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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8、云胡不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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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娄逞心里笑姜历志气高、心胸小,难成大气候。看他这样忧心自己去争一个军主谋士,便想起许由洗耳朵的典故,忍不住笑出声。
 
 姜历脸色诈变,肃容问道:“先生为何发笑,难不成料定寻阳必败?”他正分析着寻阳胜面有多大,对邓琬等人倾尽溢美之词,出口便是一篇大赋,被人打断情绪,心中自是不快。也不知这娄逞到底什么来历,看穿着配饰甚是朴素,应是一般商户;但如此狂傲大胆,且颇有才识,又不重名利,又像是个落魄贵公子。
 
 “非也,非也。”娄逞整了整衣袖,稳了稳坐姿,免得露怯,“胜败之理,在于天命。人事所为,皆是有限,如蚍蜉撼树,谈何容易。天道之行,无休无止,幻化无穷,我一个东阳小商人,实难窥见分毫。实在是为个人无力与天来争无奈苦笑。寻阳、建康胜负谁属,我从未想过。”
 
 姜历捻着胡须,不动声色地瞄着娄逞,说:“先生态度超然,境界玄奥,谈吐清新,虽是贱商,却不必妄自菲薄。但先生所言不合时宜。天命浩荡确非凡人之力可改,然而,乱世之中逆天改命难道不也在天道之中?自古皆是乱世出英雄,天下越乱,英雄越多,譬如《三国志》……”
 
 乱世就定出英雄么?娄逞早想过这个问题,自然不是。乱世就是乱世,英雄就是英雄,并无必然联系。不然,五胡乱华时英雄在哪儿?那不够乱么?再说晋室衣冠南渡至今,南朝安稳过几日,又出过几个英雄?不错,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的人物确实不少,但可得善终的有几个?称得起“英雄”的又有几个?多是逐利夺权之流,心中一无天下,二无万民,修身为人方面也因权利之争、奢华之享摇摆无定,史官还要硬着头皮美化几句。
 
 呵,就连史官,有几个配称“史官”?
 
 三国故事娄逞早听过许多,确实佩服其中不少人物,无论处于哪一阵营,无论最终是胜或败,英雄人物总是令人敬仰的。数百年间,一代代的人口口相传英雄故事,难道只是为了天下大乱时挺身而出、浑水摸鱼,建功立业,窃得一个“英雄”的虚名?大错特错。英雄所以为英雄,在于其情义过人、谋略过人、胸怀过人、胆识过人、隐忍过人……在于其“过人之处”。过去,乱世之中,英雄与平民之间并无血脉差异,门第高低,只问才能,是以乱世才出英雄。历代盛世结党营私、求名求利者如苍蝇追逐腐肉,惑乱民心,腐化民志,是以其时虽有英雄而不传英名,仗义行善者反而会落下恶名。
 
 长此以往,英魂无人继承,以致如今又逢乱世,却无英雄了。
 
 至少刘文忠、姜历之流,绝不是娄逞眼中心中的“英雄”。他们依附豪门郡守苟存,实质上是半个奴身,并不自由。刘文忠的勇武之名高不过历城太守的出身,姜历的志气谋略算不过历城太守的官运,二人上限早已定死。好似女子总要依附父母、兄弟、丈夫,不能独活一样。
 
 他们一心想在乱中取利、建功,以为凭此就能脱胎飞升,挤入豪门,无异于白日做梦。眼下满地高门,排着队在南朝廷轮流坐庄,过个千年万年也轮不到毫无家世背景的小民。
 
 刘文忠出身不好,可以说是贱民中的贱民,凭此出身,当下只可能在淮北一带靠拼杀卖命建功做到军主,若是在南朝别处,祖上没有高门是绝难受到提拔的。杀敌多些,不过比别人多得些没命花的赏钱。可惜二人身在其中反而看不明白了。
 
 便是如此,娄逞才觉得与天争利、逆天改命实在荒唐可笑。荒唐,这世道,可笑,这天道。
 
 因此,她也懒得去争去抢。天下这般烂,她还要去争去抢,岂不是跟苍蝇一般?
 
 姜历口才了得,同样一口青州话从他嘴里出来颇有趣味。娄逞心想,若是不做谋士,他游走各方讲故事应当也能养活自己。
 
 天将要明时,山间漫出浓重的水雾,将营地围住,十步开外不辨犬马。娄逞借机岔开话题,说:“无过先生可有东阳解军主的消息?”
 
 姜历摇头,叹了口气。突然,一小兵快步跑来,没看清脚下,扑通一声摔倒在娄逞跟前。姜历说了小兵几句,让他跪好了再说话。
 
 小兵听命行事,跪在地上低头说道:“东阳的人来了,就在营门口,请姜爷前去验人。”
 
 娄逞一听消息,不及多想,起身便往营门口走去。行到半途才想到,商队里她认识的人也没几个,不知人家是否认得她。但是,再一想矿山坍塌的场景,纵使不相识,也曾一同历险,她还是要迎一迎。离开东阳几日,她已经想得紧了,见一见东阳来人,沾一沾东阳气韵,也能缓解思家之情。
 
 “娄逞!”
 
 还没走出营门,便听到有人唤她。
 
 “娄逞!”
 
 娄逞一边仔细看,一边往前走。只见乳白的水雾中浮着黑乎乎一片,一个细高的身影奋力跳着、摆手,高声呼唤着她的名字。旁人也跟着一起叫起来:
 
 “娄逞!娄逞!娄逞!”
 
 山神似乎听到了人们的呼唤,舒服地晃了晃水雾,露出白雾背后青翠的树林、竹林,以及树梢看热闹的白鹭,令人心头一爽,眼前一亮。
 
 “李桃!”
 
 出门这么久,娄逞第一次哭出来。她拼尽全力跑过去,和李桃抱在一起。众人鼓掌欢呼起来,不是起哄和玩笑,只是重逢之喜。
 
 《诗经·郑风》有:“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娄逞看来,不管君子、女子,重逢之喜天下皆通。确实是喜,喜得人落泪,喜得人发狂,喜得人忘乎所以!
 
 娄逞激动地不知该说什么,问了几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把众人都给问懵了。大家面面相觑,兀的一阵狂笑,端是痛快爽朗。
 
 姜历过来验了众人身份,安排大家在营中休息。
 
 这支小队人也不多,只有十二个,七个不满十五岁的男娃娃,和五个男扮女装的成年女子,李桃年纪最大,是他们中的领队。他们带来了一批货物和货车,靠着一份简单的地图好不容易走过来。
 
 “没有解军主的消息?”娄逞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一边安排众人休整,一边问李桃。
 
 “军主遭遇流寇偷袭受伤,令我等先带一部分货过来,余部随后就到。”李桃说,“离此处不远,半天便能赶来。”
 
 娄逞点头,心想可算是能回家了。
 
 “你歇歇吧,众人我来安排。”
 
 营帐不大,李桃带来的人或是背靠背,或是蜷缩在地上,或是抱膝坐在席子上,都睡了。可见这一路受了不少累。
 
 李桃在拥挤的帐篷里为娄逞铺出一块相对干净、宽敞的地方,让她尽量睡得舒服些。
 
 娄逞躺下,说:“多谢。”她已经快撑不住了,疲乏又激动,眼前开始冒出点点星光。
 
 李桃笑道:“酸儒就是礼多,睡吧。估计夜里就要出发。”
 
 前半句娄逞还听到了,后半句就已经睡死了。待她醒来,便看到解彦士光着半身,吊着一条胳膊坐在旁边,尚狗儿跪坐在解彦士对面在土地上写字,李桃给她打扇子赶苍蝇。
 
 娄逞感觉还没醒,因为只能看到却听不到声音,她试着动了一下,浑身酸疼,几乎要命。睡前还不觉得,这一醒才发现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痛的。
 
 “军主,人醒了。”李桃急忙扶娄逞坐起来,从随身水袋中倒了一杯清甜凉爽的山泉水喂她喝下去,问,“好点儿没?你做噩梦了。”
 
 “不记得梦了什么,只觉得浑身疼。”
 
 解彦士递过来一个纸包,说:“哪里疼就抹一些。”
 
 “多谢军主。”娄逞心虚接过,为自己曾笑这军主无能感到惭愧。看来对人不能太早下评论,否则受人恩惠时,脸是挂不住的。
 
 “醒的正是时候,说说这一路怎么回事。”解彦士让李桃带尚狗儿出去,营帐之中只剩下娄逞独自面对光膀子的军主。
 
 娄逞将一路上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但是并不知道解彦士重点想知道什么,说得较散较平。后经解彦士多次追问,她才意识到,原来解彦士是想知道她和尚狗儿走的路安全不,大概是想回去时也走这条路,只是担心娄逞、尚狗儿记错路线。
 
 “军主放心,我记路的本事还是有的,这条线上几乎没有行人往来的迹象,应当是安全的。唯一不便是其中有三十里路行车走马困难,可能会耽误两个时辰。”
 
 解彦士听了没说什么,让娄逞出去,他要自己想想。
 
 娄逞急忙出来找李桃。李桃、尚狗儿也在帐外等她,三人找了块空地盘腿围坐,一边吃干粮一边聊天。尚狗儿虽然说不了话,但能用手比划,竟然毫不影响交谈。
 
 说了半个时辰,娄逞大概了解了。矿山分开后,大部躲得及时,得以保全,只有极少人、货葬于矿山之中。崔氏也葬身矿山了,李桃一直没见到她。离开矿山后,军主按照原定路线带领众人继续前进,但是一路上多次遭到流寇袭击,行进困难。
 
 可见这交易的消息一定是被人泄了。回到东阳第一件事就是要清除内鬼。
 
 解彦士带着真账册,等到午后刘文忠回来,二人对了账册,交易了货物,商队立马就要回去。刘文忠部也拆了营地,马上就走。他收了佛窟工地的奴工,给他们吃穿,令他们押运从深山中收缴的货物和女人。
 
 临别之际,刘文忠多给了三车货,指定其中一车赠与娄逞,以表她带路进山的功劳。解彦士命人在那车上涂了个大大的“娄”字。
 
 “先生,这一别还不知下回见是何时。”刘文忠当着解彦士的面向娄逞告别,“务必珍重。”
 
 娄逞看着他,半天不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最后向他行了一个礼。对刘文忠她的心情是复杂的,那种复杂是她这个年纪还不能了解和接受的。但她盼着刘文忠能有好的机遇,也希望他日后多少能顺心合意些。
 
 姜历欣赏娄逞淡泊超然,便将先前借给她的马送了,说道:“这马任性,向来是不听我的话,先生若是也不肯收,那就只能宰了吃。”
 
 原来那是姜历的马。娄逞心中感动,先前诸多不和、暗流、互相讥讽在离别之际都沉入深潭,唯留潭水表面的宁静与映照而出的山风野景,便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和不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