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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正式拜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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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三年四月
 
 娄逞嘴上说着“不怨”,心里也无怨气,比以往更加乖顺,事事报备,尽量不出门。她自以为做一个省心的娃娃最多也不过如此,没想到如此克制却让杨氏生出不满来。一个觉得自个儿是听话,另一个却觉得那是在怄气呢。
 
 娄逞并未觉察杨氏的心思,只是阿文以为母女两个又有矛盾,问了娄逞几句,她自然否了。
 
 几天后,她吃过饭,收拾了灶台,照常跟杨氏说:“阿妈,我上楼看书去了。”
 
 杨氏叫住她,说:“这些天,我实在忙,脱不了身,家里的衣裳、被子该洗的、该晒的、该收的、该换的,你弄一下。”
 
 活儿不算重,但全部做下来,一个小娃娃也累得够呛。娄逞听了不由皱起眉头,但仍是应下了。她打定主意顺着杨氏的心意来,不让她操心烦恼。然而杨氏原本并没打算真的让娄逞一个做,因为娄逞做事慢,也不仔细,更做不来这么多活儿。杨氏想着娄逞定会找些理由推托,或撒娇求杨氏一起做。却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应了。
 
 真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娃娃,非要吃点儿苦头才知道服软。
 
 从朝食后一直做到哺食,阿文放学回来,袄子、衣裳、被子晾满了院子,还有衣裳未洗。哺食过后,阿文帮着打水,娄逞省了些力气,不过做事仍慢,到日落天黑,什么都看不到时,木桶里还泡了许多,没法儿洗,也不能放。
 
 “阿妈,能点灯么?”
 
 娄逞忙了一天,两条细小的胳膊通红发亮,杨氏看着心疼,怨她太倔,终于还是心软了。
 
 “放着吧,一会儿我来。”
 
 “不用,剩的不多了,我和阿文一起,不费多长时间就完事儿。”
 
 杨氏不悦道:“上瘾了?要不以后都让你来做?织布也你来做?一点儿事儿忙了一天也没完,现在还要点灯来做,家里有多少油能让你耗?”
 
 娄逞盯着杨氏,一双眸子在夜里黑白分明,亮得吓人,看得杨氏心惊肉跳。片刻后,娄逞的眸子暗下去,说道:“那我上楼去了。”
 
 “去吧,忙了一天,早点儿睡。别看书了。”
 
 “嗯。”
 
 杨氏搬了个矮凳,坐在洗衣桶前,没多大功夫,就把剩下的给洗完了,晾出来。回身看过去,阿文在灯下抄当日的课文,二楼浑黑一片。她擦擦手,提着灯往二楼去,走到娄逞门前,轻轻一推,门开了,娄逞正坐在榻上发呆,还没睡。
 
 “怎么还没睡?”杨氏把灯放在案上,却看不清娄逞的脸。织布十几年下来,她的一双眼睛也不如年轻时候清明了,夜里尤其容易发昏。
 
 “睡不着。”娄逞答道。
 
 “早点儿睡吧,读书不急于这一会儿,把眼睛熬坏了,以后什么也看不了。”
 
 娄逞仍是说:“睡不着。”
 
 杨氏让她躺下,然后开始用一种舒缓的语调讲些神怪故事、乡野段子、城中奇闻。一段一段的故事,没有任何联系,总是刚开个头就没了,有些调子听来有趣,内容却是荒诞,听得人迷糊。没过多久,娄逞就迷迷糊糊地睡下了。她这一天累懵了,反而有点儿睡不下,等真睡着的时候,杨氏怎么推她、说她都没一点儿反应。
 
 “缺心少肺,真能睡。”杨氏骂她两句,给她搭了条薄被子,离开了。
 
 时间来到四月,娄逞养好了身体,让阿文带信给石家,准备开课。次日,朝食一过,日头高升,人在外面走一阵就要冒汗。
 
 康枭如约来领娄逞,走到杨家,已是一头大汗。杨氏从灶上盛下一碗汤让他喝。那汤呈黑褐色,有淡淡的苦味和臭味,还有点儿腥。康枭有些犹豫,看娄逞正要下楼,急忙喝了,被呛住,咳出小半碗,惊得周围一圈狗叫。
 
 不知是什么汤,入口涩辣,到舌根苦,但喝下之后喘几口气,却能品出甜味,精神也振作许多。康枭感受到杨氏的善意,急忙谢过,这才领着娄逞离开。
 
 出了西三里,绕行里墙上大道,一路往东去。路上没多少行人,来往的商贩、马匹也不多,光秃秃的大道被日头照得干硬、发白,十分刺眼。
 
 行到路中,娄逞问道:“是谁的主意?为什么那么做?”
 
 她问的是王氏登门。这事既让她感到幸运,又深觉世道弄人。原本她都已经认命,偏偏碰到几个让她不能服输的人。无论石峖清、王氏、康枭,或是娄盈、杨氏、阿清,似乎都太过顺着她的性子。不知是为了什么。
 
 “是莞姐。”
 
 始料未及的一个人物,娄逞惊讶地停了脚步却不自知。
 
 康枭看她停下,立在一旁说道:“那天家里收到你阿妈的信,我便知道错了,求莞姐救我。莞姐说你是命定要读书的人,就出了这样一个主意。大爷大娘也是看你喜欢读书,不忍见你因此断了,这才舍下面子,亲自登门示好。好在你阿妈是个大度的人,不然,后果难料。”
 
 一阵风,若有似无,推着娄逞继续走。她问:“石莞老师回来了?”
 
 “回来了,说是在临沂住不惯。”康枭说,“莞姐身子不大好,没有奶水,在临沂找不到好的乳娘。”
 
 “我想石莞老师应当是喜欢临沂的,不过是为了孩子,身子不好也要一路颠簸,回返东阳。”娄逞笑道,“父母之爱子女,原来天生如此。”
 
 看她笑,康枭也跟着笑了:“这回我闯了大祸,还怕你以后都不理我。看你还跟先前一样儿,真叫人高兴。”
 
 “这事儿不能怨你,自然不怪你。家里不喜我在外读书,早晚都是如此。如今,读一日算一日,不敢多求什么。况且,我虽喜欢读书,却不知读来有什么用,也许多年之后再回头看过来,反倒后悔了。”
 
 “为何后悔?”
 
 说话间到了青竹居,二人交谈也断了,没有下文。
 
 书房还是老样子,石峖清正在房中写字,康枭让娄逞自个儿进去。娄逞轻悄悄走进门,不敢惊扰石峖清练字,立在入口处一动不动。
 
 石家书房的味道跟娄家大不一样,气韵也不同。身处书房,娄逞渐渐感觉天地宽广,精神自由,身姿慢慢挺起,好似从天上俯视人间的一切,又像是在旷野中询问满天星官。
 
 读书为了什么?这问题盘踞心头,不能忽视。可她小小年纪,又生在商贩之家,无人能指点迷津,只能自己寻出答案来。或许,读书,只是为了寻出这问题的答案吧。想到此处,娄逞忍不住叹气,像个上了年纪、终日愁闷的老儒生一般。
 
 “何以叹气?”石峖清笔未停,头不抬,问道。
 
 娄逞行礼,见过老师,而后回道:“为我读书无用而叹气。”
 
 石峖清笑了,说:“有无相生,无为有为,无用有用,互相转化,妙不可言。你叹自己无用,倒是有自夸之意。”
 
 这话说得深,娄逞不能领会其中含义,无法应对。石峖清继续说道:“为何整日想这些问题?你家中还有一个幼弟,也在读书,他可也有如此困惑?”
 
 娄逞在心里略微一算,自孝建三年四月至今,她在青竹居读书识字整三年。所学内容多、杂、浅,中途多次中断,至今留在心中脑中的只有小半,大半已经因“无用”“不通”被弃。然而,自打读书识字开始,她心中的忧愁一天多似一天,日夜不停累积,没有一日不在苦闷中度过。
 
 从一开始立志在读书上胜过男子,借着小聪明装作大智慧;到后来接受女子读书无用,转求精神自在自由,看淡看轻;再到如今本想认命舍了字书,却又被命运的浪拍回青竹居。如此反复折腾,不知何时才能安定下来,她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
 
 或许,一开始不读书,就没有这样的忧愁。可是,若没有这忧愁的折磨,似乎也是不美,好似这三年都要白活。
 
 娄逞苦笑几声,说不出话来。旁人都说她最善藏心思,实际上她什么也没藏,只不过心里越来越苦闷,脸上也就少了天然可爱,好似一个阴沉的娃娃。
 
 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她总是判断错误,便总要否定过去的自己,但也怀疑当下的自己。好像一个骗子,无法分辨真假了。最开始读书时,她还一身正气,觉得人不应说谎,如今自己却活得好似一鲜活的谎言,欺骗自己,欺骗父母,欺骗世道,欺天骗地。
 
 她想了很久,无法作答,便说:“我不知道。”
 
 石峖清听了,说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你有如此觉悟,我才好做你的老师,教你读书。”
 
 说罢,石峖清让娄逞在书房里候一会儿,出去了。
 
 不多时,娄逞听到屋外吵闹,便出门来看,只见家奴搬来一副高脚黑漆案摆在院子里,上面放一尊半人高的孔子石像,案前放一把高脚扶手椅,椅子前垫了厚厚的皮子,上面铺五色织锦。
 
 过了一会儿,杨氏随康枭进来,王氏、石莞、归一道人等都聚过来,顺次站定。石峖清在扶手椅上坐下,背靠孔子石像,面向众人说道:“吉时吉日,圣人面前,众人做证,我石峖清正式收娄逞为弟子。从今往后,定然尽心竭力,循圣人师道,教她读书识字、为人做事。”
 
 娄逞头回见这样的场面,表面无喜无悲,心里却空无一物。傻乎乎地奉茶拜师,然后呆呆地吃了拜师宴,最后木着一张小脸跟杨氏回家去了。
 
 等到第二天再去上学,她才想起来问石峖清:“老师,为何,为何这样做?”
 
 “怎么,不乐意?”石峖清反问道。
 
 青州一带文脉源远流长,文风极盛,像娄逞这样幼年聪慧的娃娃并不罕见,好似骨血里就带着超乎常人的志向与见识,只需轻轻一点,便能博古通今,说出一番惊世骇俗的道理。然而,读书要下苦功夫,仅凭天然才情和一时意气,走不长远,不如不读。
 
 因此,石峖清虽是喜欢娄逞,却不觉得她一定是读书的材料。只是一时兴起,许她登门,顺便也看看她究竟有几分天赋,能下多少工夫。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石峖清已经有意正式收下娄逞,准备好好教她读书。康枭的事闹出来,石峖清更觉得正式拜师十分必要,于是仔细张罗了一场。
 
 他这般为娄逞设想,却没想到她全程毫无欣喜之色,心中已有些不悦。隔天一见,还问出如此不通人情的话,真叫人生气。
 
 娄逞心里想得太多,未曾留意老师的神色,只是急急忙忙地说着,生怕心里的话跑了。
 
 “我家里人少事多,孩子照看不来,因此才将我和阿弟送来读书。我也知道老师并非真心教我,不过是看我可怜,许以自由出入石家书房。……”
 
 娄逞说得快,忘得也快,突然没词儿了。石峖清示意她安静下来,说道:“不过是有了师徒的名分而已,究竟是否有师徒的缘分,尚未可知。”
 
 来日方长,及时勉励。娄逞了然,恭恭敬敬地行礼,唤一声:“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