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娄逞娄裎 ...
-
到查账的第八天,娄逞仍是睁眼账册、闭眼账册,已经有些习惯了。非常时期,非常处地,由不得她去想、去问,只能听人安排。
查账的工作虽然琐碎繁重,但是安排合理。司马、长史轮番坐班,每人每日根据各自能力定量而行,当日的任务完成便可回到下处休息,除了不能随意外出、不能同外界传递消息和物资,也无其他限制。
简单规律的生活娄逞在上学期间已经习惯,适应很快。她养了两三日,待体力恢复如从前,便开始早起,在院子里打拳练剑、强身健体。外出一回,她觉得还是要有个好身体才行。得空她还会从官署书库中借县志和经典来看,全然把官署当成了学馆,无处不有学,无物不能学。有时候,房天乐到账册间坐班,会同她说几句话。除此之外,她时常一整天不说话,好似要与那沈嵩比谁更沉默。
又过了几天,账对完了,另外三位商人陆续离开,走前还来同娄逞道别。他们一开始不满娄逞受到优待,但一连共事十几天,多少有些情分,也体谅娄逞年纪小,心中不平之气也淡了。
这东阳城果真是小,三位之中的一个竟是张甲!便是娄逞刚开始练字时临摹的那个张甲。
“儿时最喜张公的字,此时得见,好似故人重逢啊!”说着,娄逞便将从前临摹的字写下来,张甲微微俯身去看,不由大笑:“粗疏放荡,不知收敛,确实是我的字。”
娄逞搁笔立定,说:“这一路与先生同行却不知您的名号,真叫人羞愧。”
“哈哈哈。你这小娃娃端是有趣,难怪几位大人看重。”张甲说道,“才十三岁啊。”说到这里,张甲眼中满是羡慕和憧憬,好似一个老人在暮年追忆过去。他想了一会儿,突然回神,冲娄逞笑了笑,继续说道:“前途不可限量,困于小小的账册间实在可惜。等再长几岁,一定要去建康走走。”
送走张甲,娄逞站在院子里发呆。
“才十三岁”,说的是娄裎。娄逞是顶了娄裎的名字出来的,但因两人的名读来一样,她竟忘了,一路上都以为众人所唤的是她“娄逞”。现在想想,可能只有李桃、刘文忠当她是“娄逞”,旁人眼里她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郎“娄裎”。
院子里凭空起来一阵旋风,卷着几片枯萎的草叶、树叶,毛茸茸的蒲公英,花中偷凉的蜂蝶,上了天。天地无言,却总在与娄逞对话。所以娄逞相信万物有灵,相信神怪鬼仙。她相信那写了《天问》的屈灵均一定是见过神怪的,他也没有投江而死,只是被河神接引到另外一个世界。因为在这个世界,屈原只能看到神怪,却不能与之交谈,所以他舍了肉体凡胎,同神怪论争去了。天籁、地籁,无时不在,只是这一世界的生灵都听不到。
娄逞也不知天地说了些什么,也不愿意去猜。天地之间的言语,就像音乐一样,无需填词便能引动人心绪无穷的变化。她若一定要去猜,便是非要给一支曲子填词,反而让音乐原本的意境受到损害,变得普通了。
人,向来是活在别人眼中,能随心任性的,那是极少数。娄逞这种更少,她是不得不随心任性,没有其他选择。她的处境和选择天然造就了外显与内在的不同,就好似娄逞与娄裎这两种身份,当下情形,前者是她,后者也是她。再说女身和男相,也是同样。前者是她成事的根本,后者方便她游艺行事。她不能二选一,也不能同时消化两种身份。人行于世必定要内在统一,否则便要自我拉扯,陷入无限循环的认知困境中。为了不至于自我怀疑,陷入癫狂,娄逞只能随心所欲了,——只要她不做选择,一切交由天性自然,就不会产生困扰。
离开官署后,娄逞先去拜见石峖清。出差时,娄逞便留意到商队中有石家商队里的头子,二人虽不曾交谈,也无交集,但娄逞知道这人必定会在她危急时出手。入住官署期间,小吏每日都会送些东西进来,有吃的、穿的、药膏、茶叶、笔墨书册等,一看就不是家里的东西。而且寻常人家的东西也送不到官署内院,沈保冲再怎么细致也不会每日安排这些琐碎,想来只可能是石峖清所为。
师徒再见,又是一番大不同的心境。
石峖清白发多了,面皮也有些耷拉,精神却非常好。他看着娄逞,眼里已经不见往日的威严与戏谑,只有时间沉淀的慈爱和对一个学生的期盼、欣赏。娄逞向他行了一个礼,千恩万谢都在其中,无需多言。娄逞心想,这一路的事石峖清应当是都知道了,因此也不赘述过程,单讲了与尚狗儿同行那一段。
这段经历原本是娄逞心中颇为激荡的一段,如今讲出来却很平静,当时的惊险恐惧都像时间一样流走了,只留下与同伴相携共进的兴奋愉悦。故事说尽,娄逞笑道:“可惜我年底就要去北海,与尚狗儿做不得异姓兄弟,再无机会共忆这一经历。”
“嘴上说‘可惜’,却无‘可惜’颜色,是否真心?”
娄逞只是笑笑,真心假意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一生有这样的经历已经足够,不敢奢想其他。未来究竟如何,从来不在她手里,随便他人去安排吧。她总归只是一个娄逞而已。
但是对石峖清,有些话娄逞一直憋在心里,想问但又问不出口,心里隐隐感觉时机不到,又觉得不需提问以后自然知道答案。现下她便被这问题堵住了喉咙,想问,问不出口。
她想问石峖清,为何对她这样上心?
这些年频繁出入石家,让娄逞对石峖清有了多面的认识。如阿清所说,石峖清不是“好人”,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算计。娄逞心里都知道,但只有石峖清愿意教她读书识字,为了求学向上,她便常年忍着认“歹人”为师,私底下总唾弃自己毫无气节,学入邪偏。这样的自责痛苦,是她幼小心灵的底色。
后来,接触的人多了,走的路远了,娄逞发现人的好与坏无法简单界定。还说石峖清,当他所做的坏事人人都在做时,这事还是坏事么?或者换个角度,如果同石峖清身份相当者个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那么石峖清还能独善其身,做个好人么?
好人?娄逞自己都不愿意做好人,但生在娄家,似乎也只能做个好人。毕竟做恶人需要力气、财富、权势,做好人只需要逆来顺受。前者并非人人都有,后者却可以人人都做到,做不到便死,死了的不作数。但是,娄逞越长大越觉得,这一想法一开始就是错的。好人必须有力量,否则就不是好人,只是没有自由和思想的奴仆。
世间的好事,没有一件是靠逆来顺受能做成的。
说起来也是非常荒唐又现实,东阳城里常常做善事的几大家还真都是众人时常议论的“恶人”。包括西三里也是,王芳、张开等人算不得什么好人,却会帮扶里中贫弱之家,也会为众人主持公道。
不知善与恶是天生如此混沌难分,还是这乱世让人求善不得、作恶无力。眼前的石峖清,不去论说他的善与恶、好与坏,只当他是石峖清,就像娄逞只是娄逞。娄逞真的很想问,为何如此上心?但她终于没问出来。天地之间似乎有一种声音,一直提醒着她:“时机未到。”
回到家里,阿文守着里门等她,娄盈靠着门框迎她,半条空荡荡的袖子看得娄逞眼酸。杨氏、阿清将酒菜摆满方桌,过年也吃不到那么好的饭菜。一家人换上干净的衣裳围坐在一起,等着娄逞洗手上桌。
娄逞洗了手,看院门还没关,正要过去却被杨氏叫住:“不关!谁想看就来看,我家女子没见不得人的地方!”
杨氏的眼睛仍是浑浊的,看不分明,但满脸是笑。阿清招手,说:“阿姐快来。”娄盈笑呵呵地看着她,满脸得意自豪。阿文侧坐着,眼睛跟着娄逞走。都在等她入席。
不关就不关吧,这小小的院门挡不住外面的流言,也再挡不住娄逞的脚步。
吃过饭,娄逞又要出发。杨氏给她一个包裹,有些分量,她没打开,直接带走了。娄盈没说话,阿文送她出里门。
“阿姐……”
阿文刚开口,娄逞便拦住,说:“顾好家里,好好处理那车货,给阿妈看看眼睛。”
阿文点头,娄逞放心地走了。
急匆匆往官署报到,没想到还能看到熟人——李桃。她仍顶着李翃羽的名出差,专门带管年纪小的和女子。尚狗儿在别的商队,早两天走了,没赶上见面。
“还当你进了官署有个官做,啧啧,又回来了。”李桃比初见时多了几分豪爽,少了一些柔和,好似一株细弱的草落在野地疯长了起来。
“又说胡话,旁的不说,年纪也是不足,做个什么官?!”
“这有何难,年龄、家世不达标的,可以做从事官嘛。”李桃笑道,“我看你行。”
“多蒙抬爱,可惜刺史大人不是你。”
娄逞甚少同人结交,遇到李桃这样热情的真不知如何招架。李桃对她是真好,她却不能理解,总要想:为何对我这样好?心里总觉得欠李桃一份情似的,但她若是敢表示“还情”,李桃立刻就翻脸。唉,难道女人真的多变难懂?
“荒唐!”娄逞心里骂自己,“你不就是个女子?!人家好好对你,你倒难受了,当真犯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