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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两个太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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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始二年十二月
 
 从石峖清家里回去,娄逞就病了,一连三天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吃什么都吐,到第四天人才清醒,又歇了几天,终于恢复如初。
 
 杨氏在卧榻旁守了几天,每次娄逞睁眼总能看到她。有几次,娄逞觉得榻上躺的是杨氏,一旁坐着的是自己,心境霎时变得沧桑。不及深想,往往又昏睡过去,陷入黑暗无知之地。
 
 病过一场,娄逞的精神反而越来越好,明显感到眼睛更加明亮,心思也变得愈发清晰,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大概近于玄道中所说的“超脱”吧。娄盈说那不是病,是劫,过了以后就会一直顺利。娄逞心里明白,不是劫,纯是吓的。
 
 但这话怕是家里人也不会相信。毕竟,她可是换身男装就敢独自出城的小女子,说她胆子小,没人会信。可娄逞的确是惊吓过度得了病。娄家人都惜命,行事小心,轻易不与人结怨,宁愿吃亏也不得罪人,娄逞也是如此。再者,娄逞女扮男装只是为了少些麻烦,并非出自本心,更无异装癖好。她穿女装时便女儿态多些,穿男装时便学做书里、心里的君子,模仿重礼节的儒生行止。如此做派全无别的心思,都是胆小、怕惹麻烦罢了。
 
 世间的事儿往往就是这么矛盾又合理,然而却总跟别人说不清楚。而且有些事也说不得,譬如娄逞胆小之事,说给谁呢?说出来做什么呢?身边都是胆小怕事的人,难不成还指望谁来护着自己不成?若是这人靠不住,那又该如何呢?甚而,若有人拿住这事儿来戏耍、捉弄娄逞,又该如何应对?……说到底,既然他人靠不住、信不过,那就无需多言,与其说出来徒增生活之烦恼,不如藏在心里,或许多经历些,胆子也就练出来了。
 
 这一病就是给娄逞练胆了,既然这回没能把她吓死,以后此类事件也奈何不得她。
 
 娄逞方清醒,便听说晋安王刘子勋在寻阳称帝,徐州薛安都、冀州崔道固分别在彭城、历城响应寻阳。建康方面四面出兵讨伐叛军,守备空虚,因而向青州征兵五千,沈文秀令刘弥之等人领兵前往支援云云。
 
 但也不好说是不是造反,因为他们这些“反贼”说得也有些道理。废帝无道应当让位,但孝武皇帝尚有近二十个儿子,按理怎么也轮不到湘东王。况且,因文帝、孝武皆排行老三而继位,民间有“三子继位”的传言,晋安王正好是孝武第三子,继位似乎更顺应天意。
 
 可历史上也有兄终弟及的先例,而且晋安王年岁太小,还不满十岁,身边也无能人辅佐,似乎湘东王继位也合理。
 
 既然两边都有理,势必要大战一场分个胜负。这与当年南郡王造反是不同的。当年太子弑父上位,孝武皇帝诛无道,重整朝堂,合情合理,顺天顺人,南郡王起事就是为了夺权,不占理。如今双方都有道理,就好比一个天上有两个太阳,定要来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
 
 东阳戒严,人货不通、消息封锁,究竟外面儿发生了什么事,没人说得清,也无人关心。百姓为着每日里吃穿用度发愁,平时做不了别的事就去祠堂、寺院祈祷战事早日结束。
 
 沈文秀为保障城内物资,征调商户、百工、杂户等统一安排内外货运之事。娄盈、阿清去官署听差,隔几天回一趟,总能带些粮食、布匹之类的硬通货。
 
 阿文坚持每日练字,偶尔有人找他写几个字,他也不收钱了。杨氏一门心思都在娄逞的嫁衣上,她眼睛不好,做不了多少活儿,但只需要每天绣上几十针她就心满意足了,不吃饭这一天也能过。
 
 里间有娃娃出生、有男女嫁娶、有老人过世,人这一生的大事小情,该来的总要来,什么都挡不住。
 
 娄逞一早起来打扫、洗衣、备饭。吃过朝饭,她叫上阿文一同出门取水,可巧康枭来了。
 
 康枭兴冲冲地说:“快快,换身轻薄防风的男装,咱骑马出城去。”
 
 阿文看了娄逞一眼,接过她手里的桶说:“阿姐去吧,取水我一个就够了。”
 
 娄逞不慌不忙地擦擦手,问康枭:“戒严了,出城做什么?”
 
 康枭原以为娄逞喜欢骑马出城,会一口答应,没想到竟会发问,一时紧张起来:“这……该怎么说呢。其实就是出城游玩。”
 
 “说什么胡话,天寒地冻、全城戒严,这时节哪个还有心思出城游玩?!”娄逞当康枭戏耍她,就要送客。
 
 “真的啊!”康枭一手挡住院门,着急忙慌解释了半天,娄逞大概明白了。原来是刺史家的儿子沈保冲邀请城中名门家里未成年且好学、勤学的男儿一同往阳河岸边讲学游玩,想要借此机会互相交流、切磋。大概是上回丢马的事让沈保冲知道了娄逞这号人物,便送帖子到石家去……
 
 “沈保冲点名让你去,这民不与官斗,大爷不好给人回了。所以,你看?”游学之行石峖清并未答应下来,是康枭私自做主来叫人。因此在娄逞的逼问下,他才如此心虚,甚至开始胡言乱语为自己开脱。
 
 娄逞嗤笑一声,恨恨地说道:“端是一帮好男儿!让一个待嫁女子易服陪游,真当小民可欺!”
 
 康枭被她吓住,后悔道:“不愿就不去,莫生恁大的气。怪我不该擅自做主,带这个话来。”
 
 “去。”娄逞气血上涌,头脑发昏,喝住他说,“我总要看看究竟是一帮什么金贵东西不把人当人看!”
 
 回到房中换衣服时,娄逞满心懊悔自己心气浮躁,一时冲动,竟答应了这荒唐的邀约。但话说出去就收不回来,总要赴约。康枭总把她当心智不全的弱女子,所以她尤其不愿在康枭面前出尔反尔。
 
 她把衣服紧了又紧,包裹得几乎透不过气,仍觉得不安。从前,她女扮男装外出,自信旁人看不出来,也不觉得别扭、难受。今日却不同,是被人点了必须扮男装的,这衣服穿在身上跟没穿一样,甚至比没穿还让人难堪!
 
 从前,她穿女装便学女子,穿男装便学男子,各得自在。今日情形,她学女学男都好似笑话,好像这一身皮怎么都贴合不到身上去,叫人恨不能剥了自己。
 
 而且,她主动答应赴约,若真的出了什么事,估计自己也不占理,严重些,也许一辈子就这么毁了,一家也毁了。想到这里,娄逞的步子越发沉重,迈不开了。
 
 她后悔了,害怕了,不想去,也不敢去。
 
 阿文取水回来,匆忙回房套上一件罩衣,说:“阿姐,我陪你去。”
 
 康枭对阿文说:“若是信得过我……”
 
 “信不过。”阿文笑着截断他的话,说道,“雪地路滑,我给阿姐牵马,让她走得稳些。等到她出嫁那天,我也要牵马送她。”
 
 康枭被堵得无话可说。原本,他觉得娄逞是个爱凑热闹、喜欢与人讲论文艺的书呆子,得了这样一个与城中少年英才同游讲学的机会,应当满心欢喜,这才不等石峖清发话便来寻人。怎么也想不到娄家姐弟是这种反应。还是娄逞的话点醒了他,让他明白一件事:这“游学之邀”对娄逞而言唯有羞辱,并无惊喜。
 
 直到此刻,康枭才终于知道为何娄逞不愿回应他的心意,他过去把娄逞想得太简单了。
 
 康枭骑着一匹红棕马走在前面,阿文牵着一匹白马跟在后面,娄逞坐在白马上,第一次从东城门出去。街上几乎没有百姓,往来只有官署的人和巡逻的士兵。
 
 康枭手中有令牌,畅通无阻,无人盘查。
 
 出了城门,娄逞发现东门外有军营,她不敢多看,转头往四周看去,也没任何风景,城外到处光秃秃、黑乎乎的一片。
 
 阿文问康枭:“阳河哪里?还有多远?”
 
 康枭看了他一眼,说:“你别牵马了,我带着你,马儿跑一阵儿就到。”
 
 娄逞点头说:“这样好的天儿,我也想跑一跑。”
 
 阿文说:“阿姐小心,别吃了凉风。”
 
 “知道。”
 
 两匹马撒开腿跑起来,不一会儿就看到了阳河,宽广的河面,清澈的河水,在阳光下灿烂夺目。娄逞的心跟着河水流淌起来,寒风拂面,压制着她心中的燥火。她好像也成了一条河,昼夜不息地流动着,却永远停留在同一片土地上,表面清冷无情,内里却有一团烈火在烧。
 
 阳河岸边有片地上起了一座高台,看起来像是一个观星台。观星台下面修了长长的走廊,一直通到河面上。旁边不远处有两排小房子,以及几个帐篷。房子大概是给长期在这里观星、看水的人住的,帐篷则是为了游学临时搭的。
 
 帐篷周围有约二百来人层层戒备,应当都是家兵。家兵虽然和家奴都是附属于他人,但淮北一带的家兵骁勇善战是出了名的,比正牌军队还厉害,可不能小看了。南朝军事疲敝,若没有这些家兵,淮北之地早就不保了。
 
 娄逞头回见家兵,忍不住多看两眼,险些惹到他们。
 
 好在康枭及时领着娄逞进了帐篷。
 
 帐篷外家兵立在黑泥白雪间警戒四周,帐篷里全是另一番景象:一人正光着脚站在帐篷中央高声诵读,旁人三三两两坐在矮桌旁,有的听人诵读,有的写文章,有的画画,有的随意抚弄琴弦,有的玩博戏,有的下围棋……
 
 “真够闹腾!”娄逞心里想着,寻了一张靠近炉子却无人使用的矮桌坐下。阿文看那笔墨都好,一时手痒,练起字来。
 
 在场的少年大多相互熟识,又在放荡的年纪,凑到一起实在吵闹。他们都有些文采,却不是好学之人,言语之中甚至鄙夷勤学、苦学之流,批判师道,蔑视诸子,以“厌学”为上。
 
 他们不理会娄逞,娄逞也觉得与他们志向不同,无话可说。看他们反应,应该不知娄逞女扮男装,只是嫌她寒酸无趣,这倒让娄逞心安不少,渐渐放松下来,来时的怒气也散了七分。
 
 过了一会儿,一身材瘦小、皮肤白皙的少年郎请娄逞对坐手谈。康枭小声告诉娄逞:“沈保冲。”娄逞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然后随沈保冲过去下棋。
 
 在此之前,娄逞只跟石峖清、归一道人下过棋,还没同别人交过手,因此心底满是期待。万物有灵,棋也是一样,在不同人手里就有不同的脾性、智性、情性,由棋性见人性,见人见己见天地,正是下棋乐趣所在。
 
 譬如石峖清和归一道人便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棋性。石峖清喜欢精心布局,迷惑对手,引君入瓮,手段狠辣,干净利落。归一道人则爱打破常规,尝试新的走法,每有所得就忘乎所以,当场跳起来、唱起来,好似发癫。
 
 沈保冲又是另一种棋性。他的棋路相当熟练、精巧,一步步的计算,逼得娄逞走投无路,只能投子认输。
 
 “确定认输?”沈保冲指着棋盘说,“尚有许多空白处可争。”
 
 娄逞冷笑一声,说:“某虽棋艺不精,死活还看得出来。胜负已定。”
 
 “未必然。”沈保冲取了娄逞的白子,自己同自己下起来,约走了十几步,竟然将一片白子盘活了。他说:“不到最后,不可轻易认输。”
 
 娄逞心底佩服,对他多了几分敬意:“受教。”
 
 沈保冲笑着摆手,说:“一同玩乐而已,莫说‘受教’了。”
 
 娄逞问:“这会何时散?”
 
 “此会来去无拘,若要离开,尽可离开。”沈保冲说,“不过这阳河风光甚好,棋友不如看了再走?”
 
 “哪里看?”
 
 “请随我来。”
 
 沈保冲领着娄逞,踩着嘎吱嘎吱的木头旋梯登上观星台。从上面往四周看,风景确实不一般。时候临近黄昏,马上就到了观星的最佳时间,满天星官已经准备好露面。远处的东阳城墙高大坚实,近处的阳河水泛着金光,河岸两侧干枯的芦苇上停着几只悠闲的水鸟。
 
 “如何?”沈保冲问。
 
 “确实好风光。”娄逞敷衍两句就要走。天色不早,她和阿文再不回去,杨氏不知又会急成什么样儿。而且,如今各地造反,东阳戒严,她真的无心欣赏风景。
 
 沈保冲说:“听长史说,你是个极其痴迷学习的女子,当世少有。今日一见,似乎与传闻不大相同。依我看来,你除了穿男装,与寻常女子并无不同。”
 
 “传闻不可信。”娄逞知道沈保冲在讽刺自己,却懒得同他理论,只想早点儿摆脱。至于她是什么样的女子,当世是否少有,都是些没用的虚话,她更不会在意。
 
 “确实。”沈保冲看她归家心切,终于不再强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