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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始见天地 ...

  •   大明八年七月

      新皇登基,废除一切现行制度,要求各地重回文帝旧制。

      每到多项改制时,各地方官吏总能趁机发挥,先把有利于自己的制度提上来,那些对自身不利的权当一时疏漏,拖得一时是一时。有时候拖不了多久,又逢改制,还省事省心省力了。这回改制到各地方,第一样就把商贾过路税给恢复了,且层层加码,誓要把先前免除的加倍收上来,逼得商贩不敢来往交易。

      东部诸郡连着两年旱灾,粮食歉收,建康周围粮价涨到一斗数百。后汉天灾频发、战乱将起之时,米价也不过一斗四五十文!一斗数百的粮食,常人难以负担,以致平民饿死的十有六七,堪比屠城。

      民间大量盗铸粗劣的四铢钱,形制不统一,成分不对,重量也不足,使得钱更不值钱。商贸更是寸步难行。

      此情此景,娄盈觉得好似回到了元嘉末。常说天道有常,周而复始,果真如此的话,那这世道的兴衰轮回时间未免太短了些。唉,怎么好端端一个皇帝,三十五岁就崩了?他儿子还是个娃娃,能镇得住哪个?想他若能多活几年,大概天下也不至于乱得这样快。

      外面一乱,娄盈立即带着阿文回去,买卖也不做了,保命要紧。

      民不聊生,商贸不通,山野之间盗贼兴起,东阳城郊的山沟里便藏了一群,时常潜入村子里干些小偷小摸的勾当。阿清失手打死一个偷鸡贼,可巧是个山贼小头目,她怕遭人报复,不敢独自在外头住,租了娄家的空房,把鸡鸭养在院子里。

      娄盈看着满院儿的畜生,狗、驴、鸡、鸭,更觉得乱了,便不爱在家里待着,时常出门寻人喝酒解闷。阿文淘了几本书,躲在房里看。阿清正在拌料,准备喂鸡鸭。杨氏在一旁捡拾鸡蛋鸭蛋,她的眼力不如以往,不能长时间织布了。

      黄昏,娄逞回来,手上提了些饼和瓜,还有两尾鱼。阿清把鱼杀了,一会儿功夫就煮好一锅鱼汤。杨氏出门找娄盈,阿文跟娄逞讲外出经商遇到的奇事。

      院子里的畜生吃饱了,一个个没精打采,想睡了。天上的云跟花绸子一样,美得人错不开眼。阿文说,外面的天是无边无际的,外面的彩霞比西三里的更漂亮。但他还是喜欢西三里。

      “喜欢就在家里待着。”娄逞说道,“不晓得外面要乱上多久。”

      阿文说:“阿姐,我想学些手艺,不想做商人。”

      “百工都是末流。北边前些年还立了法,自王公至庶民,皆不准乱了尊卑秩序,与下贱百工结亲。阿爸还盼着你光耀门楣呢,你入了末流岂不是要气死他。”娄逞笑道,“商贾地位虽低,但青州自古少有良田,只能兴商求存,在这儿做个商人比别处到底体面些。你若是不愿跑远了,只在周边做些买卖也是不错的。”

      “随口说说而已。”阿文说,“其实做个商人也不错,货通四方,总是有利可图,比靠天吃饭略强几分。只是总要各地来回跑,让人心里不安。”

      “究竟是不安,还是怕苦?”

      “怕苦也是有的,到底还是不安。大概是我经验少,往后多跑几回就习惯了。”

      娄逞靠近他坐着,说道:“讲些你不爱听的,我倒是想像你一样出去。”

      “我知道。”阿文歪头看她,说,“阿爸也说咱俩个生错了,应当把我生成个女儿,让你做男儿。”

      “莫要胡说乱想。”娄逞想了想说,“父母对子女总是不满,并非真的怪我们什么。只是他们能力见识实在有限,也不知以后子女要经历些什么,就把这些担忧都变成了抱怨,本心是盼着咱们都有大出息,去抵世间瞬息万变。阿妈也常说我不好,少听到心里便是了。”

      阿文笑道:“这样岂不是不孝了?”

      “当朝也不倡孝道。太子弑父也才几年。”娄逞说,“况且,孝或不孝,只看表面未免荒唐。”

      “阿姐,你当真是什么都想得开,真好。”

      “你我从小长在一处,又是姐弟,我能这样想,你也能这样想。”

      阿文摇头,说:“不一样的,阿姐遇着了贵人。”

      此时,阿清抱着碗筷进来,听了阿文的话,说道:“哪里是什么贵人,那可是个十足的恶人。”

      阿文接过一些碗筷,摆放好,说道:“至恶则至善。”

      阿清不悦道:“巧舌如簧,混淆善恶,我便是因此才厌恶行商之人!”

      阿文说:“然而阿清是天生的商人,你吃得苦,看人准,做事稳,比我更适合做买卖。”

      “你并非不适合,只是年纪太小,许多事自然做不来。”阿清说,“我也劝过你们阿爸,不要小小年纪就带出去。可惜他心里急,等不了。”

      “急什么?”娄逞抢问道。

      阿清看她一眼,说:“还能急什么?曹金九家的男娃娃,四岁读书识字,五岁学经商之道,十岁之前便要跟着商队四处跑。你们也知道,胡商跟咱们不一样,爱跑极远的商线,往返一趟常常需要几年。”

      阿文笑道:“这样也不错。总比读上几年书,想做个‘君子’,却得逐利而居,只能当个‘小人’自然些。若使人不知苦而吃,那也就吃了;却叫人知道苦还硬要人吃,真是苦上加苦。”

      娄逞这才发现,原来读书不仅伤了她,也伤了阿文。应当伤的不只他们,还有许许多多信书、尚学之人,于书中见天地,放下书却只得眼前苟且。难怪当世学业不兴,归根到底,人心散了,把持国脉的人个个求名、求利、求享受、求天然自由、求爱欲放荡、求登仙入道,这书里的大同世界,比着人间富贵享受实在寡淡无趣。

      正想着,杨氏高声大骂着把醉后发疯的娄盈拖进来,阿清、阿文急忙过去扶,娄逞把剩下的碗筷摆好。

      次日清晨里门刚开,娄逞便要出去,被阿清拦住:“我也要出城,一道吧。”

      “好。”

      天有些阴,卯时三刻仍是黑乎乎一片。街上的人不少,多是赶早出城办事的。

      “阿姐真是大胆,这么早就敢独自出门。”

      娄逞拉住她,转入一条无人的小路,低声说道:“有话快讲。”

      “阿姐真该少去青竹居了。”阿清说,“石峖清居心叵测,保不准就把你害了。”

      “若是这事儿,不说也罢。”

      阿清又说:“阿姐真的不想知道石峖清做过什么?”

      “不想。”娄逞说,“不关心石家的事。”

      “为了读几本破书,你倒甘心做奸人的学生!”

      娄逞冷笑一声,离开了。

      东阳城里数得上名号的“善人”,多少都有些恶行。七级寺的大和尚包庇过杀人越货的强盗、造反的将军,私藏户口,封锁山林据为己有,霸占百姓田产,放高利贷;东阳太守王藻不问政事,整日与美婢行乐,逼得其妻临川公主妒性发作,滥杀家奴泄愤。单只这两人,躲得掉么?

      躲不掉。

      娄逞恨这些身居高位却只知贪图享受、与民争利的人。但她不想做一个避世的陶渊明,也不想修仙、礼佛,更不想放任自身随波逐流。世道究竟是清是浊,不以此身试过,如何知晓?

      纵使世道黑暗,若是无人愿意去改,个个都隐匿山林,岂不是让它继续黑暗下去。

      或许,这便是“求学”真义所在吧。

      娄逞加快脚步往东八里走。清晨时分要学剑法,她不能迟到。迟了天就亮了,石峖清是不肯教的。

      青竹居的门开着,康枭正在门口迎她。

      “真慢,懈怠了。”

      两年不见,康枭已经长得十分高大健壮。他的脸晒得发红,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好似两颗大星,微曲的长发编成两条大辫子搭在左右两肩,一身胡服短打,野性张狂。他抱着两把竹木长剑,将其中一把抛给娄逞,说:“今日大爷让我来试试你。”

      娄逞接过剑,说:“带路。”

      “哎呀,你比两年前更嚣张了啊!”康枭跳过来,一手搭着娄逞的肩膀,说,“当年是哪个骑马输了还哭鼻子呢?”

      娄逞给他一个白眼,说:“男女有别,康兄自重。”

      当年她是舍不得康枭外出行商,骑马追了一程没追到,最后哭着回去,被石峖清笑话许久。早知康枭如此没心肝,她宁愿打断自己的腿!

      “哟哟哟,还怕我调戏你不成呢?”

      娄逞看他没个正形,便突然出手,冲着康枭面门劈下去。康枭反应极快,顷刻间便到了一丈外。

      “倒是能跑。”娄逞调理气息,冲着康枭站定,等待机会二次出手。

      “你下手也太狠了!”康枭缓了一会儿,持剑杀过来。

      二人剑术同出一门,康枭学得早,也有实战经验,自然胜过娄逞。十几回合下来,娄逞显出败像,康枭略收攻势,又交手一阵,娄逞还是败了。

      娄逞气喘吁吁,说不出话。康枭引她入内休息,安慰她说:“你能练到这个程度,已经非常好了。你的剑气不带杀意,旁人很难察觉,只要出手时机够准,速度够快,大概率能一击致命。”

      娄逞喝下一杯凉茶,缓了好一阵才说:“我练剑不是为了杀人,老师教,我便学。”不过,能跟康枭交手,确实痛快,倒让她起了争强好胜的心思。

      康枭看着她直摇头,说:“你还是不开口的时候可爱,这一开口,便是满身酸腐气,熏得我好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剑课结了,我也该回去吃饭了。”娄逞向康枭行礼,说,“多谢康兄指点。”

      康枭不让她走,问:“时候尚早,多说几句话不行么?究竟怎么回事,如此生分?”

      “自然是怕被康兄调戏。”娄逞玩笑道,“家中事多,确实得回了。朝食过后还会再来,若是今日功课不多,定与康兄叙旧。”

      “你等着,给你带了礼物。”

      世间有许多事娄逞不懂,其中一样便是“礼物”。虽然她常收礼物,也常见别人送礼、收礼,仍是不懂其中的道理。她年纪尚小,收了人家的礼物,忘记还礼或是还得轻了、重了,也没人说什么。实际上她所不能懂的哪里是礼,而是礼物中的情意。

      康枭送的是一副玉佩,双鲤造型,工艺不算顶好,材质绝对一流。是个贵物。

      “我不能收。”石峖清教过娄逞识金银玉器,但她始终对这些贵重玩意儿提不起兴趣,只知道这礼物之贵重,她还不起。

      “君子比德于玉,你不喜欢?”

      “比德于玉,非以玉为德。修养德行之人,不需佩玉示人。德行不足之辈,穿上金缕玉衣也是无用。”

      “收下吧,我没别的心思。”康枭面露苦涩。

      娄逞暂且收了玉,问他:“有事不妨直说。”

      “我要成家了。”康枭说,“她是个硬气的女子,从家里跑出来,跟我走了一路。”

      “恭喜。”

      娄逞虽然是个极平凡的商家女子,却不能接受与他人共事一夫,康枭心里是明白的。然而漫漫商路中美丽的女子始终吸引着他,同行的商客不断怂恿他,他终于还是顺了自己的心意。

      娄逞把玉退了,说:“我也没旁的心思,只是希望你把心多放在自家身上。”

      “阿逞,以后不要嫁给商人,商人的家太多了。”

      娄逞笑了,说:“时候不早,回了。”

      “路上小心。”

      “好。”

      娄逞并不能体会康枭的心情,她心里想的是另外一回事:人终归是敌不过本性。其实这是一件好事,总比人人都压抑着本性过日子要好。但像康枭这样,明明顺从了本性,却又感到痛苦,似乎也时常发生。心中所想和命中所有不相称,难免使人痛苦。若是康枭不曾想过寻一个人过一生,在商路上四处成家倒也不觉得难受。可是他打小就想有一个家,现在却要有几个家了。

      比起他的痛苦,那些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与丈夫再会的妻子们,不知道会过着怎样的日子呢。她们没有丈夫的庇护,很难长久支撑。但她们的丈夫并不会常年往返于同一条商线上,并且随时都可能死在商路中。

      娄逞突然大笑起来,自觉又犯了小女儿的心思,倒把康枭想成了个痴情男子,真真是一厢情愿。或许他也痴情,只是绝不专情。

      世道,人心,都太大了,实在不必多想。所见即所得,多见方有收获,可不能由着自己一颗心无端揣测啊。

      天色微微亮起,街上行人渐多,娄逞在道旁停了一阵,然后混入在人流中,好似一尾鲫鱼跳入清溪,心情愉悦。

      和光同尘,道心混俗,非违本心,始见天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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