。
然而,解彦士是个不通医理的蠢物,医官又因身份低微不敢稍稍违逆解彦士,两方遇到一处真真是把活人往死地推!娄逞看在眼里,几乎要气死。她拔出沈保冲的剑,不许二人靠近。
解彦士当自己拿了娄逞的把柄,还自得意。他也抽出剑来,又要杀人立威了。娄逞自知不是解彦士对手,便想制住沈保冲来威胁他。这时,天降巨石,竟把一艘大船砸了个稀巴烂。娄逞趴在沈保冲身上,二人一同被冲击到十几米开外,解彦士不知到哪儿了。
娄逞险些被巨大的冲击震晕过去,稍微落定,又差点儿被满身污泥臭死。也多亏外城还未清理的这些污泥缓冲,让她没受重伤。她才从污泥坑里爬出来,一人硬拉着,把她拽过去。而她刚刚站过的地方很快被一块大石头砸了个深坑。
“多谢壮士相救!”娄逞感激不尽,换来几声大笑,她回身仔细看,发现那里躲了十几个满身污泥的壮汉,看装扮,应当是负责清理淤泥的劳工。
娄逞安了,立刻去找沈保冲。沈保冲就在不远处,也被劳工救下,只是他满身是伤,又满身污泥,恐怕这样下去小命真的不保了。到时候,解彦士一张臭嘴叭叭叭,娄逞的脑袋,危矣!照理说,沈保冲上前线,负责保护他的应该是解彦士,现在可好,这责任都落医官头上了,何况她都不是个医官!
娄逞观察了一下联军攻城的规律,寻了个空档期跑到沈保冲那儿。众人都说她胆子大,她便说起了先前明僧暠带着李灵谦,联合王玄默、王玄邈、刘承民等人一起攻城的事。“看他们人多势众,兵强马壮,兵甲尖利,打起来磨磨唧唧,磨磨蹭蹭,始终破不了城。不足为惧。”
“这回的不一样啦,打得那叫一个猛,不像是南边来的,也不像本地大族。”劳工甲浑身泥浆都要晒干了,闪着一双大眼睛,说道。
娄逞笑了,问他:“那像什么?”
“像蛮子。打得又凶又狠。”
正说着,一块巨石砸下来,把众人赖以藏身的半穴居瓦房打碎了。不过,那石头落下来就在地穴里卡住,没有四处乱跑,成了新的屏障,众人也仍留在原地。但看一旁,有些人就遭殃了,被巨石砸个正着,粉碎的肉身随着泥浆四溅,喷到娄逞身上,她也不知那是污泥还是肉泥……
这下,众人都说不出话来。娄逞仔细检查了沈保冲的伤处,把崩裂的伤口重新包好,祈祷解彦士有点儿用,让战事快些结束。
一直等到天黑,沈保冲醒过来。他看着柔弱,但底子还不错。先前因为药效睡了小半天,身体也能得到休息恢复,这一醒,整个人已经好了一半。看他醒过来,娄逞安心了:“脑袋保住了。”
外城刚刚遭遇阳河倒灌,活口已经不多,又被这一天的猛攻砸得稀烂,此刻完全漆黑一片。攻城的暂时也不攻了,守城的似乎也乏了、倦了,四下没一点儿火光和声响。
沈保冲向旁人打听了半天也没发现满身泥浆的娄逞,靠劳工乙提醒才知道“救命恩人”一直在一旁的泥坑里泡着,急忙过来找。
“怎么是你?药婆子呢?”说了两句话,沈保冲才发现满身泥浆的人,救他命的人,是娄逞。他不信娄逞小小年纪有这样的本事,故而有些慌张。
“不知道。”娄逞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她估计艾蒿应当是趁乱出逃了。艾蒿是个女巫,怎么也不会甘心在军营里做一个小小医官,估计是在沈文秀这里得不到赏识,另找其他出路去了。娄逞想到解彦士那模样,感觉艾蒿留在此地确实难得重用,走得明智。保不准就是她投了攻城的将领,才让东阳被打得这样惨呢!
娄逞想到便问:“攻城的是哪个?”
“崔元孙,清河崔氏青州房的,靠门第做了尚书度支郎。”
“哦。”娄逞觉得,可能艾蒿真的投崔元孙去了,毕竟清河崔氏比寒门沈家威风多了,人家啥也不用做,照样当大官,手下强兵谋士多得很。不过这话她不会说出口,多说多错,自己偷偷想想就罢了。
二人正说着,忽然四周围城墙上亮起火把、火盆,进攻的鼓声大作,外城门大开,五六十丈开外,一队不知何时进入外城、待命许久的骑兵喊着“杀啊”“冲啊”,疾奔出城。城外四面响应,都是东阳附近的守卫兵。
沈保冲笑了,让大家安心:“沈家军擅长守城和夜战,此战必胜。”
果然如沈保冲所言,这一战打到天明,沈家骑兵挑着崔元孙的人头进城。娄逞见了,一面想着总算能安稳几天了,一面又为艾蒿的前途担心起来。
战事结束后,娄逞并未回家,仍留在军中做一个代理医官。艾蒿一走,她所负责的军部几乎无人照管,士兵受了伤只能自己苦熬,或者用一些传说土法自救。他们中多数都是“送死兵”,一打仗很快就会死在战场上,花费时间精力和草药去救这样一条命,毫无意义,所以许多管带放弃治疗,反而急着将伤兵、残兵送到战场上去,让他们早点儿死,免得浪费军粮和草药。若是管事的人受伤得病了,就自己到别部找医官看。
娄逞留下倒不是为了这些“送死兵”。而是解彦士要求的。战事刚一结束,沈保冲回去养伤,却把他的救命恩人给忘了,可巧落到解彦士手里,他可等着十日之期到了拿娄逞的人头立威呢。
端得是小肚鸡肠!难怪回回打仗都赢不了!
“看来我这颗头还不一定保得住。”娄逞心想,“既来之,则安之。女子从军也是难得体验,既然命运教我做个军中医官,倒也不是不可以尝试。”
这些天跟随艾蒿前后做事,娄逞出于习惯专门留意了医官日常事务,自信这医官的活儿不算难,做得来,一样一样地安排,一点点做,跟算账也差不多。
然而实际情况当然不像她想得那样简单,甚至难如登天。因她得罪了军主解彦士,这军中大大小小的官儿都要给她找些麻烦,使她忙了一天连个休息、工作的地儿都没得。上面派送下来的草药也无处安放,险些被拉去当干草烧了煮饭。
娄逞使唤不动军队里的人,花钱从外城劳工中雇了几个,教他们收拾出几间无主的空房,搭上竹木架子,把草药分拣好,按类目存放。只是如此并不安全,还要防着有人破坏、偷窃,所以必须有人日夜巡守。原本这些事,交给几个杂兵就够了,现在却需要娄逞自己想办法找人。她这医官做得,比艾蒿可辛苦数倍。
有时精力耗尽,做不动了,娄逞便盼着身边有个人能来帮自己一把,但一想到自己是个脑袋都要保不住的人,怎么好连累别人呢?
累了就闭眼靠墙歇一会儿,顺便想想还有哪些事没安排到。歇好了便起来继续忙。刚刚遭了水患和一场大战,军中、城中最容易滋生虫害、形成瘟疫,必须尽早给人喝草药汤预防。往常每年杨氏都会配各种各样的草药汤让家人喝,不同时节、不同气候、不同病害,所需要的草药汤也是不同的。娄逞不能全部记下,但知道其中几味最重要的。
凭借过往经验记忆,娄逞带几个人忙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煮了两大锅草药汤,熏得外城处处药香。城内劳工见过娄逞的本事,信得过她的药汤,早早排好队来领。后来,一些无人医治、只能等死的杂兵也来领药汤喝。娄逞便在一边看着,看到身上带伤、皮肤病变、面露死气的都叫住,挨个诊治。
这是医官该做的事儿么?娄逞已经不在乎了。反正也无人管她、教她,她想怎么做便怎么做,怎么做都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