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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青州刺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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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元年十一月
九月以后,东阳城起了些变化,过往行人查得甚严,城郊野地常有骑兵及官府暗探巡视。商旅行人进出都要仔细盘查,也不知查些什么,平白耽误许多时间。有时官吏懒得一一查验,进出城的都先抓起来关几天,等人出钱去赎。若是有人赎,便是身份清白。若是无人赎,便当成细作处置。搞得小商贩及庶民都不敢在东阳周遭活动。
西三里中,王芳、张开都拿到了官方许可,可在青州境内自由来往。想出门讨命的便要求着两家。娄盈怕外面太乱,不敢出去,只在两市转悠。杨氏一心为娄逞准备嫁妆,全不把旁的放在心上,外界再乱,她不顾,只有满心欢喜。阿文勤于练字,代写书信的活计多了起来,细算下来还不少赚呢。阿清把鸡鸭卖了,帮杨氏做些杂事抵房租。
十一月里,听说南徐州刺史新安王刘子鸾被贬为庶民,赐死了。这新安王前些年还做过青冀二州刺史,城里也曾议论过一阵:才刚断奶的娃娃也敢管青州,真是荒唐!如今小小年纪死于兄弟相残,虽然可怜,但与百姓又有什么关系?
按新帝的意思,徐州刺史义阳王刘昶原本也要死,但他提前北逃,保住一条命。这刘子鸾今年不过十岁,人事不知,当朝内外均毫无根基,大难临头连跑的机会也无;刘昶是新帝的叔叔,约有三十岁,旁的才能不好说,保命的功夫比侄儿强些。
新帝对自家人残忍无情,但也有仁慈的地方。譬如他杀自家兄弟、叔叔喜欢亲领宿卫,亲力亲为,但曲赦南徐州、徐州等地,没牵连多少百姓。
有人说新帝大概是要彻底清理皇族内部,免得帝位不稳。这在帝王之家不算新鲜事。而且,死去的皇太后也曾托梦于他,料定帝位终会落入文帝之子手中。无论这梦是真有其事,还是放出风声造势,并无根基的新帝都会以杀止乱。
也有人说新帝如此好杀是天性所致,并非权谋之术。持此观点的把新帝看作一个不受父母喜爱、心思扭曲的孩童,任性偏执,残忍天真,一朝得势,只想报复,而令天下遭殃。
娄逞并不想留心这些事,可从她见过太守和公主之后,这些事就长了脚似的主动走到她眼前,走到她心里。她便想谋个差事来做,免得成天想这些自己够不着的事儿。
石峖清问她:“你想做什么?”
娄逞想了想,说:“不知我能做什么。”
石峖清说:“你的才能还不足以做事。”
娄逞笑了,说:“怕我以后想做事就更没有机会了。”
最近东阳城里关于新帝的传闻越来越多,最为人乐道的还是些家事、男女之事。譬如,新帝痛恨孝武宠妃、新安王之母殷淑仪,挖了她的墓,拆了她的庙,把她所有的儿子、女儿都杀个干净。传闻这殷淑仪是孝武皇帝的堂妹,南郡王刘义宣之女,就是当年引动刘义宣谋反的孝武□□一事的女主人公。孝武为霸占堂妹,堵塞天下人耳目,改其姓氏,归入陈郡殷氏。
如今,新帝也是有样学样。他爱慕姑姑新蔡公主,纳为贵嫔夫人,改姓谢氏,对外宣称新蔡公主已死,杀了个宫女给驸马宁朔将军何迈送了过去。后又担心何迈有疑,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把他杀了。
另有诸多传言说新帝与其姐山阴公主□□之事,其中细节不堪入耳。
东阳城是青州大县,大明八年又重为青州治所,言论上管理算是比较严的,一般不许议论皇家事。最近也不知怎么,突然论说起帝王家事,从立朝之君到新帝,挨个论说,但总要落在新帝身上。似乎也说不出什么实际的东西,只能落在帝王家内及男女私情之上。
娄逞不知旁人为何能津津乐道,她只觉得恶心。好似人人都成了下流鬼,天天盯着新帝下三路去。可只要她关心国事,就免不了看到、听到这些东西,于是烦不胜烦。
大概是烦过了头,娄逞主动问起石峖清:“老师,为何世人只关心帝王家里房中事?”
石峖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何以见得?”
娄逞便将近来所见所闻一股脑说出来,情急意切,像是要丢掉什么腌臜东西。
石峖清听后,笑了几声,说:“你这脑瓜,断不可与官场人深交。”
“怎么?难不成我看到的都是假象不成?”
“象在外,道在内,无关真假,不分虚实。”
又来糊弄了。
娄逞深深叹出一口气,说:“我已被诸象拦在道外。”
“非也,非也。”石峖清笑着说,“无人可见道,不过所见象有不同罢了。以其人来看,诸象皆真,有真才有假。你仔细想想便知道,越是爱造假的,越以为自个儿见了真象。世间人说假话总比说真话时更卖力,便是这个道理。”
娄逞突然一个激灵,小声问石峖清:“老师所见的象,不知可否告知一二?”
“自然。”石峖清大方说道,“你常埋怨东阳太守不问政事,可还记得城中尚有一位青州刺史?”
“记得,吴兴武康沈文秀,当朝太尉沈庆之的侄儿。”娄逞说,“早先也听顾一黍提起过这人,在吴兴一代名声大得很。依靠叔父,寒门发迹,是孝武皇帝起用的能人。”
“沈庆之死了。”石峖清仍是微笑,好似并未说出什么惊人的事。
娄逞怔住,一时之间,脑中诸多信息重新排布,想要在新帝暴戾□□与沈庆之暴死两件事中找出一线关联。她又突然想到,当年竟陵王造反,带兵平反并受命屠城的便有沈庆之。似乎也是在他建议下,才使城里那些个子不过车轮的无辜幼儿免于一死。
“死在他自己儿子手上。”石峖清笑容淡了些,“若是公然议论这种事,免不了引火上身。但若论些房中事,既能表明态度,也不至于因言获罪,最是稳妥。你以后便会知道,天底下能放肆谈论的只有家事房中事,这是象外之象。明白其中深意的自然理解,不明白的权当听个段子,娱乐一番。”
“难道读了这些年书,最后与人谈论却是满口污秽段子?”娄逞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只觉得浑身又冷又热,简直要气死。
“国事之外,无需如此。”石峖清说,“想我二十岁上曾游学扬州,听四方文豪讲论文艺,体悟各学派精微之处,真是一段美好时光。其中美妙难以言表,希望你也能体会。”
“老师又拿我玩笑。”娄逞继续说,“听闻沈文秀与叔父关系甚密,上任后还时常去信建康问候。”
“我也听说了。”石峖清又笑起来,说道,“沈文秀北上前曾与沈庆之密探废黜新帝之事。”
娄逞受到几次惊吓,比先前镇定许多,但仍是被吓到,忍不住四处张望,免得隔墙有耳。
“我能听到的消息,大概都已经传开了,只是不在面儿上,在富贵人家、高官贵族之中而已。”石峖清笑道,“刘昶北逃也动了一些人的心思,为防时局大变,都在各自寻着退路。”
娄逞冷笑道:“真是能‘退’,北边乱便退逃南方,南边乱便退逃北方。”
“守与退的选择,也是所见象有不同。”石峖清不愿多说,希望娄逞自己领悟。
娄逞说:“我只知道,这些上位之人退来退去仍居上位,百姓不仅无处可退,原本就低微的身份还要被一贬再贬,为奴为婢,生死无路,连野地里的杂草都不如。”
“所以人人都想混入上位,不甘做个百姓。每到皇帝继承的关口,总要乱一阵子。”
娄逞又想到沈文秀的寒门出身,若不是他叔父沈庆之辅佐孝武称帝有功,他断是不能出头的。如今新帝却要推翻孝武一朝的制度,重回文帝倚重贵族世家的时代,也难怪沈文秀想废了他。如今造反的话已经传开,叔父也被害死,沈文秀自然不能独善其身。大概他已经有了造反的心思,因此提前造势,先坏了新帝的名声,再等机会辅佐新君起事。然而淮北诸王都被新帝杀光了,其他地方的封王又离青州太远,沈文秀又不能自立为王,一时落入被动。
若是新安王尚在,沈文秀倒是可借他的名头。但新帝出手太快,沈文秀又是个慢性子。如此看来,新帝也不全是个放荡废物。
“我好像懂了。”
石峖清摇头,笑着说:“你不懂,只是见到了另一种象。”
娄逞心中骂他“老狐狸”!
十二月,新帝被杀,称为废帝,无名号。果如皇太后预言,文帝十一子湘东王刘彧即位,改元泰始。
新帝继位后先除废帝人基,又是一通杀。娄逞真好奇建康有多少人够这些皇室夺权时杀来杀去。不过,湘东王入主建康,大概也从湘东带了不少人入宫,杀人或许只是为了腾出地方吧。
唉,真是麻了,说起杀人之事竟也如此轻松。娄逞不免心惊后怕。
二铢钱被废,民间私铸也有所收敛,对天下商贸有所利好。
眼看就要过年,东阳城中处处都张罗着,比往年还热闹三分。城守也放松了,不再严查,城外草市趁着年前的十几天抓紧开市,野村小民都出来做买卖,赚些钱好过年。
娄逞、阿文手上有了钱,又无事可做,便一同外出逛草市。娄逞为方便行事,仍扮上男装。两人看好几样货,便付了定金,让人送到西三里家中。
买完了东西,时候还早,娄逞便和阿文一起爬上城西的一处缓坡,从上面可以把整个东阳城收入眼底。
到了坡上,阿文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说:“多看几眼吧,以后就难看到咯。”
娄逞拍他后背,说:“你是盼着我嫁人呢?”
“没有没有。以前还羡慕阿姐遇上了贵人,想着或许能改命嫁个皇族高门去。不想到底还是嫁了个一般人家,还不在东阳,以后见一面真的难。”阿文话中有愧,似乎将娄逞外嫁的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
“我命挺好,不需改了。”娄逞说,“你不是女子不会知道,女子靠嫁人也改不了命的。”
“若阿姐生个男儿身,仅凭你如此好学,估计改命也不是难事。”
“我看你就是盼着我出嫁,先前也没这么多话,如今看我要走,怕是心里乐啊,就想多说些俏皮话不是?”
阿文皱眉道:“阿姐冤枉我。”
“不闹你了,来,一起看风景。”
阿文起身看过去,东阳城被积雪覆盖,只能看到黑的白的,一片接一片,有些吓人。
娄逞在心里默念:“曾说要为你而战,可惜我要嫁去东海了。不知以后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先来向你告别。”
阿文突然拉着娄逞趴下,他小声说:“阿姐,想什么呢?叫你几声都听不到!有官兵过来了。”
娄逞顺着阿文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有一队人马,约五六十人,举着大旗,穿着金银铠甲,正往东阳西门去。领头的应当是位将军,骑着大马,看背影十分威猛。他穿的不是甲衣,而是华贵轻软的皮草,似乎此行在他眼中并无凶险,故而等闲视之。
将军在城外等了约莫三刻,一人穿着官服从城中出来迎接,看官服颜色应当就是刺史沈文秀。也不知沈文秀同那将军说了些什么,将军突然跌下马来。沈文秀上前将人扶起,带入城中,其他兵士则被收缴兵器,留在城外待命。
“这是什么情况?今日还能回去么?”眼看天色将晚,城门就要关闭,发生这样的意外,让阿文有些担忧,不敢贸然回城。
“回不去就找个地方歇一晚,不碍事。”娄逞说,“走,趁天还亮着,赶紧找个过夜处。”
阿文笑道:“阿姐不怕,我自然也不怕。走去。”
二人又回草市去,暗中打探哪家离东阳城近,又能接待旅人,不多时便寻到一户人家,是猎户。二人以看货为由,跟着猎户回家去。
其人名为房奎,年约十八九,平日打猎为生,偶尔被村里招募去山中捉山贼、土匪。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父亲死了,母亲瞎了眼,腿上有残疾。
房奎母亲一听有客人来,一手拄着一截光溜的老树根,一手摸着前方,颤巍巍地出来迎人。娄逞动了恻隐之心,急忙过去将她扶住。听房奎说,他母亲也不过三十五岁,看起来却有五十岁,头发白了大半,双手又粗又硬,比石头还磨人。
娄逞陪房奎母亲坐了一会儿,听老人家说话,把草市上买的零食分给几个怕生的弟弟妹妹,场面倒是和气。阿文看定一批货,约好第二天送到西三里后再一起算钱。房奎很满意,心中高兴,便要杀鸡庆贺。阿文身上刚好带了些能调味的草药,用来炖鸡,真是香飘十里,让房奎一家吃得都很满足。
房奎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也没收借宿费,甚是热情。
夜间,娄逞与阿文靠在一起,睡得很浅。
娄逞问:“外出行商都这样不敢睡么?”
阿文笑了,说:“阿姐睡吧,有我守着呢。”
可娄逞就是睡不着,留心听着房屋内外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