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服妖女》一只蝈

19、初入学道

　　大明三年四月

　　这天一早，星悬半空，杨氏便起来忙活。她备下朝食，洗净双手和脸，梳好头发，换上干净的衣服，带上祭祀的东西，请邻居顾一下娄逞、阿文，就往城外去了。

　　邻居嘱咐她路上仔细，快去快回，临走说了一句：“莫怕，这是好事。”

　　杨氏心中感激，频频点头，然后匆匆上路。

　　“好事”说的是娄逞拜师一事，一顿饭的功夫，传遍了西三里，无人不知。只是里人知道杨氏性子烈、面皮薄，不会当着她的面议论。一件事，只要有人议论，就有说好，也有说坏，都是有道理的。无论好坏，都会闹得人心不安，不如不听。

　　杨氏不愿听，也不敢听。娄盈不在家里，她做主两次，一次不让娄逞读书，一次让娄逞正式拜师，闹到这般局面，无论如何评说她都是丢人的一个。她自己丢人现眼倒是不怕，就怕坏了娄家的风气，影响到孩子。担惊受怕一整夜，睡不踏实，她决定去扫墓，祭拜，恳请身在鬼道的二老护佑娄家。

　　她平时独自出门总觉得被几双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十分紧张，唯唯诺诺，以至于好好的人，眼睛看不清道儿，耳朵听不到路人吆喝。今日，她虽匆忙，却是眼明心亮。大概是邻居的话起了作用，着实让她宽心不少。

　　道上有妇人也要出城祭拜先人，与杨氏同路，二人便结伴而行。出了城，又遇到几个上山挖草药的妇人，杨氏略通药理，三两句便跟她们说到一处。都是生面孔，虽然同路，但不深谈，到了岔路便分开。最后，又剩下杨氏一个。

　　四月，野外到处是半人高的草。少有人走的路，不几天就被草遮住，稍微粗心一点儿，就错过了。杨氏虽然很少出门，对这条路却记得清，闭着眼也不会走错。这是先人福地，滋养着先人的魂魄，世代保佑娄家。

　　拨拉着厚厚的草帘子往前走一里多，隐约听到有人在哭。听声音也是女子，只是哭，不说话。杨氏继续向前，手被草割伤，上襦、下裙被荆棘勾破，终于到了一处开阔地。那哭泣的女子听到有人来，止住哭声，呆呆地跪坐在一方墓前，痴痴地看着。

　　杨氏看了一眼，约莫十六七，还小，已是妇人装扮，不知是否寻了好人家。她又想到娄逞，不几年也就这么大了，到时候她和娄盈还在不在……

　　不敢再想，急忙赶路，寻到自家的地，到二老坟前告罪去。

　　回到青竹居，书房里已经空空无人。

　　石峖清走在前，娄逞跟在后，两人穿过堂间，行至对面屋里。

　　屋子格局与书房大体一致，一列书架隔开堂间，入口处有屏风遮挡，使外客看不到里面。进屋后一抬眼看到孔子石像立在高脚黑案上，石像背后挂着大幅孔子画像，画像两侧原本应当是挂了字联，现在取了，只留浅浅的印子在。

　　左侧也是一排书架，大约与娄逞一般高，书是统一抄好、一样装订的，整齐有序。书架上摆了些纸、笔、墨，略显凌乱，旁边摆着两盆青竹。

　　右侧窗子打开，放下竹帘遮光。窗下一方高脚红漆木桌，四四方方。左侧一把高脚扶手椅，右侧一盆青竹。

　　屋子中间，面向孔子像，放了一张对娄逞而言过大的书桌，桌上放了几本书，最上面的是《说文解字》。桌前一把高脚椅，娄逞踮着脚尖能坐上去。

　　整间屋子与书房气韵大不相同，走入其中，人自然地就少了许多杂念，一门心思只想做好一桩事。对娄逞而言，这事就是读书。屋里规规矩矩的摆设，不像书房那样随意自在，娄逞却不觉得压抑、约束，反倒觉得本应如此，这般更是天然。

　　“没想到，我一直想找世间不变的道理，自己却是如此多变。还以为心里爱着自由，不曾想对规矩也有亲近之感。”娄逞心里嘲笑自己，又把房间仔细看了，继续在心里感叹，“原来，正式入学应当是这样式的，跟随性乱学全然不同。圣人也说过，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学法，于我，应当就适合规规矩矩地学，唯有如此，才不会胡思乱想。”

　　娄逞想得专注，石峖清叫她也不应。石峖清也不生气，等她回神才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学堂。我会提前定下每日功课，你来了先把学堂打扫干净，然后复习、预习，午后我来。”

　　娄逞答应着，石峖清继续说：“你是我的弟子，青竹居里可自由走动，有事也大可说出来，不管是学习上的，还是家里的，我都会尽心。”

　　娄逞没忍住，笑了，说：“孔夫子还不管弟子家事，老师何必多操这份心呢？”

　　“你觉得夫子不管，是因为你不懂《论语》，这个以后学到你再好好体会。”石峖清并不生气，继续说道，“从今日开始，你要忘掉从前所学，改掉散漫的性子，不能叫苦，不可抱怨，心里不能藏私，嘴上不许顶撞。如此，才算尽到弟子本分。”

　　“若是从前，听了这话我定心生厌恶。现在竟然觉得颇有些道理，也不让人反感。真是奇怪。”娄逞回道，“老师放心，我一定尽到弟子本分。”

　　石峖清说：“从前你无知而狂，天性不羁，无法就学，因此我不能收你。如今，你的性子一天稳过一天，自毁天性以入学道，我便不得不收。”

　　“原来如此。难道学道中人皆无天性？”

　　“非也，看人。对你而言，天性有毁也在天道之中，有缺才全。”石峖清说着懊恼起来，“这一通胡话岔开太远，险些又把时间浪费了。以后上学来，课上不要讲无关的。要知道，对学而言，时间贵过黄金，一分一毫都要珍惜。”

　　“是。”时间之可贵，娄逞深刻体会过，由衷认同，也想珍惜。

　　石峖清看她态度诚恳，十分满意。先前娄逞年纪太小，很多道理跟她说不了，反倒被她一张利嘴气得胡子倒竖。现在，很多道理不需多讲，她便明白通透，省心太多。

　　“坐。”石峖清说道。

　　娄逞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面向孔子像。突然，她大声笑出来。石峖清大概知道她的心思，故意问道：“笑什么？”

　　“夫子大概没想到会有女弟子。”娄逞之所以不爱《论语》，也是觉得孔圣人言论逢女子便是贬损，令她心中不快。由言及人，以是厌弃。

　　“《毛诗》读了多少？”

　　“只看了十五国风。”

　　“有何收获，说来听听。”

　　石峖清虽然不动气，但如此逼问，应当也有不悦。娄逞后悔不该失笑狂言，冒犯圣人，冲撞老师。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稍微回想一阵，说道：“国事难平，民生多艰，情怨悠长。写的是一千多年前的事，如今其实也差不离。”

　　“不可以今人眼光评判古人短长。”石峖清说道，“你好看杂书，喜听歪理，这不算错，我也不曾批评过。但想要学好，往往要看这些老生常谈的陈词滥调，要品那寡淡无味的经书。须知你所好的那些离经叛道之物，真正才是离不开经与道的。”

　　娄逞小心问道：“老师的意思是，若孔子生在当世，未必不收女弟子么？”

　　“假设并无意义。你不如问问，若是没有夫子见证，我会不会收你。”

　　“会么？”

　　“不会。”

　　两个字重重落在娄逞心上，饶是她有所准备，仍觉难以承受。

　　石峖清停了一会儿，继续说：“名不正言不顺，不能成事。”
　　娄逞反复品味，似有所悟，点头道：“我好似明白了。”等她再去看孔子像时，已经不能玩笑了。

　　石峖清说得口干，喝口茶水，叹气道：“这一天时间只能浪费了。”

　　语气不重，但也说得娄逞红了脸，满怀愧疚，不敢再胡思乱想，打断石峖清。

　　娄家的地已经荒了，野麦杂草长成一片。二老坟上的草更高，没过了杨氏。

　　杨氏将坟墓周围略微清理一番，腾出一块儿空地，好摆东西祭祀。祭祀过后，等了一阵子，看到几只乌鸦飞来，杨氏开始说起家里的事。大大小小的琐事说了许久，终于说到娄逞拜师。

　　“……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不敢说出来让二老烦心。……阿逞跟书有缘，就是个读书人的命，落在小门小户，落成个女儿身，错都在我。……她刚出生的时候，身子弱得很，都说可能留不住。我就天天跟各路神仙、佛祖求，我说，只要她能活下来，我一辈子顺着她。我没别的念头，就是让我一命抵一命，只要她能活，都行。……后来，她真的好了，能吃能睡，长得比同岁的娃子都快。”

　　说着，杨氏陷入过往回忆中，满足地笑了。

　　“……家里男人不在，娃娃就容易受欺负。别看阿逞长了个大个儿，人却憨直，别人说她、笑她、打她，都没反应。有时候，我也想过，她该不会是个傻子吧。有了阿文以后，更没时间照顾阿逞。欺负她的娃子越来越过分，好好一个人，也让他们给打成了傻子！……我为什么送她去读书呢？突然想起来，不是盼她有出息，就是想着以后再有人欺负她，她能知道，会说道。都说读过书的人脑瓜子灵、嘴皮子活，兴许能治治她一身‘傻气’，免得以后被人欺负了自己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杨氏抓一把草连根拔起，然后用力扔到一边。

　　“……阿逞跟书真的有缘，自打读书以后，她全变了。以前别人欺负她，后来她按着比她大的男娃子打。她那一张嘴什么都敢说，词儿听着都是好的，话却说得别人挂不住脸，把里人得罪个遍。不过她年纪小，也占理，不会有人跟她结仇。……到现在，她的性子又不一样了，不爱跟人逞凶斗狠，也不争口舌上的胜负，只一门心思要读书。生她养她的时候，我连命都能给，现在，有这个机会，我能不让她拜师读书么？这事儿如果办错了，都要怪我。我等不了她爸，也没人可商量，这就是我欠她的。求二老多多保佑阿逞。她以后会是一个读书的女子，跟我们这些不读书的想的、做的可能都不相同，难免被当作异类。求二老保佑她顺心而活，不要理会旁人议论。求二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