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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临川公主 ...

  •   景和元年465

      初,改元永光,正月里,新君省诸州台传,二月,开铸二铢钱。

      四铢钱盗铸已经十分严重,二铢钱一出,□□即刻泛滥。后来新帝又允许民间铸钱,市场更乱。

      五月里,北边的皇帝也崩了。南北两地换皇帝跟约好了似的。北朝不爱写史,没人说得清才二十六岁的皇帝究竟是怎么崩的。北朝新君继位时才不到十二岁,也不知他是如何在不到一年时间里除去权臣、稳住朝堂的。

      南朝这边恐怕是稳不住了。

      想到这里,娄逞猛地回神,发现杨氏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看我做什么?”娄逞将刚写好的文章折起来,问道。

      杨氏眼睛不大好之后,头发总也整不好,总有些乱,人看着比以往更颓,显出三分老态。难得能笑得如此开心,脸上泛红,眼中有光。娄逞看着,心中泛起一丝怜爱。

      “媒婆递话过来,你的事儿有眉目了。”

      娄逞怔住。

      “都是好人家,模样也好,德行也好,家中有钱有田,都是读书人。家去不远,都在青州。”

      “阿妈看着安排吧。”

      杨氏又开始发愁,说:“你的大事,怎么不上心呢?”

      “阿妈当年又是什么情形呢?”娄逞问道。

      杨氏变了脸色,说:“我是我,你是你。”

      “婚姻本就是父母操持,何必问我呢?”

      “有几户人家,你总要挑一挑。想要多少嫁妆,嫁衣想要什么样儿的,也可以跟我说,家里好做准备。”

      “我只有一样要求,及笄之后再嫁。旁的随阿妈安排。”

      “那是自然,早些定下来也是怕错过好姻缘,不是马上就嫁的。”杨氏笑道,“你的事定了,再把阿文的事定下来,我总算能安心了。”

      说罢,杨氏拿出几片竹板,每块板子上二三十字,便是一个人。

      “怎么不见东阳城里的?”娄逞大略一看,问道。

      杨氏犹豫着,难以开口,狠狠心说道:“还不是你在东阳名气大,把媒婆都吓住了。”说完,杨氏又觉得话重了,急忙又说道,“这些也都不远,至多四五天的车程,还都是好人家。留在东阳,没这福气。”

      人常说,在一地过得好便总能留下,过不好才背井离乡。如今看来,东阳还真有点儿容不下娄逞了。也不好说,兴许是媒婆欺负小姓人家。若是本地大姓,即使家里穷得借钱过日子,媒婆也能给介绍段好姻缘。但这都是人心里的事儿,不好验证。

      “无碍。”娄逞没了挑人的兴致,说,“阿妈阿爸看着选吧,我实在没有看人的眼光。”

      这倒不是敷衍。娄逞自认看人眼光真真极差,总见出人好的一面,却忘了其人也有差的一面。也常因外在形貌妄断他人品性。相面之术她总也学不会,险些把石峖清给气倒过去。旁人看人水平无论高低,总比娄逞高些。

      她不仅看不出人的品性,也看不出人的家世,勉强说,只能从文章、谈吐中约略见出一个人的才学。

      “人生大事都不操心,我看你以后有的苦要吃。行了,我给你看。唉,也不知道我能给你看几年了。”

      说着,杨氏喜滋滋地捧着竹牌出去了。从娄逞记事起,就没见过杨氏如此高兴。

      隔几天再到石峖清处,他突然问:“你要定亲了?”

      消息传得真快啊,究竟是怎么传开的?娄逞心中诧异,面色如常道:“是。”

      “可惜了,性子刚刚定下来,学业上也才有小成,正待进深。”

      “怎么学了这些年才只小成?”娄逞笑道,“老师不是又在糊弄我吧?”

      石峖清并不生气,说道:“不是糊弄你,学习之道天然如此。学有大小之分,不单是所学内容不同,其中层次深浅需有一定阅历才能体会。不到时候,教了你也领悟不出真理,反而容易偏执,走上歪门邪道。”

      不过,学业上进深需真正拜一位五经大师,石峖清还没寻到合适的。

      “那我注定是学无大成了。”娄逞无奈道,“及笄之年若还不嫁,真就没什么好人家可选了。成家之后诸事从夫,由不得我做主。”

      “心里不怨?”

      “怨也无用,只是伤身,不如顺其自然。”娄逞说。

      石峖清低头沉思片刻,说:“尚有一年多。你有任何想法尽可提出来,我当尽力。”

      娄逞本要拒绝,突然想到一件事,说:“听闻太守是东晋权臣王导后人,家学渊源颇深,想一睹其人风采,不知方便不?”

      “你想见太守?”

      “想见太守的才学气度。”娄逞逐字强调,免得石峖清又乱开玩笑。

      “不难,等我安排。”

      娄盈、杨氏很快将娄逞的婚事定下,是东海一徐姓人家,双方约定两年后成亲。

      婚事定下后,杨氏便一心为娄逞准备嫁妆、缝制嫁衣,也不太管她进出行事。娄逞觉得比先前似乎还轻松自在了。娄盈、阿清常结伴出城做些小买卖。阿文字写得漂亮,帮人抄书、写信,也能赚几个钱补贴家用。

      娄逞时常在石家做些计算的活计,从账目之间感到赚钱是越来越难了。有时无聊了,她便估算一下:究竟人从出生到老死,按五十年算,至少要用多少钱?数字可大可小,端看人想过怎样的生活。

      然而,这都跟那《桃花源记》一样,是虚空的。落到现实中,人和人的差异实在太大,真不是花费多少才能活下去那么简单。

      像王藻那样的家产,若是过娄家的日子,能过几十个五十年。像娄家的资产,去过皇帝的日子,不消一刻就耗尽了。但这么一对比也显出计算的好处,只要算得精细,日子好像总能过下去。只求太平的时日长些,让百姓过得安稳些。

      可惜当朝新皇是个糊涂蛋,国库里没钱他还要大赏宠近之臣,大肆铸钱,破坏商贸;朝堂上无人他还要把前朝旧臣一个个都杀了,无人辅佐,不得人心。听闻他早年不受亲爹喜欢,早早被赶出皇宫,在外过得不好,因此记恨父母。因此,继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废除他爹的一切改革制度。

      国家大事真成帝王家事了,真是儿戏。

      六月上,石峖清让娄逞换上一身少年书生装扮,随他一同到王藻府上做客。

      “你只管跟紧了,不必慌张。若是走岔了,便报上我的名号,托人带你出来。”

      多年沉心苦读养成了娄逞处变不惊的个性,她认真地记着石峖清的话,未见慌张之态。

      反而是石峖清紧张得直冒冷汗,生怕出了岔子,再把娄逞害了。尤其娄逞有婚约在身,绝不敢让她在这两年里传出什么关乎清誉的事来。

      娄逞长得比同龄男儿略高一些,比同龄女子略壮一些,长身玉立,面相柔和,粗眉大眼,平日里总板着脸,没有青春少女天然娇美之态,气沉似深潭,身定如山岳,拾掇起来很难看出是男是女,打眼一看与少年郎差不多。容貌虽好却也并不突出,气质温润,待人随和有礼,与人不近不远。况且她也多次男装出行,并未败露,因此无甚担忧。

      可那王藻的眼力却非同常人,一眼认出她的女儿身份,没有现场戳穿。宴会过后几天,王藻秘密派家中老奴来请石峖清、娄逞,把二人吓得不轻。

      提心吊胆地上门,才知道王藻只是请二人来赏画赏乐。

      在场还有一位姿容绝艳的女子,领着一个和阿文年纪相当的少年。

      娄逞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美丽的女子,那一刻她莫名动了心,好似自己变成了个多情的男子。

      她就是临川公主。

      王藻本就生得漂亮,比东阳城里的女子还多一分娇美,但他在公主面前,好似月亮走到太阳跟前,都显不出了。

      临川公主虽然美艳,却是满脸愁容,这王藻便是为了博美人一笑才请娄逞过来。好端端一个太守,学什么周幽王的混账举动!好在王藻没让娄逞在这院里院外来回跑,不然,她就是冒着杀头的风险,也要破口大骂。

      石峖清就比她能屈能伸,明白了王藻的心思,便讲些商路上的奇闻奇景让公主解闷。娄逞就在一旁陪站。她感觉王藻与临川公主似乎不像传说中那样不合。王藻一心顾着公主,连儿子都不多看几眼;公主这个面相、气质,也不像是个嫉妒心强的女子。

      不过,人的本性从外在也看不出来。尤其娄逞还没有看人的眼光,于是她急忙收敛心思,重新站好。王藻的儿子突然跑过来,送给娄逞一根小草。这……娄逞拿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

      公主见了,终于笑出来,说道:“丢了就好。”

      她的声音和人一样美,好似天然的乐曲,和风而鸣。

      娄逞将草丢进一旁的水塘。

      公主叫人添座,请娄逞同坐。王藻便带着石峖清离开了。

      “听说你读书十年了,都学了些什么?”

      娄逞照实回答,说了个大概。

      “听来当是以儒为主?”

      “杂学而已,尚未入门。”娄逞诚实道,“若能更进一步,应会专修儒学。”

      “我主修玄、道,本求豁达,却常感到消极厌世,也不知是否学有所偏。”

      “我也常感到消极,大抵读书人都爱自寻烦恼。”

      “真的么?”公主追问,“你烦恼些什么?”

      “小民生来就有诸多烦忧之事,不足道也。这是生之烦恼。读书人对生之烦恼有所堪破,虽免不了被生活所累,却能一心向学,不因生活琐碎而烦。这是学之烦恼。我尚未入世,不好论入世的烦恼。但我想人活着总免不了要烦恼。若是全无烦恼,只怕也不像个人了。”

      “那像什么?”

      “大概像神,像妖。”娄逞说,“以我所见,佛、仙、鬼、兽之类也都有烦恼。神长生而无情,自然没有烦恼。妖多情似无情,游戏人间取乐,乐生乐死,乐中起灭,也无烦恼。”

      “还是头次听说。”公主笑道。

      娄逞估摸公主年纪应与杨氏差不多,因而对她生出一丝对母亲的亲近之情,见她笑得开心,自己心里也满足。若是杨氏这样好哄该多好。

      “青州地界各类精怪都多,与人共生,早已同化在文脉之中,可谓一地特色。”

      “你说话既有情趣,也多刻板,真是少见。”公主仍是笑着。

      “东阳人说话都这样。”

      “可我只见到你一个。”公主笑出声来,带着笑声说,“一个便足矣。”

      临川公主赏了许多东西给娄逞,暂放在石峖清处。

      “老师,今天的事可不敢传出去。”

      “你放心,借我俩胆儿也不敢说。”

      师生二人回去后都有些后怕,坐在一起装作下棋,实则互相安慰。

      “老师,我还以为今天回不来了呢。”娄逞把声音压得极低。

      “我也是。”

      “究竟太守是怎么看出来的?”娄逞小声问。

      “不知啊。”石峖清摇头说,“或许你到了他的程度,也有这样的眼力。”

      “他眼力倒好,文采也高,却不是个合格太守。”娄逞抱怨道,“若不是他一直荒废政务,东阳怎么这些年越来越乱了。我不学他。”

      “难不成你还想当东阳太守?”

      “当不当的,都不学。做人的道理相通。”

      说了几句闲话,娄逞心情平复,问道:“老师,公主究竟为何而愁呢?”

      “我又不是公主,我怎么知道。”

      这话说得,看来是知道些什么,不方便说罢了。娄逞也不好再问。

      回去后,娄逞突然想起来,本朝皇家一直与琅琊王氏有姻亲,王藻的妹妹就是去年病死的皇太后王宪嫄。闰五月孝武崩,八月皇太后崩,前后不过三个月。

      听闻皇太后卧病在床时,新帝以病人房中有鬼为由,不肯前去探视,生生把母亲气死了。皇太后死后托梦给新帝,诅咒他做不了多久的皇帝,又因其他皇子才能平庸、年纪太小,帝位终将落入新帝叔辈手中。

      这一对母子,真让人大开眼界。

      如此看来,或许新帝会因仇视母亲王宪嫄而迁怒王藻。王藻虽是琅琊王氏,但属弱支,上下无人,不足与新帝抗衡,以至于临川公主如此发愁,闷闷不乐。可临川公主因妒滥杀又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这夫妻二人确有嫌隙,不过是在外人面前故作和美?

      帝王家事如此乱遭,距离天下大乱也就不远了。历代帝王莫不以治家之道移于治国,但无论治国,或是治家,其前尚有一个“修身”呢。儒、玄、名、佛、道,诸学皆有修身之法。不知新帝修的是哪一派,把家治成这样。

      八月,改元景和。

      九月初,临川公主带着儿子回建康,向新帝告发王藻宠爱侍妾、冷落皇女,新帝准二人离婚,二人之子判给公主,王藻下狱。十月,王藻死在狱中。

      娄逞只见过临川公主一面,却总想起她。她到底是不是一个妒忌心极重的女子,并不重要。王藻看来是一定要死,若是他还有活下去的机会,断然不会因为宠爱侍妾下狱。这罪名,在当朝太荒唐了。

      然而无人知晓内情,世人只知道一位嫉妒心极重的刁蛮公主凭借权势害死了她的丈夫,民间故事里多了一个手段歹毒、下场凄惨的妒妇,提醒男子结亲要重品德,提醒女子为妻当宽容,居家度日当以和为贵。

      可是因为那一面之缘,娄逞总觉得公主所为另有原因。某日夜间,公主入了梦境,向娄逞道谢。娄逞急忙唤她几声,将人留住,问道:“为何告发太守?”

      公主无声落泪,过了一阵儿,说道:“夫本无罪,却难逃一死。我本欲随夫死,不愿背负恶名苟活,但惜幼子无所荫蔽,只得出此下策。如今,我已是庶民,与幼子老奴相伴度日,感念娄女挂怀,特于梦中相见。”

      醒来后,娄逞一摸,脸上满是泪水。并无公主托梦,不过是她的痴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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