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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直阁将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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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元年十二月
一晚无事。清晨天未明,房奎已经起来收拾,娄逞、阿文听到动静也跟着起了。
房奎见到二人,问夜里睡得可好。娄逞直言:“风大、虫鼠多,睡不实。”
房奎笑道:“野居之所,肯定不如城里舒服。”
娄逞随意取了一捧雪搓把脸,精神百倍地说:“进城吧。”
货物打包之后不算多,三人各背一部分刚好分完。雪地行人比较费力,一路走到城西,三人都已浑身冒汗,累得说不出话。
娄逞喜欢在高处观察,路过一处小坡便驻足片刻,一来休息,二来探路。她远远地就看到几顶军帐,在西城门五里开外的一处荒地上,被木栅栏圈起来,由一队守兵看着。城门下已经聚了些人,等着开门。
城门外,官道旁,有一个小摊。店家煮着一锅鲜羊肉汤,那味道又香又暖,还有一股鲜甜,拼命往人鼻孔里钻,馋得娄逞走不动道儿了。
“吃些东西吧,城门也没开,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娄逞提议。刚刚歇了几步,身上的热汗骤然变冷,几乎要把她冻死。
阿文笑道:“两位兄长歇着,这顿我来请。”
说罢,阿文卸了货,一个人抢先往小摊去了。房奎和娄逞找了处背风地儿坐着等,顺便擦擦汗,免得害病。
房奎突然说:“你们兄弟两个真有意思。别家都是哥哥照应弟弟,你们倒是相反。有趣。”
他二人如此怪异,只是怕漏了娄逞的女子身份。但房奎的话让娄逞上心了,她既然扮作男装,就不能总惦记着自己的女儿身,时时处处躲在男子身后。
“经商方面,阿文是行家。”好在她的心思都不在面儿上,应对迅速、自然。
“确实。”房奎赞同,“他年纪不大,看货的眼光真好,挑拣也细致,做事稳妥不急躁。头脑清楚,账算得又快又细,最重要是不坑乡里人。实在少见这样做买卖的,往后还要多跟阿文学。”
“三人行,必有我师。人生有涯,而学无涯,活着是该多学。”
“小娄哥是个读书人吧?”
娄逞略微点头,说:“粗读十年,比旁人多识几个字而已。”
“那你以后会做官么?”
娄逞正要否定,突然话锋一转,反问道:“你觉得我适合做官么?”
房奎嘿嘿一笑,说:“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你能做官。我想你做了官一定还能这样没架子地同我这小民讲话,你会是一个眼里有民的好官。”
“你见过官么?”
房奎摇头,说:“没见过。乡里管事的倒是见过几个,架子端是大。但听老人说过。”
娄逞所想的却是:或许民不需要官,但官一定要有民。
阿文捧着三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走过来,汤里泡着面饼,撒了葱花,乳白翠绿,十分诱人。
娄逞接过碗,捧在手上,先是用力吸几口香气,然后溜着碗沿儿吹几口凉气,再慢慢喝上一小口烫嘴的肉汤,好甜!鲜肉里带的甜味,绝美。
“好吃!”娄逞不禁感叹。
阿文边吃边笑,说:“东阳城的羊肉汤确实一绝,别的地方喝不到。这汤只有路上来往的人能喝到,城里没人做得出这个味儿。”
房奎大喝几口,笑呵呵地说:“村里羊汤重口,第一次喝这种淡口的。第一口觉得没味道,后面越喝越香。回去我也试试做一做,让家里都尝尝。”
阿文说:“喝吧喝吧,喝完再添,不加钱。但这汤味在家里真做不出来,只有走在路上,才能做出这样好滋味的羊汤。”
几口汤进肚,娄逞感觉肚子热了也满了,周身暖和起来,脸色红润,额头冒汗。她问阿文:“怎么去那么久?”
阿文小声说:“棚里坐了几位军爷,聊了几句。”
茶摊主人为了挡风雪支了一顶小棚子,刚好挡住进城方向的视线。阿文主动提出请吃,一方面是怕房奎顾虑花钱可能要饿肚子,一方面也是怕棚里人杂易出事。幸亏他抢了先,不然撞上那几位行为莽撞、满嘴秽言的军爷,娄逞怕是没有喝汤的心情。
“听军爷说,大概要到午后才会开门。”阿文继续说,“昨儿来的是个直阁将军,叫江方兴……”
“江方兴?是不是大明二年跟着颜师伯击退蛮子兵的那个江方兴?”娄逞问道。
“是他。这些年升得很快,当年还只是一个中兵参军,如今已经是皇帝直管的直阁将军了。”阿文向房奎略微解释几句,继续说,“江方兴奉废帝之命来杀沈文秀,到了这儿才知道废帝已经死了。”
“难怪了,我说他昨天怎么吓成那个样子。”娄逞看了看天,估摸一下时辰,对房奎说,“城门午后才开,你家里人多事多,就不要在这里空等了。若是信得过我兄弟二人,就请先回,三天之内,定将尾款送去。若是信不过,也可先将货背回去,等到以后有机会再交易。”
房奎表示信得过,阿文随即将双方交易事宜写下来,作为日后结账凭据。房奎拿了凭据,头也不回地走了。
临近正午,城门打开,一队士兵率先出来,把守官道两侧,不许旁人靠近。不一会儿,一辆囚车从城里出来,囚车上的人穿着轻软的皮草,应当就是江方兴。囚车两侧各有四骑兵,囚车后方跟着一队人,不太像兵,个个阴着脸,笑容诡异,好似恶鬼。
原本还想围观的十几个旅人被那些恶鬼看得不敢靠近,都往娄逞这边退过来。娄逞目光放远,看到军帐那里的守军正赶着十几个人往城门口这边来。守军将那十几个人交给“恶鬼”,接着,囚车队伍就出发了。
娄逞、阿文坐在一□□子上,看着远去的囚车聊天。
“你猜将军回去后会如何处置?”阿文问。
“他为废帝做事,估计会受罚,但究竟如何不好说。”
看到江方兴,娄逞便想起颜师伯。当年颜师伯一月四捷多么威风,可如今呢,八月里,官至左仆射的颜师伯就已经被废帝亲领宿卫诛杀,同期被杀的还有太宰江夏王刘义恭、尚书令柳元景、廷尉刘愿德。眼下南北两朝都历经一段波折定了皇帝,不知这朝堂之上留下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人。尤其不知,若青州再起战事,是否还能“一月四捷”,是否还能再收复北土?
囚车走远了,城门处开始通人,娄逞催促阿文进城,把满心忧愁丢在风雪中,只带走羊肉汤的鲜甜滋味。
二人还没进城就看到了出来寻他们的娄盈。阿文把货一丢,跑过去抱住娄盈。娄逞守在原地,笑盈盈地看着两人。
过了两天,娄逞借了石峖清的马去房奎家里结账。房奎刚巧外出,娄逞把钱交给房奎母亲,又送了些碎布头和草药,然后拿了凭据回去。
办完了事娄逞便回城,一刻不敢多停,生怕杨氏又在家里胡思乱想。然而回程还是出了些状况。就在房奎家与东阳城中间的一条小道上,娄逞正小心走着,突然从一旁斜坡的枯树林里冲出一匹疯马,把娄逞连人带马撞翻在地。等到娄逞回神,撞她的马死在路边,撞她的人及她借来的马都没了影儿。
娄逞绕着死马看了一圈,感觉不像是一般人家的马,估摸着是官署的,那过不了多久肯定会有人来收马尸。她怕惹事上身,不敢多留,急忙把外袍反穿,帽子反戴,蒙着脸,忍着一身疼痛往城里走。
回到家中,她把这桩奇事说出来,杨氏偏不信,以为她在外玩儿耽误了,编出一套瞎话骗人。娄盈却信了,说:“估计是哪个王爷手下送信的,我也曾遇到过。这些人霸道得很,经常在路上随意征用商旅的马。”
说是“征用”,实际上就是抢吧?
娄逞擦了药,换了衣裳,已经不觉得身上疼,只头疼如何还石峖清一匹马。
她问:“只有王爷手下的信差如此么?皇帝的信差是不是更嚣张?”
“我见过的几个都是给王爷送信的。”娄盈问她,“以后还敢不敢一个人出门?”
娄逞不答,发愁道:“马就这么丢了?”
“让石公去官署报备一下,若是能寻回来,自然就还给石公了。”
言下之意,基本不可能寻回来了。
这时,阿文进门来,说:“阿姐,有人找。”
娄逞、娄盈一起看向院门,是康枭。杨氏看不清楚问是哪个,娄盈敷衍道:“石家人,估计来说马的事。”
杨氏有些慌了,说:“这马又不是咱抢去的,不能让咱赔!”
“我先去看看。”说着,娄逞就跑出去了。她心想:一匹马而已,真要赔也负担得起。
康枭看到娄逞,上下打量一眼,咕噜了句什么,然后点点头,便伸手去抓人。娄逞躲开两步,说:“说事可以,莫动手。”
“唉,太着急,我给忘了。”康枭说,“快随我来,几位官爷在青竹居里寻你呢。大爷怕你家里担心,所以没让官爷到西三里来。”
娄逞急忙跟着康枭往青竹居去,也不知自己犯了什么事。她一心想着决不能牵连家里,越想越觉得心思沉重,大有“荆轲刺秦,一去不返”之悲,然而,荆轲尚因大义赴死,她连个罪名都没得。
如此乱想了一路,走到青竹居里,娄逞于绝望、害怕、委屈中突然平静下来,情绪不见丝毫波动,好似一个人濒临疯狂之境前的超脱。
她想:我在太守跟前也能镇定自若,几个官差有何可惧?这些个当差的,也只有唬人的本事,让他们做点儿实事那是千难万难,如此废物,到底有何可惧?!
官差见了娄逞都有些诧异,其中一个抢先道:“错了,错了,应是个红袍少年。”
石峖清听了,急忙接道:“我就说肯定是错了。我分明是把马借给了一位女学生,怎么官爷撞到的会是个少年?逞儿,你是不是又贪玩儿把马丢了?多亏这几位官爷,不然我最爱的这匹马就丢在你手里了,还不快谢谢几位。”
娄逞暗自松了口气。她先前怕出事,一到家里就换成了平时的打扮,还擦了些粉遮住脸上的擦伤。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但她实在害怕,心跳如鼓,面儿上的平静也快要撑不下去,匆匆谢过官爷,便用袖子遮住脸,不肯多说话。几位官差看娄逞浑身发抖,又听她娇声细语,也不好继续为难。
石峖清让康枭领娄逞下去,带着官差到里间密谈。
“石某也曾在官署当差,知道几位的难处。但若抓错人回去,想也不好交差。况且这小女子是我的学生,又有婚约在身,于情于理,都不能不管啊。”
方才抢着说话的那个官差开口道:“石爷不必多言,咱们都是大男人,自然不会为难一个小女子。只是,东阳地界上抓一个神出鬼没的盗马贼,怕是难如登天。”
“差爷的事儿,咱也不敢问,只能干干替各位着急,实在心中有愧。我让下人备了些薄礼,还请几位不要嫌弃。”
石峖清好容易把差爷打发了,这才叫娄逞进去说话。
“你可真能闯祸!”
娄逞倍觉冤枉,她出门被人撞了,马被偷了,到头来还是她错了。还险些被官差带走!方才差点儿就要把她吓哭了。若是真哭了,不知道会不会绷不住把实情讲出来。那场面就更无法收拾了。
但她也知道石峖清关心则乱,正在气头上,便由着他说。
等石峖清说累了,气消了,娄逞问道:“老师当真吓到了?”
石峖清白了她一眼,只喝茶,不说话。
娄逞分析道:“这夺马送信的差官应是王爷手下的人,走小道进东阳分明是心里有鬼,夺了马又立刻送回来,急着寻当时骑马的人,大概是路上漏了什么东西。”
“难道是把信漏了?”石峖清问她,“你拿了信?”
“那人走后,我把死马看了个遍,没发现什么东西。谁知道他从哪里来,这一路又累死、替换了多少匹马,真漏了信也未必漏在东阳啊。”
“你还笑得出来?!差一点儿,你我就要在大狱相见了!”
“不用赔马,省下一笔钱,所以高兴。保住一命更高兴。”
“马上就要乱起来,最近无论有事无事,切莫出城了。”
娄逞心中不安,问道:“这样便可以瞒天过海了?”
石峖清让娄逞将事件经过复述一遍,听后,说道:“应当是没事了。”又说,“你竟知道先把衣服换了,反应倒是快得很。”
娄逞干笑两声,说:“娄家人都惜命,让老师看笑话了。”
“世道艰险,人生苦痛,惜命者实在难得,不必妄自菲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