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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退学风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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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三年正月459
大明三年正月,前线又传来好消息,青州军主刘怀珍与颜师伯部合力攻取济州北岸七城!
仍在戒严的东阳城难得又热闹一回,官署、贵族、富商、七级寺等接连设点放粥、饼、肉酱、菜酱、糖、布、柴、油、盐等。据说马上就要解严。
阿清不知从哪里领了许多东西来。石家的康枭也上门送东西,说是石莞生了个儿子,长得很好,特意嘱咐送来一些东西顺带告知一声。
娄盈外出喝酒,阿清在仓库做事,阿文练字,杨氏织布,只剩娄逞招待康枭。小半年没见,康枭个子长高不少,人更显健壮。娄逞却是面黄肌瘦,只一双眼睛同往日一样。两人在院子里并排站着,看着光秃秃的桑树说话。
“大爷前些日子传信过来,还问了你。”康枭先开了口,“看你一切安好,我正可回信。”
“石公如何?”
“大爷自然是好,你不必挂念。”康枭问她:“你呢,功课如何?”
娄逞摇摇头,轻声说:“时断时续,不仅无进,反见后退。”
“大爷特意说了,学不得法,不如先放一放。”
“也只能暂放了。”
“观你阿弟倒是比你更沉得住气,如此关头,还能安心练字。”
“我心不安,躁动得很。”
“为何?”
娄逞叹气,不知怎么说。她总觉得自己时间不多,若不抓紧这两年年岁小的时候苦读,稍长一些便要像杨氏一般长在织布机上,到时候哪里有时间读书。只是,学习终究不能急,越是急越是一无所获。
“不说也罢。你不用急,大爷出门在外还会问你,说明很是关心,解严后我还来接你。”康枭说,“前年开始,大爷就有意把外事、内务都交付出去,想要安享晚年。等他安排妥当,你也长大一些,他才好认真教你。”
“替我谢过老师。”娄逞说得敷衍,只因心里实在烦躁。
康枭并不在意,反而觉得这样的娄逞更天真可爱。平时,娄逞总学石峖清和其他儒生装大人,一副看透一切的模样,道理一箩筐一箩筐地倒,话里听不出几分真情,全是套路。
“你还想学骑马么?”
“想,我想学的东西太多了。”
“你可知道,城里有马场?”
娄逞摇头,说:“从未听过。”
康枭说:“那是贵人们玩乐的地方,不算很大。那里圈养了一些名马,有几个马术高手,还有几个神射手。大爷是那里的常客,我也有牌子,随时都能过去玩。”
“跟我说这个做什么,我又不是贵人。”
康枭笑了,说:“大爷也不是贵人,不过大爷有钱。”
“我家没钱。”
“我知道,但我的牌子可以带一个人过去,你愿意的话,可以做我的跟班。城里的马场虽然不大,但跑起来完全不成问题,分了不同的区,训练场和游戏场完全隔开,想练的话每天都可以过去。”康枭说,“那边骑马的女娃也不少,跟你差不多年纪。”
这倒提起了娄逞的兴趣。“我还没见过别的女娃骑马。”
“你可看看,或许会有所得。”康枭说,“不过,最好远远地看,那些女娃脾气古怪,不好相处,只跟自家人亲近。”
娄逞点点头,心中烦躁去了大半,顿觉精神清爽许多。两人又聊了几句,康枭才离开。娄逞怎么也没想到,就因为康枭这次上门,她差点儿不能再去石家。
正月里,宋军连战连捷,彻底打败魏军。二月,东阳解严,娄盈与阿清算了个好日子,出城往南边去了。阿文也很快复课,娄逞却迟迟等不到康枭来接她。
杨氏也不让娄逞闲着,总能找些事情让她做,比如洒扫、补墙、除草、备饭、描绣帕子之类,免得她乱想。如此过了半个月,仍不见康枭来,娄逞找来阿文,让他打听一下。
阿文却让娄逞小声说话:“阿姐,你怎么还敢提这人啊?你没发现上次他来阿妈就不高兴么?”
娄逞不懂为何,难道石莞头胎生了儿子惹到阿妈了?不至于吧。她压低了声音问:“为什么?”
阿文也不知怎么回她,想了半天,说:“阿妈觉得你跟枭哥太亲近了,不好。”
娄逞苦笑两声,说:“所以呢?”
“阿妈正月里去七级寺上香时,专门去了一趟石家,说你以后不读书了。”
“这事,不该和我商量么?”娄逞说罢,猛地吐了一地,吓坏了阿文。
“阿姐,你没事吧?你别吓我啊。要是阿妈知道我害你这样,非打死我。”
娄逞擦擦嘴,说:“你下楼去吧,今天的事别跟阿妈说。”
阿文走后,娄逞把屋里收拾干净,坐在床边发呆。一直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竟然有一些解脱和轻松。她还来不及去怪谁,只是觉得天地入幻,难辨虚实。
往后怎样,她想不出,决定不了。此刻,她只想一个人呆着,什么也不想。可惜她活的日子太短,竟然想不出什么。
坐了许久,娄逞感到自己好似变成了一团云,轻飘飘地从窗口流出去,随着风往高处、远处走。这时节的东风,表面冰凉、内里温热,推着她往西走。她好像看到那里的战场,满地的尸体,血把土染红,把枯草染红,被野兽啃噬的残尸露出森森白骨。流动的济水表面也满是尸体,黑尸白水红土岸……再往西,该是哪里呢,她突然想不起来了。
杨氏给娄逞退学,没跟任何人商量,她觉得没必要。戒严期间,娄逞在家里,想读书就自己看,不想读书就在院子里玩,杨氏天天看着她,不用担心她在外面出事、惹祸,日子过得也舒心多了。
娄逞出门上学的时候,杨氏的心总是提着,生怕出事,更怕出事了她都不知道。娄盈其实也不愿意娄逞出去,只是,家里没有条件请老师上门。娄逞一天天长大,杨氏和娄盈就一天担心多过一天。因此,杨氏谁也不商量,自己做主把娄逞关在家里。
杨氏不知道娄逞的心情,娄逞不问杨氏的打算,两人有意无意避开对方,在一个院子里,竟能一连几天不照面。阿文夹在二人之间,也不敢说话,生怕漏了口风又闯祸,连着十几天,一家子毫无生气。
三月,石峖清的妻王氏带着康枭和一个女婢上门来,说是想念娄逞了。王氏一直待娄逞极好,杨氏感念此情,不好怠慢,急忙叫娄逞下来。
娄逞好似病了一场,蜡黄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眼睛里也全无神采。头发乱蓬蓬的散着,衣服胡乱搭在身上。这模样把众人吓了一跳,那婢女胆子小,尖叫一声,险些摔倒。
“懒妮子!什么时辰了还没收拾?!”杨氏又是心疼又是觉得丢人,骂了两句,让娄逞收拾好了再下楼来。
“穷人家里不讲究,让您看笑话了。”杨氏气红了脸,勉强维持笑容。
王氏却不在意,说:“不打紧,孩子小,不懂得收拾也正常。而且,往日里见阿逞都是干净、精神的,想来她定是不懒的。可能是太久不出门,不必收拾,也就生疏了。”
杨氏说:“就是不出门也应该天天收拾。人就像房子,几天不收拾就野了。您不必宽慰,这全是我管束不严。”
王氏说:“阿逞有你这样的阿妈,是她的福气。也亏的是你,才把她教得这样好,让人许久不见就想。她也是读书的苗子,突然不学了,也是可惜。我家那书房好似老有她的影儿,害我每次过书房都想起她,这才想来看看。”
杨氏不应话。
婢女说:“昨儿咱家做衣裳,大娘还说要给阿姐带两件,结果跑书房一看,没人!大娘心里想得紧,非来看一眼才宽心。”
杨氏知道,王氏是来给她宽心的。这时候,娄逞收拾好,走下来。她走起路来十分不稳,好似许多天没吃过东西一样。娄逞对王氏行见师礼,礼毕,她端端立住,强收起一身疲态。
“你这是病了?”王氏问她。
“没有,只是没什么胃口,不大想吃饭。”娄逞应道,气虚声响。
“咱家里新进了一批开胃的果子,不如我去取些来?”那婢女搀着王氏,说话极好听。
“不必了。”杨氏说,“小娃娃没胃口也正常,不能惯着。”
“说得好,孩子确实不能惯着,惯着性子容易养歪。”王氏对娄逞说,“阿逞,你在长身体,不吃饭不行,挑食更不好。”
娄逞乖巧地说:“是,我知错了。”
王氏聊了些闲话,让康枭搁下些吃的和纸墨,就回去了,前后不到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杨氏想了一天一夜,终于明白了,原来王氏是想告诉她,娄逞在石家读书很安全,她大可放心。
杨氏把手里的活儿停了,上楼去。娄逞的房门开着,她正在屋里练字。她跪在地上,用石头压住纸的四角,在碗里蘸墨,一手撑着地板,一手转动毛笔,写得极认真。榻上一半堆书,一半放着矮脚红漆案,漆案上展开一张大纸,好像是在画一张地图。
杨氏遮了门前的光,娄逞看不清楚,直起身来看,两人对视片刻,杨氏问:“你想去读书么?”
“想。”
“为什么?”
“不知道。”
杨氏笑了:“真是个傻娃子。你想就去吧,我待会儿叫人递封信到石家,问问何时方便。”
说罢,杨氏就要离开,娄逞叫住她:“阿妈,是不是你生了我,便能为我决定一切?”
“你怨我?”
“我不怨,我只想知道是不是这样。是么?”
“我不知道。”杨氏想了半天。她从来都是个没主意的人,怎么去为别人决定一切呢?按说父母应当为孩子决定一切,但最少也要像石家那样的人家,才能给孩子定个好命,娄家这样的,谁来决定有多大差异呢?她没那么想过,她只是怕娄逞被人欺负,毁了一辈子。
她连保护娄逞也做不到,只能日夜祈祷,盼她平安。没有人能让她安心,除非这世道全变了。
娄逞笑了,说:“原来阿妈和我一样,有好多事都不知道呢!”
母女两个解开了心结,变得有说有笑。阿文放学回来见了,说:“你们可算是不吵了,这些天愁死我了。”
杨氏说:“你愁什么?”
“女子不和家中乱,我自然是愁。”阿文说道,“阿妈,阿姐,以后别再吵了,影响咱家的运势。”
“我跟阿妈没吵。”娄逞一边扒饭一边说,她感到饿了,很饿。
“慢点儿吃。”杨氏一边说,一边往娄逞碗里添肉汤。
阿文说:“吵架未必都用嘴。”
“都少说两句,好好吃饭。”杨氏现在听不得“吵架”儿字,听了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