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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刘氏宗女 ...

  •   人生三件美事,追寻美景,品味美食,欣赏美人,娄逞向来不会拒绝。以此之心往见美人,虽略显冒犯,然爱美冲动出于天性本心,又无恶念,不能强欲,娄逞从不自我限制,不以“冒犯”为“冒犯”。故而,她虽不愿干预沈刘私情,却顺势应承了沈保冲的邀请。

      东阳城里的第一美人,刘大高门的女子,城中大多数人都不曾见过,究竟实至名归,亦或夸大其词,看过自有分晓。但也未必,毕竟东阳城女子统共有四五万人,娄逞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几个,自然不好评判刘氏宗女在东阳女子美貌中的排名。不过,刘家高门大户,大概也不会与寻常人家比美,这第一美人的比拼,应当只在大户之间。

      莫说大户出身的女子,就连王芳府上的女奴也比西三里的许多寻常女子容貌端庄、才高艺绝、多礼多情。天下人的共识,世间一切美的好的东西,只属于高门大贵。一者,强权巨富可占可毁天下之美,故而美之存灭皆在大家;二者,唯有高门大家可发掘赏评常人难见之美。美之实在,美之精魂,确非常人可以奢望。

      胡乱想了一阵,娄逞已经跟着沈保冲走出很远。因她连日行商、坚持练武,走上个把时辰也不觉疲惫,但这空落落的肚子可忍不了,当着外人的面儿便叫起来,咕隆隆的,甚是吓人。

      沈保冲满肚子的事都挂在脸上,仍能照顾娄逞细处,即刻便带她往灶房去。二人在乳白的蒸汽与灰黑的烟火之间席地而坐,一同吃了些浆水、大块肉、面条,又包了一些鲜果、青菜、烤肉,带上一壶浆水、一壶浊酒,继续向刘女院中去。

      刘女所住的庭院在官署最边角处,小院荒凉,临街吵闹,一般大户都作为奴仆下处。娄逞满心惊讶,表面不敢有所表露。小院连门都是破的,院门前守着两个三十来岁的兵,看起来与沈保冲相熟,沈保冲带的吃食便是给他们的。

      沈保冲让娄逞在外等等,自个儿先进去说一声。他方离开,那俩兵便一左一右坐在院门口的两个石墩上,边吃肉喝酒,边问娄逞外面的战事。也不知他们在此处守了多久,不仅对外事全不知晓,而且满身污臭,油泥的发丝中间趴了许多白花花的虱子。

      娄逞略讲一回所见所闻,等二人吃饱喝足,好心说道:“今儿某休假,无事可做,不如在此代守一个时辰,二位兵爷趁此机会去洗洗,换身净爽的衣裳,如何?”

      兵甲并不领情,反说娄逞矫情酸腐,吃不得苦。兵乙谢了,道:“哥儿的好意兄弟记下。然我二人都是军籍,只听军令,不可擅动。”

      娄逞急忙道歉,又说了两场精彩的护城战事,急慌慌把事儿揭过去,免得尴尬。

      约莫过了两刻,沈保冲才出来叫人,娄逞终于不必挖空心思与二兵硬聊,如释重负,急忙拜别。心思叫人看了个干净,被三人一同笑话。

      小院内景和外观看起来并无多大差异,处处显着荒凉破败。只有一三间一进的石瓦土墙房,房间一侧用草席围挡了,应是厕所。院中土地黑色发臭、不长花草,从院门到房门之间的一条石板小路新铺不久,石板边缘倒是长了一圈野草。

      官署附带的住宅区分明有女眷、女宾的院落,地方大,环境好,不知怎么沈保冲要将自己所爱之人困在如此院中。……或者,沈保冲不爱刘女,私会订婚都另有所图……但也说不过去。若真图她些什么,时下刘女仍可为用,不应被管限在如此偏屋……

      娄逞心里满是疑问,全是猜想,但都有些无礼冒昧,随着一步步靠近房门,疑问在心里消融了,只剩一颗空心,满脸冷漠。

      刘女未曾想过在房里接待访客,屋中没有坐的地方,临时在地上铺了两层草席、兽皮应付。三人入座,沈保冲居中上座,刘女和娄逞左右对面而坐。沈保冲不说话,她二人忍不住相互打量起来,又不想让对方发现,一对上眼便错开,相互偷偷瞄了一阵儿,看得沈保冲在一旁哈哈大笑。

      “公子的贵客,怎的不介绍下?”刘女瞪他一眼,嗔怪道。

      这一眼勾魂摄魄,看得娄逞心惊肉跳,当真是个美人!她身子娇小,穿得朴素,头面无妆,更无珠宝金玉傍身,身处陋室,不显山水。但一句话,一个眼神便活泛了,好似闷热夏日里一场清新透爽的急雨,令人身心愉悦,又像暗室中一粒明珠突然被光束照见,反射出绚烂华光。

      “方才分明都说了。”虽是这么说,沈保冲仍为两人作了介绍。说到娄逞时,他特意强调了她女扮男装的事。

      介绍完毕,仍是难启话端。刘女年长娄逞几岁,便主动开口,考问几句功课,再略夸一夸,终于说到最感兴趣的话题:“妹妹可知服妖?”

      服也是礼的一部分,依礼定服,以服见礼,说白了不过是按照人的男女、长幼、贵贱、官级等规定各人的穿着。如是,人的身份便可从服见出。服妖者,便是不循礼而着装的人。或以男扮女装、女扮男装,或以汉着胡服,胡穿汉衣,或以贵身贱服,贱民贵衣。

      异服之象于今下实在过于常见,仅以异服说服妖已经不能引发人的兴趣。民间服妖传说已经演变为人身变化,譬如一人白日里为女子,夜间就变成了男子。民间服妖作乱故事也有不少,世人皆说服妖欲强,传说大抵都是些房中秘闻,难辨真假。

      沈保冲笑看娄逞如何应对,隔岸观火,幸灾乐祸。

      “刘氏所谓‘服妖’者何?”娄逞早想过这一问题,倒是不慌,反问道。

      刘女笑得满面红光,好似迎风怒放的野山桃花。“《汉书》中说,风俗狂慢,变节易度,则为剽骑奇怪之服,故有服妖。”

      原来是谶纬之学滥觞,是古人所说的“服妖”,这便更好应对了。“刘氏以为天下将变?”

      “这不是一直在变。天下何时不变过?”刘女大笑起来,动作却不夸张放肆,举止仍是大方得体,美目悦听,“当下服妖现象寻常得很,却不知哪一个会成为征兆呢?我看妹妹易服后全无女儿态,端是一个飒爽男儿,便想着如此妙人儿,若是成了某些史官笔下的乱世征兆,实在荒唐、可笑,可惜。”

      娄逞略略一拜,感恩刘女牵挂。“娄逞小人一个,平庸无才,若能入史,做它个乱世祸国的凶像也是值得。”

      “可说不得。好些个吃饱了撑的文人就爱搜集各地异象,编排些荒诞诡异的妖怪故事,别回头再拿你写书去。这名声可要坏了。”

      刘女说话好似吟唱,妙音带笑,虽然话里略带些调侃揶揄,时不时还要暗讽几句,娄逞仍是觉得怎么也听不够。沈保冲甚是奇怪,只是看着二人胡乱聊天,一句话也不搭。

      将近哺时,从卧间出来两个约三十岁的女仆请刘女入内歇息,刘女不肯,向沈保冲撒娇道:“我全好了,让我再跟妹妹说说话。”

      此言一出,刘女先前端庄大方、机敏超脱的气质突然没了,满脸怨愤,满身黑煞之气。娄逞顿感屋内气氛一变,好似先前的和乐全是幻象,此刻的紧张压抑才是真实。

      刘女疯了!

      她竟同一个疯子聊了两个多时辰,娄逞感觉自己可能也疯了,头顶后背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身子僵硬,眼睛瞄着院门方向。娄逞细微的表情变化全落在刘女眼中,她突然发狂,奋力扑向娄逞,大喊着:“我没有疯!我没有疯!……”

      女奴与沈保冲合力,三个身强体壮之人才勉强制住她,将发狂的刘女拖入卧室间。娄逞喘着粗气瘫坐在草席上,不敢近前去看,只是听着刘女野兽般的吼声,已经叫她喘不过气来。她不仅看到了美人,更看到了美人毁于眼前。失美于前,爱美之人自然生出裂心之痛,难以承受。

      蓦的两行热泪落下,一丝淡淡的哀伤弥漫开来,将娄逞层层裹住,使她泪流不止。刘女末路竟是如此!竟是如此!苍天大地,这是何道理,是何道理?!

      出了小院,娄逞急忙把泪擦干。因着杨氏软弱而苦的一生,她一直以为人活着就应该薄情自私,可她却始终做不到薄情。至于自私,还没有机会让她考验自己,她也不知自己临到某些关头是否真的能做到自私自利。

      人生奇妙便在此,想做个恶人,增长些恶的力量在乱世闯荡,终于还是太过软弱,只能做一个蚍蜉撼树的无能之辈,怀抱诸多遗憾、不平,无能苟活,愤恨一生。

      她不敢活得太真、太用情,便是怕有一天自己也会像刘女那样疯掉。世道变化远在人能预判之外,谁能想到不过一年时间沈刘两家的关系会演变至此?想那刘女从遇上沈生,私会定情,约定婚事,再到被亲族舍下,夹在沈刘之争中难以抉择,最后失智发疯,其中喜悲转变,实在让人叹惋。

      娄逞也不知要如何做才能给刘女一个美满的结局,世道如此,人生无常不过是世道运行中的必然。若要刘氏有个好的结局,首先南朝必须安稳,皇帝不能做不了几年便死,新皇登基也别先推翻旧制,诸王之间也不能争夺皇位……唉,简直是痴人说梦。

      这乱世真要是服妖可预该多好。她娄逞甘做一个天下大乱的凶兆,只要大乱之后得归大治,使天下之美归于天下之人。她是商人之女,贱籍小民,只能想到小民之安,见不得高门大家互相争夺,把这一片江山搞得支离破碎,使民不能生,商不能行,志不得发,情不得动。

      世人都说这是命,但她非“世人”,而是服妖,本就不信命的。世间异服者何其多,真要认了命何必异服背礼?天下将乱,非服妖可预。不过是因世人不能认命了!这命……唉!

      “娄生因何叹气?”

      此处乃沈保冲住处。他的衣裳被刘氏扯破,脖子、胳膊上也被抓出几道血痕,只能回到住处处理。娄逞不便独自在官署中乱走,便一同过来。沈保冲自己在里间处理了伤处,换上新衣,一出来便听到娄逞叹气,觉得十分有趣。他还不曾遇到过像娄逞这样少年老成、爱叹气的少年女郎。初见还有些厌恶,相处多了,知她本性纯真,便觉可爱、难得。

      “你欲将刘女如何?”娄逞坐正了,压着嗓子问沈保冲。这人太不把她放在眼里,若不严肃些,他定不说实话。

      “害她的又不是我,何必这样凶?”沈保冲悠闲落座,故作轻松,“你觉得应该如何?”

      可恨!这人分明知道娄逞心中没得主意,故意这样问。

      “娄生读书这些年应当清楚,这世上能说清的事几乎是一件没有。人世间的许多道理,不过是人用来自欺欺人的规矩,越是遵循心中的道义,越要被现世所玩弄、抛弃。”

      娄逞心疼刘女,气他、怨他,一时口不择言:“既然沈君这般想,最初何必招惹刘氏?她便是夹在沈刘之间,循着两家表面的道义,却被两家同时抛弃,进退无门,天地不容,唯有发疯避世!对你,她真情不改;对刘家,她忠义不渝。你们两家争权夺利时,有一个人想过她么?”

      “这话就有些没道理了。”沈保冲当娄逞是小孩儿,被如此指责,也不生气,继续说道,“寻阳起事至今,天下相争者,有几个不是亲戚反目?”

      别家女子也不见因此发疯的,沈保冲怎么也想不到刘氏竟会如此极端。

      天下,算来算去,就是那么几家人的天下,杀来打去,细细一算,都是一堆亲戚窝里斗。

      “我好恨,这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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