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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杨氏教子 ...

  •   大明三年四月

      放课后,康枭照例来接,手上提个小竹筐,上面盖着一块粗葛布。娄逞问是什么,康枭举起来说:“大娘做的肉酱,让你带回家里吃。”

      娄逞平时在石家吃喝随意大方,毫不拘谨,这时却拒绝了:“我不要。”

      “为什么?这可是大娘一番好意。”

      “这事我跟你说不着,你跟师母回一声,她一定能懂我。……算了,还是我当面说吧,你且等我一下。”

      说罢,娄逞夺过竹筐,出了书房,往内院里去。她找了个婢女带路,寻到了正在房中休息的王氏,直接说明来意:“阿逞谢过师母一番好意。只是,我家虽是小户,也不能占大家的便宜,无功受禄只怕回去要被阿妈责罚,请师母看在阿逞身子娇弱,扛不住阿妈粗手棍棒,将这肉酱收回吧。”

      领路的婢女听了,差点儿笑出声来,捂嘴转过头,装作咳嗽蒙混过去。王氏原本想说,一小坛肉酱而已,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但一想到杨氏哀愁的模样,生生把话咽了下去,示意她把竹筐交给婢女。

      “多谢师母。”娄逞再次谢过。

      石家给娄逞个人吃穿用度之物,杨氏没说过什么,只是叮嘱她记在心里。但石家若是给娄家任何,杨氏都不愿接受,一定要想办法退回去,或是回赠差不多的礼物。两家没有什么交情,如此往送礼物对石家不过是日常开销的零头,对娄家却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日子长了,免不了闹得不欢快。

      王氏心想,杨氏定是个廉耻心极重的女子。心底对她多几分服气,只可惜两人缘分太浅,成不了知心的人。

      娄逞还了肉酱自个儿按原路回去书房,一路上莽莽撞撞,险些撞了归一道人。康枭把书房门关上,坐在门口石板上等,远远地看到娄逞奔过来,五彩下裙时而张开,时而扭成一团,那样子活像一只惊慌的野山鸡,十分不雅。

      “走,走吧。”娄逞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话也说不连贯。

      康枭说:“先把气喘匀。何必急成这样?没人会催你。”

      娄逞喘了一会儿,很快平静下来,又变成了平时那副略显冷淡的样子。只是脸上仍是红彤彤的,还覆上一层晶莹的薄汗。

      “心里高兴,忍不住想跑。”娄逞缓缓说道,“我太高兴,心里装不下就难受,跑一跑舒服多了。”

      “听听你说的话,真是毫无道理。不过,我似乎也有过这感受。”

      “不多说了,快些带我回去,晚了没饭吃。”

      康枭领着她出门去,不悦道:“大娘做的肉酱很好吃,配干饼、汤饼最好,你大可带回去,你阿妈一定喜欢。”

      “大人的事,我不明白。不过阿妈为我劳心甚多,不好总违她的意。她不喜欢与石家有多的交情,我就不能带石家的东西回去。”

      “你阿妈分得好清。”

      “可能行商的都这样吧,总是要算账。人情账也是账,很难算,很难清,所以尽量不沾。”

      “不清楚,我倒是见过许多糊涂过日子的,也有不少是商人。”康枭一边想一边说,“他们的账比山上的荆棘藤蔓还乱,不过,他们看起来总是笑呵呵的。你阿妈好像不爱笑。”

      娄逞突然拉住康枭的衣服,让他等一等。她说:“阿妈不喜欢听人议论她,你若是我的朋友,就不要在我面前说道这些。”

      “闲聊几句不行么?她又听不到。”康枭心中委屈,语气也不好了。

      娄逞不再理他,独自往家里走,康枭心中气闷,跟在后面也不说话。两人一前一后,不像平时那样有说有笑,很快到了西三里,娄逞挡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说:“就到这里,多谢。”

      康枭抬头看了一眼,几缕青烟缓缓腾空,各家的饭香气好似也飘出来,挤在半空中。但他心里只有苦涩。他正想道歉,娄逞已经走开,小道一转,人就没了。康枭只能带着一肚子苦涩回去。

      娄家一般只有朝食开灶,做一顿热饭,哺食吃朝食剩下的冷餐。今日难得哺食也生火,娄逞到了家直奔灶台,见了杨氏问:“阿爸回来了?”

      灶台边上又脏又乱,杨氏急忙赶她说:“没回来。去,换身衣服,打水洗净手和脸,马上就能吃饭了。”

      娄逞不信,把屋子院子都找了个遍,不见娄盈,这才垂着脑袋上楼去了。换了身葛布短打,娄逞下楼,阿文也回来了,正要取水。他个子小,力气小,踮着脚扒在水缸边,用陶碟一点一点地把缸里的水转移到木盆里。娄逞拿起瓢,说道:“我来,你快换衣服去。”阿文听话地走了。

      洗过手和脸,娄逞发现院子里有许多新鲜的草药,乱糟糟地堆在一起,还没分拣。她一边奇怪草药的来历,一边找了几个竹筐归类整理草药。阿文洗过了也来一起忙活。

      “阿妈今天出去过。”阿文小声说,“我听别人说的,她出去了一天,才回来。”

      “为什么突然要出去采药?”

      “不是采药,是扫墓,祭拜。”

      娄逞猛地回头去看杨氏,把阿文吓一跳。杨氏专心顾火,那张整日发愁的脸被火光衬得好似一尊打了蜡的木雕。

      “别看!”阿文拉回娄逞,说,“别让阿妈发现了。”

      娄逞埋头挑拣药材,看到几根杂草,仔细捡了丢出去。“怎么回事?阿妈怎么会一个人出城?外面多危险啊!”她是不是不想要我们了……

      西三里商人多,许多家里大人一出去就是几个月,里人常对娃子说“阿爸阿妈不要你了”,吓得娃娃们大哭,以此取乐。从前,娄逞是不信的,不怕的,因为杨氏极少出门。杨氏的全部都在娄家小小的院子里,哪儿也不会去。

      现在,娄逞有点儿怕了。她想不到什么事会让杨氏独自出门一整天。

      “没那么危险。最近野地里往来的人多,附近有巡守,又是大白天,还是去扫墓,不危险。阿妈是大人,跟你不一样,别太担心。”阿文安抚娄逞几句,继续说道,“听说是为了你拜师的事。昨天里中有人说闲话,大概阿妈听了难过,今天就扫墓去了。”

      “什么闲话?谁说的?”娄逞说着就要出门找人算账。

      阿文拉住她说:“阿姐,你先别急。今天已经没人说了,多亏了阿妈出去这一趟。”

      “咱们家的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一天到晚说个没完。”娄逞仍是生气。

      阿文笑笑。

      整好草药,两人手上又脏了,重新洗了手,用脏水浇树。杨氏做好了饭,盛在碗里,放在灶上,娄逞、阿文各自端一碗,进屋里一起吃。

      那是一锅兔子肉。兔子是杨氏采草药的时候抓的,看着挺肥,剥了皮没有多少肉。兔子头去了皮看着吓人,杨氏不敢做,扔给家里的狗。

      娄逞、阿文碗里满满是肉,杨氏碗里只有肉汤、野菜和几块骨头。两个孩子把碗里的肉夹给杨氏,杨氏却说:“各人吃各人的!我吃肉难受,夜里肚子胀气,睡不好。你们在长身体,多吃肉才能长高长壮。”

      “我不信有人不爱吃肉。”阿文说着,硬是把肉夹到杨氏碗里。

      杨氏夹回去,说道:“我也爱吃肉,可惜身体吃不消。吃吧,凉了味道不好,还会闹肚子。”

      娄逞、阿文不再让,吭哧吭哧地啃兔子肉,用干饼蘸肉汤,再配几根野菜香葱,没一会儿就吃得干干净净。

      饭后,杨氏又坐在织布机跟前,一边忙一边问当日功课。等娄逞、阿文说完,她跟平时一样交代出门要小心,学习要用心,对老师要尊重,跟同窗和旁人都要和善友好。每天都是同样的话,娄逞、阿文早听烦了,今天因为一顿兔子肉多了几分耐心,认真听到了最后。

      一直到入睡前,娄逞也没说肉酱和康枭的事。她对事有个习惯,当天的事若是当天不说,到第二天就要作废,永远都不再说。

      杨氏也没说扫墓的事,这事就像她到底能不能吃肉一样,怎么说都行,所以不说也可。

      第二天康枭照常来接人,娄逞跟杨氏说了一声,像平时那样上学去。出了西三里,两人各自冷着脸不说话,进了青竹居,又装作平时的样子。

      娄逞到了学堂,先拜孔子,再清扫,然后按照当日课表预习。有了这些规矩,她做事有条有理,一天下来心里一直都是清楚明白的。比以往随性而为时少了乐趣也少了患得患失,多了约束也多了踏实平和。

      过了午时,康枭上茶水,随后,石峖清过来,娄逞起身行礼。

      石峖清回礼,叫她歇会儿,一起喝茶,吃茶饼。娄逞不喜欢喝茶,觉得涩而无味。茶饼里有糖,甜,有一股淡淡的青草味,吃到嘴里还有点儿苦。娄逞吃了半个,剩下一半不想吃也不好放回去,她正要偷偷藏进袖子里,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是康枭。娄逞把剩下的半块茶饼交出去,康枭一口吃个干净,转身出去做事。娄逞愣了一下,险些笑出声,突然瞄到石峖清在看,忙恭恭敬敬地站好。

      “知道为什么让你看《说文》么?”

      “不知。”

      “学了半天,感觉《说文》如何?”

      娄逞早知道有此一问,提前准备好回答。“《说文》是字书,凡是书上有的字,都可在其中找到。比起启蒙类的识字篇章,《说文》不仅有字,还有形、意、音。若说别的书是字写成的,那《说文》就是为字编的书。看《说文》,读字史,赏字形,品字意,学字音,由字见词,由词成章,颇有洪荒创世的气韵。”

      “还有呢?”

      “还有就是,书里也给字定了许多规矩,分下门类,作出整理。好比我帮阿妈整理草药,一门一类地分好,方便保存、取用。只是,草药分类好做,字的分类却需要很大的学问,等我读完了书再来判断吧。”

      石峖清说道:“读书是一辈子的事,读不完。读书人的目的不在于读遍天下书,而是从书中有所悟,有所得。若要在书里有所收获,便要会读书。天下最会读书的人在哪儿?”

      “建康?”

      “不错。”

      “他们也用《说文》?”

      石峖清摇头,说:“不知,我想应当是不用的,因为这是个笨方法。天底下最会读书的人往往就在最富贵的高门大户中。他们的藏书难以计数,学问高深难测,一代代口耳相传,以至现在。高门家的奴婢只是耳濡目染,也比一般的读书人见识深远。”

      “总听人说‘高门大户’,那门到底有多高?”

      石峖清说:“等日后自己看去。来,继续讲《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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