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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9、官署对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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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始二年六月
 回到东阳时,已入六月。
 
 在官署交差后,解彦士点了娄逞与三个人暂时留下,让其余人交了牌子,做好登记,各自回家去。李桃小声说:“我在外面等你。”娄逞摆手道:“不必。此时留人大概又是要对账册,怕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劳你给带个消息给我阿妈,莫让家里着急。感激不尽。”李桃不悦道:“你再说个‘谢’字,我可不帮了!”娄逞无奈道:“口癖难改,以后注意。”李桃气道:“跟那尚狗子你却熟得很!”
 
 这……娄逞心想尚狗儿一个糙汉子哪里用得着跟他客气,这也不能说明二人相熟吧?说起来,她还拿石头砸过尚狗儿,总不能也砸一回李桃吧……
 
 “话给你带到,事你好好想想。”李桃看她久久不语,气红了脸,说罢转身就走。
 
 这一幕沈保冲都看在眼里,等李桃离开,他便摇着扇子走过来,打趣道:“娄兄好福气。”
 
 娄逞白眼以对,不想理他。
 
 沈保冲引娄逞与其他三个商人到一处僻静的别院休息。其他三位年长,娄逞便等他们各自选了房间再选。沈保冲却挡住她,说:“我记错了,娄兄下处不在此处,请随我再走一趟。”
 
 娄逞刚卸了劲儿,一时感到倦意难扛,险些被沈保冲气死过去。“沈公子倒是会折腾人。”
 
 沈保冲笑着凑过来,隔了两步殷勤地给娄逞打扇子。“愚兄听了娄兄这一路的精彩表现,可不敢折腾于你。确实记错了,还请担待。那下处离此不远,环境清幽,定让你满意。劳您多走几步?”
 
 “请。”娄逞重新提劲,与沈保冲一前一后步出别院。
 
 歇息处确实不错,比先前的院子大了两倍,林木错落,怪石分路,花草争香,碧流穿庭而过,鱼儿游弋,荷花摇曳,只是看着这景色,便让人精神大振。
 
 “娄兄可放心休息,这院子闲人进不来。”
 
 娄逞点头称谢。她不是一个贪图享受的人,但若有机会享受她也不会拒绝。略略谢过,她又请沈保冲给热汤沐浴、美食果腹、新衣爽身。沈保冲皆笑着答应下来,请她去房里等候。
 
 送走沈保冲后,娄逞在院中徘徊了一阵儿。她试图想象一个整日里住在此处的人,会过着怎样的生活,但只能得到一片空白。庭院和人之间或许也没有必然联系吧,大概和钱联系更多些。初见这院子,娄逞便估算着它价值几何。院子不算顶贵,东阳的多数商户负担得起,只是,这流水贯通的地面,城中统共也没有几片,有钱也买不来。而且,这么一个院子对普通人家而言太不实用,为了这么一个院子,还要配上一个有灶台、仓库、鸡舍、猪圈的地方,不仅麻烦,也不安全。
 
 原来是贵在这里啊。娄逞恍然,背手晃头,一步一顿地进了房间。
 
 房里布置得简约雅致,打扫得十分干净,好似空了许久,刚放了几件新家具进来。当门一张高脚方桌,放着一壶酸甜的浆水,还有一盘瓜。可见沈保冲是个心细的人,想他平日里应不少做这类招待访客的事,才会如此熟练周全。
 
 娄逞也是头回被人如此招待,心中颇有些感慨。若是阿清在此,定要说沈保冲有意于她。大概旁人也会这样想。但娄逞并不觉得。她有婚约在身,沈保冲知道,且是守礼的人,绝不会任意妄为。其次,听沈保冲所说,似乎也只是佩服娄逞,因而以礼相待。娄逞更愿意相信后者。
 
 等热汤来了,洗澡、吃饭,换上干爽洁净的里衣,娄逞美美睡了一觉。这一路上,她从一开始不敢睡到后来说睡便睡、说醒便醒,已经无所畏惧。昼夜兼程地赶路实在太耗费精力,人在路上只想着往目标地去,根本顾不得别的。做事的人都知道,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要审慎分配,为了有足够的精力应对每日的行程,商队中所有人都是能睡的时候绝不做别的事。
 
 这一觉睡得不长,但对娄逞足够了。换上一身灰黄拼色的丝麻儒服,娄逞步子轻快地出门了。心情是没来由得好,甚至想高歌一曲,可惜她天生缺少乐感,唱得实在难以入耳。
 
 路上远远看到房天乐,娄逞高声问好,老远行了个大礼。房天乐皱了眉头,正想着娄逞怎么外出一趟回来竟变得如此谄媚,她已转身走了。这……谄媚得也太过敷衍了。房天乐暗笑自己见多了官场阿谀,心思已经被染,把一个直爽放荡的少年人想得如此不堪着实不该。因着这份多想,他倒对娄逞多了一丝歉疚。
 
 很快,娄逞被领到出差之前领受假账册的那个房间。三位同队之人已经在对账了,他们分坐于屋中的四个角落,相隔较远,互不干涉。每人面前一张黑漆长案,上面摞了大概两尺多高的账册。每人身后一步多远的地方立着一个小吏,负责取书、添水、加墨、看灯等。小吏动作极轻,几乎没有一点儿声音。
 
 一人正中坐在原来房天乐坐的位置,看身上官服,应当是司马沈嵩。听闻沈嵩是个沉静博学的人,写得一手好字,颇受沈文秀器重。娄逞想二人既然都姓沈,或许同出一门呢。官场之中提携同族是常有的事,外出做买卖也是如此,同乡极易抱团。见得多了,娄逞便想,大概这世道逼得人只能如此了,人与人之间若不知些根底,实在难以相互信任。
 
 “见过沈司马。”娄逞这一拜,好似账册间一声巨雷,惊得其余三位都抬头看她。沈嵩却是一动不动,不急不缓地抄写着什么。
 
 房天乐是个爱笑的人,沈嵩则正相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动作轻而柔,好似阳河中的水草,在平静的水流中自在摇摆。
 
 “入座。”
 
 话少含威,做官的架势还是有的。若不是娄逞见过不少官,定要被镇住。
 
 娄逞从容入座,这才发现长案上除了账册,还有一页纸,把查账要求写得清清楚楚,甚至对娄逞这样有经验的人来说都有些啰嗦了。字是真的漂亮,虽然不是娄逞喜欢的风格,却不得不说:“真的漂亮!”
 
 这沈嵩宁愿将一份要求抄写四遍,也不愿多交代一个字,似乎也是个有趣的人。想着,娄逞抬眼偷瞄,正对上沈嵩的一双利眼,惊得她浑身一震。沈嵩不言不语,轻轻抬手,转动手指,用毛笔笔顶虚空点了点账册。娄逞意会,连忙点头行礼,专心做事。
 
 知道沈嵩盯得紧,娄逞丝毫不敢放松,一处一处仔细看,忙到夜深才把账册对完。这时她才闻到油灯刺鼻的烟味,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闭眼冥想一阵儿,再睁眼,发现屋里只剩自己和身后的小吏。
 
 娄逞费力转动僵硬的身体,向那小吏说:“对完了。”
 
 小吏取了油灯放进竹灯笼,提在手中说:“先生随我来。”小吏将娄逞领回先前的下处,院中一片漆黑。小吏把灯留下,离开。
 
 “偌大一个园子,白日再美,黑下来也是吓人。”娄逞想着匆匆回屋睡了。她怕在外面待得久了,招惹上天地间的精怪。听说这深宅大院中的鬼怪更多呢。
 
 一连对了五天的账,娄逞每日睁眼是账册,闭眼还是账册,感觉自己都变成了账册。不过,从众多账册中,娄逞也收获颇多。从交易明细能直观感受出当下哪些货物最抢手,还能感觉出来青州各地都有哪些农产、矿产、手工艺品等,各地的物价差异,以及哪里的商线好走,哪里的买卖好做,哪里人多富贵,哪里民风淳厚,哪里盗贼作乱,哪里兵患深重……
 
 娄逞甚至参照账册信息自己设计出一条安全有趣的商线。
 
 最麻烦而惹人恼怒的便是换算各种钱币。市面上交易的货币实在太多,以□□居多,且假得各有特色。虽然大家都想用品质稳定的古钱,但古钱实在有限,根本应对不了当下的交易量。
 
 听说原本古钱是极多的,强汉基业甚大,至东晋名门豪族仍是极尽奢华,有些甚至富可敌国。但这号称亿万人都用不完的钱或被胡商赚走,或被王公贵胄用来殉葬,白白流失、隐匿。
 
 死人有钱,活人无钱,实在难评。
 
 账目细碎,然而聚沙可成塔,从数千条细账中可以窥见东阳城的另一面:人多,粮多,钱多。凭此“三多”,被围上几个月也受得起。况且城中还有七级寺,在青州一带名气大着呢,私囤的钱粮兵备还不知有多少。
 
 建康、寻阳总有一方要胜出,到时候东阳仍是青州的东阳,刘宋的东阳,一切还是照旧。若是现下被所谓“讨沈联军”攻破,那就不好说了。那几位青州大族只怕会把这东阳的人、粮、钱一分,最后留一座空城给苟存的东阳人。毕竟,战事频仍到底都是为了这些,哪个真的在乎皇帝谁来坐。又轮不到自己。
 
 无论沈文秀抱的什么心思,守住东阳还是要靠他及他带来的兵。娄逞难免要偏向他。尤其是出差后,以及在官署查账这些天,她才真的感受到吏治之难。
 
 从前,她只是在外面看着,不懂其中的艰难,只能骂几句官署无能、霸道来泄愤。等真的进入其中,才知做成一件事实在不易。像她整日里忙得见星问月,实际上工作进展极慢,而且只是官署中最不要紧的一类工作。稍微有些才干的都调往别处,应对层出不穷的急务去了。
 
 走出家门,真是收获颇丰啊,娄逞没有一日不这样想,难怪古代圣贤总要四处游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