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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黄河之北 ...

  •   大明元年九月

      九月,娄盈轻车出城,跟随里人向北,探索新的商线。

      孝建前后共四年,南北两朝的皇帝稳定下来,两边新皇似乎也不像他们父辈那么能折腾,战事也就少了,民间跟着过了几年相对安稳的日子。正是如此,娄盈买卖平顺,眼看就要起来,做事也大胆起来。不成想,今年出门一趟把本钱折了大半,还险些丧命。经过这一遭,娄盈更认定自己命中本无富贵,若是总想拼一把、赚大钱定然会出事,暗下决心未来不可躁进,行商求稳为上。

      娄盈本不是一个信命的人。虽然打小被教育一个人活在世上,认清自己的命总是一件好事,他不过是当耳边风。命有千万种,但总是不好,正因为人命不好,认命才难,但认了命人就活得轻松,甚至不活也成。至少不必白费力气,与天争命。一个人认命了,就不求什么了,过一天算一天。娄盈想与天争命,结果呢,孩子就两个,生意也就不大不小地做着,想更进一步,天都不帮他。不争了。

      东阳向北不远,过了黄河,就是河北。

      河北一带有大山有平原有河有海,矿产、粮食、木料、砂石、黏土、宝石、禽兽、海物,应有尽有,是拓跋魏的粮仓、兵库。一般来说,这种地方商人轻易是不能出入的。练兵之所,时常戒严,闲人误入拿了便杀,问一句都是多余。山中多盗贼,海上有海贼,行商风险大,丢钱丢货丢人丢命,都是寻常事。若是地方官吏、封王、豪强看上商人的货物,也会抢货杀人,比山匪还不如。躲过了要命的,还有小偷、骗子、娼妓、人贩子、蛮子……

      上面这些,有些是娄逞听来的、书上看的,有些是她自己揣摩的。

      “河北险恶,阿爸为何还要向北而行呢?”娄逞问杨氏。

      “哪里不险恶?人在家里最安全,出了家门处处是坑,时时都需小心。所以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若是日子过得下去,哪个也不愿意在外奔命。况且,商人便是这个命,他不出去置钱,可养不起这一家子。”杨氏一向不问娄盈行商的事,也不知他每次出城会往哪里去,突然被娄逞问起,只能胡乱应对。

      归根到底就是“命”。命属天机,是玄妙的东西,普通人看不透。

      娄逞听不出杨氏的深意,继续问:“青州、徐州、扬州、二兖,不比河北安全么?”

      “我又不曾去过,如何知道?”杨氏不耐烦,“你不过是读了两年书,能比你爸知道的更多么?不知道的事不要学舌乱说。”

      西三里的大人都发现,一旦这娃子开始识字、读书,就不好管了。也有些读了几天就逃学的,也管不了。即使像杨氏这样懦弱的女子,管不了娃也自觉是件丢脸的事,何况其他?于是,近来西三里常能听到打骂孩子的声音。

      里人管教孩子的手段,娄盈都会说给杨氏,让她也学两手。譬如故意引娃娃犯错,再来狠狠教管,连打带骂。又或者强逼娃娃吃讨厌的东西、做不喜欢做的事,若是不做就是不懂事、不孝、不知好歹。

      一般这种事都交给家里的女人做。所以说女子的心是天下最难得,要顺父母、顺丈夫、和邻里,要软、善,也要狠、硬,要能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下重手。就是不能狠心的女子,只要抱定了“为孩子以后打算”的念头,心就硬了。

      孩子心明眼亮,大人的手段都看得清楚,但无能为力,唯有认命。这便是成为大人的开始。孩子有没有经过教管,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对那些被教管过的孩子,旁人会夸这家大人教子有方,家风好,孩子懂事。反之,便会明褒暗贬,说得这家大人脸上无光,回到家里就要把孩子痛打一顿,有些脾气躁的,连妻子、丈夫、父母也打。

      朝堂以杀人立威,百姓不能随意杀人,就学着打人立威。

      杨氏哪种也不是,她没有主意,人家说什么她都信。但她也是个怨气重的女人,不想充当娄盈的“打手”,做家里唯一的“坏人”。她对阿清都不能狠心,怎么能对自己的骨肉这么算计呢?管教无方她也认了,以后孩子若是真的不顺不孝、大逆不道,她也认了。

      “阿爸若是肯多说一些,我也不必总听别人乱说。”娄逞心中委屈,生起气来。

      阿文跪坐在榻上练字,听了这话抬头说:“南边湿热易生病,北地高凉多长寿。阿爸这回病在扬州,心中顾虑。女巫也算定他财运在北,这才想去试试。”

      杨氏看向娄逞,说:“怎么你爸说给阿文不说给你?平日在家你不问,等人走了才担心河北险恶,这他会知道么?”

      娄逞心中难过,看着杨氏哭了。分明她是因着杨氏,怨娄盈背信负心,钻阿清的房门,这才不肯同他多说话,却被杨氏教训了。

      “养你到这么大,说两句都不行?哭什么?”杨氏委屈更甚。

      杨氏放了手上的活儿,把娄逞拉出来,取水给她洗脸。“你们姓娄的都欺负我一个。大的管不了,小的说不得,买个奴婢也比我有主见。”

      若论心里的委屈,谁能比得过杨氏呢?想通这个道理,娄逞不哭了。她想着,总跟阿爸暗中斗气没有用,不如帮阿妈过得舒心些。

      “阿妈,你说我吧,我不哭。”

      杨氏大笑起来,笑得流眼泪,看着又像是哭出来的眼泪。“别闹阿妈了,我忙着呢。”

      说完,杨氏又重新回到织布机前,继续忙碌起来。娄逞站在院子里看向屋内,杨氏织布,阿文练字。阿文不喜欢练字,都写在脸上,杨氏是否喜欢织布,谁也说不清楚。

      她希望杨氏过得舒心。

      河北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娄逞很是好奇,便趁着上学问石峖清。

      “是个好地方。”

      “好在哪里?”娄逞疑惑,感觉石峖清在敷衍她。

      石峖清笑了,从书架上拿出一副很大的地图,铺展在地上。地图娄逞见过许多,只是没见过这样大的。石峖清的地图不仅大,勾画也细致,密密麻麻的全是字,仔细看,大小城镇、村落、山、水、湖、道,挤在一起,十分热闹。

      “东阳!”娄逞一眼看到所处之地,惊呼出声。

      “不错。”

      从东阳向南,一下子就看到了建康。建康周围的字最多,城最密。从建康向西,沿长江深入内陆,有些地方城多,有些地方城少,渐渐变得荒凉,只有很少的字注明山、河、矿等。再往西,便是河南国等边疆异邦,文字更少。

      西面字少,娄逞便先看了,再回到东阳。重新出发,去河北。地图上的河北看起来并不凶险,与青州差不离,山水相依,有几座大城,野村少,到处都是寺庙、道观。

      “老师可去过河北?”

      “你说的是青州以北吧?”

      “正是。”

      “去过。”石峖清捻着卷曲的胡子,说,“不仅去过河北,还去过平城。”

      石峖清找来一柄长刀,用刀尖指出平城。拓跋魏的皇宫就在平城。

      “平城如何?”

      “自然是好。”

      娄逞不解,问他:“老师为何觉得河北好,平城好?”

      “你觉得不好?”

      “我听闻北地蛮子总来青州劫掠,杀人抢货。”娄逞也不直接回答。

      石峖清问她:“蛮子杀人抢货,与河北、平城何干?”

      “这……”娄逞不明所以,不敢轻对。

      “近日读《论语》有何心得?”

      “并无心得,只觉得规矩多,不知学来做什么。”娄逞随意应道,反正她没什么见识,也无需遮掩。

      石峖清忍不住大笑起来:“稚子狂言,有趣!你不喜《论语》,北边的蛮子喜欢,比你读得勤勉,手不释卷。教他们比教你还容易些。”

      “蛮子也读《论语》么?为什么?”

      “原因等你长大了或许能明白。我只问你,若是你看的书,蛮子也在看,你作何感想?”

      “我和蛮子读同样的书?”

      “分毫不差。”

      “我和蛮子写同样的字?”

      “一模一样。”

      娄逞想到了黑狗。他们一家长相、生活方式都和索虏相似,从前总觉得是两样人,现在黑狗会说青州话,会写字,会读书。这分明就是一类人,只是各自生活方式不同。就如同阿爸是商人,阿妈是商妇。

      “说不清是怎样的感觉,但我确实觉得南北当一统。”

      “好一个‘南北当一统’,为师也这样想。”石峖清把地图收起来,继续说道,“这话出了门不要说,小心惹祸上身。”

      “是。”娄逞正要做个守信的人,石峖清这样交代,正是她表现的时候,应得很认真。

      “今后读书也要认真些,别输给蛮子。”

      “是。”

      娄逞觉得石峖清说话很有意思,他总答非所问,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就比如河北一事,经他这一通说,娄逞还是不知道河北究竟如何,心里却亲近很多,不觉得那是险恶之地。只是《论语》她仍不喜欢。里中读书的几个娃,好像也不学《论语》之类的古文,只有石峖清独爱这千年前的夫子滥调。

      可是转念一想,古文虽是老东西,也不好丢了去,尤其是青州人,更不可丢。若是这千年的古文南人都渐渐弃了,北人却在学,到时候,谁说得清哪个是正朔?既然旁人都不学了,她娄逞再不学,真没人学了。抱定这念头,娄逞倒把学古文当作一件大事来对待了。

      十一月初,娄盈平安回返。他比出门时壮了许多,杨氏又是险些没认出来。他给娄逞、阿文各带了一套胡服,贴身、结实、轻便、透气,适宜骑马穿。这一趟走下来,似乎娄盈对北人态度也有改观。

      阿文换了衣服,同阿清一起到里中玩。

      娄逞摆弄着娄盈带回来的一把木琴,朗声问道:“阿爸,北人买东西用大明四铢么?”

      “北人以物易物,不用钱。”娄盈应道。

      “那岂不是不方便?”

      “有不便之处,也有好处。”娄盈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货物实在,铜钱容易造假。”

      “阿爸以后还会去河北么?”

      “说不好,要看有没有机会。”

      “北人也说青州话么?”

      娄盈一边喝酒一边说:“有说青州话的,不多。各地方音不同,但多数地方都听得懂。”

      “北地不都是辫发蛮子么?怎么跟我们说话也一样呢?”

      娄盈说:“北地百姓也是正朔,不过暂时屈从拓跋伪朝。蛮子里有不少几百年前就从马背上下来的,现在跟汉人也差不离,只是长得不同。经常各地往来的商人,各地的话都会一些,自然也知道南北官话。问这些做什么?”

      杨氏在一旁笑话娄逞:“她怕河北险恶,担心了几个月呢。”

      娄盈听了,拍腿大笑,轻快地说道:“我可是惜命得很,险恶之地我也不会去。”

      “阿爸去的地方那样多,都是安全的?”

      娄盈想了想,说:“一个地方是否安全,并非恒常,就如这天有晴、阴、雨、雪、霜、雷、尘,不同的天气人有不同的活儿可做。”

      “我懂了。哪里安全,阿爸便去哪里做买卖。可若是天下没有安全的地方呢?”

      “别乱说话!”杨氏作势要打娄逞。

      娄盈只是笑笑,酒气散开:“若是四方皆乱,就守在家里等。总能等到太平的时候。”

      娄逞不再问了,她知道阿爸有办法,就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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