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才女令晖 ...

  •   大明元年十一月

      石莞病了。青竹居暂不开课,整日关闭大门。娄逞上学改走侧门。

      石峖清也不经常在,他不在时,夫人王氏领着娄逞读书。王氏喜欢作画,有时也教娄逞一些,两人还算亲近。

      这天,石峖清不在,王氏也不作画,对着几页纸叹气。

      “老师为何叹气?”娄逞管所有教她的都叫老师,但气口不同。对石莞更多是例行公事,对石峖清则是由衷亲爱,对王氏则多了一分呵护。

      王氏是个瘦弱的美人儿,看着没有丝毫气力,她对着纸叹一口气,气都落不到纸上。

      “你看吧。”

      那几张纸轻轻飘落在娄逞手里,王氏悄无声息地转入高脚书案后,铺纸,作画。

      娄逞粗看一遍,石莞的字,但是怨妇诗,应当不是石莞所写,但似乎是女子所作。又看两遍,这不是一般的女子所作。

      看到“北寒妾已知,南心君不见。谁为道辛苦?寄情双飞燕。”几句,娄逞问:“石莞老师心上有人了?”

      王氏哭笑不得,说:“小小年纪,知道的还挺多。不过猜错了,这话也不能出门说,知道么?”

      “知道了。”娄逞还未学诗,平时随意看书也难见好诗,不由说道,“情深意长,字简文丰,第一回见这样的诗。”

      “不错,有此领悟,可以学《诗经》了。”王氏说完,又苦笑道,“或许不学更好,学了只怕要成第二个莞儿。”

      “石莞老师怎么了?”娄逞问。

      “她被诗偷了魂,活得太苦。”王氏说罢,搁了笔,不想再画,好似也怕被画把魂偷去。

      娄逞看她难过,不知如何安慰,便问:“我能去看看石莞老师么?”

      王氏说:“也好,今日也无心教你什么。我叫人领你过去。”

      几日不见,石莞像变了一个人,靠在高脚木床上,起不了身,像一张画铺在上面。

      娄逞见礼,石莞令人搬来一个束腰高脚凳,让她在床边坐着。

      “最近,学的什么?”

      “仍是在读《论语》。”娄逞心中反复说着“不可惹老师不悦”,恭敬地答道。

      “哦,我想起来了,你似乎嫌《论语》规矩太多?”石莞说着,竟笑起来,好似一个天真的大姐,然而只有一瞬功夫,她又变回冷冰冰的模样。

      娄逞想了想说:“确实如此。但我也知自己所学所见只是宇宙微末,不足以妄评古书。”

      “故作谦恭姿态,语气仍是傲慢,怕是以后也改不了。”

      娄逞不知石莞是褒是贬,只觉得她话中无力,心里同情她,也就不把伤人的话放心上了。

      她说道:“吾辈都是黄帝后人,也知晓上古洪荒,先民穴居野处,观星洞天,以定四季八方九州十二月,如此数千年,方成如今世界。我不敢跟先人作比,只是觉得,先人从无知到有知,再到知己未知,勇气胆略犹胜才智,故愿以小人一生,追随先迹。”

      这话把石峖清平时的模样姿态学了三五分,说得也像模像样,猛一听还真能唬人。娄逞正说着,自觉语气又狂放了,但不知如何收回,突然断了话头,一时寂静,尴尬无言。

      难得石莞听了不生气,许是病了,锐气不足,心反而宽了。“原来如此。观你说话不知分寸,行动却是谨慎过人,还当你是个城府极深的,未曾想你竟有这样的志向。别的追随先迹,总向往历史上的名臣大家,你却到了上古洪荒,不一般。”

      “女子读书不能入仕,也做不得儒生。若要在学问上有所成就,仅靠居家苦读不啻天方夜谭。既然无用于世,不如求一份精神上的自由。”娄逞边想边说,“我读书不久,就知道读书对女子是‘无用’之事,早想过了。”

      “读书可以求得自由么?”

      娄逞环顾房间,说:“万物有形,精神无界。”

      “你该读老庄。”

      “老庄?”

      石莞笑笑,觉得自己管得宽了,改口说:“没什么。”她看到娄逞手里的几页诗,又变得哀伤:“她死了。”

      “谁?”

      石莞指着那几页诗,默默流泪:“她。”

      “我还未学诗,不知她是哪个。”

      “东海鲍令晖。”说着,石莞泪洒被面,痛心之情,娄逞也有所触动。“仰慕许久,才要去拜访,却听说早去了。算算日子,大抵就是你刚来读书的时候。”

      石莞叹惋不止,怪自己没早点儿成行,造成一生遗憾。她整个人轻飘飘的,赤脚下床,找出一本《香茗赋集》。娄逞觉得这一幕很美。石莞拿了书又坐回床上,帘后的女婢随即出来为她擦脚。女婢手重了些,石莞不舒服,骂了两句。

      “鲍令晖是当世第一的女才人,她的兄长是‘元嘉三大家’的鲍照鲍明远,太学博士,中书舍人。说多了你也不懂,但你既然爱好自由,定然会喜欢他二位的文章。这《香茗赋集》是鲍令晖的文集,你可拿回去看看,若是喜欢便送你了。”

      娄逞谢过,将书收好。只是她不懂,何以鲍令晖之死会让石莞如此伤神?听她言语,二人并无交情,也不曾谋面。

      “老师,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请你宽心以待。”

      石莞怔怔地看着窗子,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娄逞看她魂不守舍,有些害怕,急忙把她抄的诗拿出来问:“老师,这些都是鲍令晖写的么?”

      “是啊。”

      “写得真好。”

      “好在哪里?”

      “我只说《拟青青河畔草》这首。‘袅袅临窗竹,蔼蔼垂门桐。灼灼青轩女,泠泠高台中。’这场景像画儿一样,总觉得哪里见过,甚是熟悉。‘明志逸秋霜,玉颜艳春红。’这句中一对俊秀夫妻,相隔万里,蹉跎时光,好似牛郎织女。‘人生谁不别,恨君早从戎。’这句写得白,情却深。‘鸣弦惭夜月,绀黛羞春风。’这句恨更深,写得最妙。”

      石莞吃惊不小,半天说:“你说没学过诗?”

      “正是。”娄逞解释道,“若我说对了,不过是凑巧。若错了,也请老师原谅。”

      “你说得好,无关对错。”

      “大抵因为我们同为女子,更懂彼此。”娄逞说道,“我不过是想到家中阿妈与阿爸,感觉场景甚是相似。想来,人情相通,便是因别离难免。”

      “原来如此。”石莞讶异的表情褪去,说道,“你很聪明,只是做学问不应如此取巧,以后莫要这样了。”

      取巧,便是偷懒,是在学问里耍小聪明。石莞见不得这个,她主张苦学、顿悟。

      “是。”娄逞也不多问,匆匆应了。但她心知定要在石莞这里失信了。她读书有“取巧”的地方,但并不依赖“取巧”,仍以苦读为本。心下不认为自己有错,就不会改。

      娄逞花了几天时间看完《香茗赋集》,感觉不如那几首仿古诗,不够天然。

      石莞的病一天重过一天,石峖清做主招了一个上门的女婿,没想到婚后没几天,她竟真的好了。娄盈对石莞一向有些意见,这回像是拿了把柄,整天里说。说她没病,就是想男人了。女人没有男人,肯定要生病,有了男人,什么病都没了。不管什么样的女人,总是要嫁人的。

      石莞成婚那晚,阿清过去帮忙,回来时不走正门,翻墙直接上二楼,进了娄逞房间。

      “阿姐,别读书了吧。”

      城中谁家有事临时用帮工,阿清总会过去,得了钱,无论多少杨氏都不过问,算她自己的。杨氏说阿清这是心里有人了,想攒嫁妆。

      “我爸妈都不管,你来管我?”

      阿清靠在榻上,说:“读书人都是负心人,薄情人。”

      “我不做负心人、薄情人,难道让别人来负我薄我?”娄逞撵她出去。

      阿清不肯走:“阿姐,让我住一晚吧。我房里漏风,太冷。”

      “那你住吧,明日赶紧把洞补上,还没到正月呢,别再把你冻死。”

      “多谢阿姐。”

      娄逞说:“你若是心上有人,不如说出来,把好事定了,我爸妈还会许你一套嫁妆。”

      “没人,没人。”阿清说,“我是奴婢,不是人,心上更装不了人。”

      “净说胡话。你虽是我家买来的,这些年不也像一家人一样么?新房都给你留出一间来,吃住穿用也没亏过,我爸妈没把你当奴婢使,小时候你老欺负我和阿文,我们俩都没告过状。你倒是委屈起来了!”

      “阿姐,你不知道被人买是什么滋味。我这辈子都做不得‘人’,跟畜生一样。”

      “我自然是不懂,你也别乱说了。”娄逞说,“被子不够,去把你屋里的拿过来。”

      “不想去。有火盆,我不盖了。若是梦里冻死,真谢天谢地。”

      娄逞跳下榻来,说了声“懒死你”,便到隔壁取来被子,这一去一回,阿清可睡了。娄逞给她盖上被子,感觉自己长大了,会照顾人了。

      看阿清这模样,也不知遭了什么罪。娄逞对这些事向来是不在意,每次遇到都是一头雾水。还不如阿文明白。只是阿清的事,似乎也不便问阿文,只能暂时放下了。

      正月停课,娄逞得空便去骑马,阿文则在家里练字。

      驯马是一件枯燥的事,经年累月地重复,才能驯出一匹可上战场的马。娄逞没想过以后骑马上战场,阿文也没想过。征战沙场这种事,或是名门子弟去,或是部曲、流民、罪民去,寻常百姓上战场多数是送死。

      娄逞希望有朝一日,能骑着自己驯养的马驰骋在天地之间。

      养马废地,石头不会长时间在一个地方牧马,每隔半年就会转移一次,有时候绕城转移,有时候向城外更远处转移。因此,娄逞骑马也不会固定在一个地方。有时候会在城西外空旷的荒地,有时候在城南阳水河畔,有时候在城东的土丘上,有时候在城北的野村里。不管在哪里,驯马场建得都差不多,小马行动的路线也是一样的。

      娄逞外出驯马,娄盈一定要亲自跟着,从不交给阿清。好在娄盈走了一趟河北后,也对骑马产生了兴趣,所以外出更积极一些。娄逞因此有更多机会出城。

      正月里,风雪大,石头把马群赶到了西城门外很远的山坡下,那边有个草料场。娄盈赶着驴车,娄逞扶着阿爸的肩膀,站在车上向前看,远远地就看到穿着黑袍子的石头腰缠五彩丝巾,领着马群在雪地上奔跑。

      “壮哉!”娄逞感叹道。

      “快点儿长大,你也可以。”

      “阿爸,你说真的么?”

      “当然。骑马射箭,你都比阿文厉害。我听石头说,黑狗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驯马还经常摔,你却是稳的,可见你有天赋。”

      娄逞万万没想到会得到娄盈的认可。她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天和地无限蔓延开,也没有她脑中的一粒沙子大。

      好大的世界。

      黑狗又长高了,已经跟石头差不多,看样子肯定要继续长。娄盈看着喜欢,想带他一起行商去。石头说会考虑考虑,算是婉拒了。临近晡时,天色将晚,娄盈要去驯马场接娄逞。突然,周围响起鼓声,石头急忙拉住他说:“爷们别动,蛮子兵来了!”

      “哪里来的蛮子兵?没说要打仗。”

      “不是大部队,来得快,走得也快。爷们只管躲好,伤不到你。”石头用力把娄盈塞进帐篷里,说,“我去把马赶开,免得被蛮子抢走。”

      “我家孩子怎么办?”

      “爷们放心,黑狗知道怎么应对,一会儿就把人送来。”

      听他这么说,娄盈只得应了,在帐篷里焦急等待。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