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慕臻

5、章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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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寞天阶夜凉如水。
　　轻罗单衣的身影慢慢踱入中庭，停在一片雪白的栀子花前。早已敲过三更鼓，远处女御的宫殿却还是隐隐传来热闹的丝竹之声。
　　只有在这样的夜深时刻，他才能让自己放肆地沉浸在思念中。
　　这偌大的皇宫里住着他的妃子们，女御，尚侍，更衣，那些能歌善舞绝代风华的女子。只是他不爱她们。而她们也不曾纯粹的爱他。只因为他是天皇，嫁给他可以给她们的家族增添无上的荣光。仅此而已。
　　他是个软弱平庸的天皇，大权旁落，皇宫里名义上的摆设，是个连和歌都作不好的男人。而这样的生命中唯一的牵念，已经远赴伊势，在单调重复的海浪拍岸声中，夜夜孤寂。
　　总是想着她再回来究竟是几时，他是真的怕自己老去，更怕她老去。多么盼望看到她穿上绣金纹彩的礼服，自己能够在晨早的微光中，为她描一双细细的蛾眉。
　　也许，从将她送走的那天开始，他便已经不再爱这个帝廷，这个皇家。他只是想，如果真的只有不再是九五之尊了才能相见——那么，这个帝位，不要也罢。
　　只盼她能早早地归来，明丽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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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再几年就三十岁了，老啦老啦。
　　这样和朋友们说起的时候他们都起哄：
　　还有脸说，一把年纪还没有女朋友，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冤枉啊！是女人们都瞎了眼没看上我。洋平很委屈地抱怨着。
　　大家笑的放肆，碰杯子的时候也有些穷凶极恶地用力，大都是有了女友的人，偷闲出来聚会，算是重温单身时光。
　　朋友当然换了一茬。人在十几二十岁时，管什么人都叫朋友。到如今大限已过，偶尔翻翻毕业纪念册连面孔也没印象的人比比皆是。
　　以前以前，以前在水户洋平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样子，就象一出戏，唱的是流年式微。
　　大学毕业后进入东京的电视台工作，几乎让父亲下巴都掉了下来——不管怎样，好歹是混了个正途。陵南的仙道彰在这里是个初出道律师，那时侯洋平刚进电视台，还只是个法制节目的小跟班，为了一件案子去看庭审的时候并没有认出那个口若悬河的律师，倒是结束的时候对方先叫住了他。虽然一样在神奈川生活过，但两人对于过去没什么共同语言，不过那丝毫不影响交情深浅。当然没了朝天发的仙道仍是仙道，光微笑就可以放倒一片，洋平可以想见今后拥趸们在法庭上尖叫‘仙道仙道我爱你’的壮观场景。
　　翻翻报纸也会看到流川在美国打球的消息。那个人同样在大洋彼岸实践自己的野心。是真的打的很好的，大学刚读两年就进了NBA，只是那么多年知名度始终在二线徘徊，即使是活脱脱偶像品种的外表也没有在国内那么受关注——老美是讲实力派，管你是否天外飞仙来自月宫。
　　日本国内倒吹嘘地厉害，不过怎么听感觉都象藤原纪香进了好莱坞。
　　直把行情作坏。
　　只是行情好也罢坏也罢，到底是隔了十万八千里，在水户洋平的生活里只如昙花一现，大不过鸿毛。
　　生活总是在别处的。

　　快到黄金周的时候父亲打电话来，叫他回去相亲。
　　对方是新近靠土地发家的乡绅，家境十分殷实。因为有钱，所以看中的是水户家百年的悠久历史，希望能从暴发户一跃而成有品有格的名门望族。至于自家这方面，自然垂涎的是丰厚家产了。
　　父亲在电话里措辞严厉：
　　“女方的条件相当不错，对我们家大有助益。事关水户家的复兴，你要好好把握。”
　　复兴？何从说起呢？难道还念着那洋平连见都没见过的日当中天般的时代么？总而言之还在做春秋大梦。
　　但洋平还是去了。
　　叫茉莉的女孩儿年纪很轻，头发染成浅棕色，穿着CHANEL本季的小礼服，却被不搭调的DIOR提包弄的淑女气质全无。
　　“听说水户君是在东京的电视台工作的？”
　　对方的母亲问。
　　“是啊。”
　　“那真是年轻有为啊！”
　　“哪里，只是一名小小的编辑……”
　　“啊，那可以经常看到松岛菜菜子小姐了？”已经秃了半个头的男主人迫不及待插嘴，他的长相与女儿如此酷似简直恐怖，以至于洋平忍不住想若他再戴上一个棕色头套————
　　“老头子你在说什么啊！……那个……田村正和先生也能看到吧？”
　　“偶尔。”
　　无趣至极的谈话。茉莉小姐始终循规蹈矩低着头，双方家长倒相见恨晚。洋平耐不住寂寞老毛病再犯，身子挺直规矩的同时眼光已飘向了窗外。
　　啧，那女人打扮地真是丑极了，要是没有那头卷发还好些，鼻子倒是有点象安室奈美惠……哦，那个长的不错啊，头发好漂亮，黑色的，眼神也乱飘……呵呵，回她一个微笑好了，恩，进来了，待会儿要不要去问电话号码？

　　事后据说那位茉莉小姐对他印象不佳——原因是当时洋平东张西望心不在焉可想而知绝不会老实可靠——真是叫人叹服，明明一直低着头的，大概已经相亲多次练出火眼金睛。婚事自然告吹，要不是洋平暗示与那种人家攀亲只会跌了自家身份，父亲定然不肯罢休——宛若定期公演的闹剧，玩不了一会儿就腻。
　　好久没有回神奈川，探望老友是自然的，只是还留在此地的只有在修车厂工作的大楠，昔日樱木军团的成员成了一个满手油污的男人。两人在居酒屋喝到深夜，喝醉了的大楠开始絮絮叨叨——妻子前年跟老板跑了，要独自抚养明年就上小学的女儿；和上司怎么也合不来，真想不干了；生活本来就拮据，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又借给了爱赌博的朋友，担心有借无还……总之虽然渴望象模象样的生活，却又被一大堆不如意的事缠地透不过气来。
　　酒钱自然是洋平付的。送大楠到家门口时洋平想掏名片，犹豫了一下只掏出皮夹里所有的钱塞到他手里。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有说拿去拿去不用放在心上之类的话，一手攥着钞票的大楠低下了头好一阵子，再抬头的时候眼光里充满了不知名的复杂感情。
　　“东京是个好地方，瞧你现在这么风光……我们那时侯瞎混，谁也没想过以后什么的对吧！只是我错了，离开我们再不回来的人，是你啊……拼了命我也会活下去的，所以你不用可怜我。”
　　说完他笑了笑，甩开洋平的手，把满手的钱随便一扔，一个人踉踉跄跄地离去。
　　空空的街道上只有洋平一个人站在路灯下，就算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响，就算纸钞被风吹到了不知所踪的地方，他依然没有动。

　　第二天去了高中，湘北较之以前没有变多少。区别只是教学楼旧了些，导师老了些，操场旁的树高了些。站在楼顶的平台上他仰望天空。虽然电视里报纸上天天说工业污染怎么怎么严重，神奈川的蓝天却依然清澈如故。
　　在校园里碰到了木暮公延。眼镜兄高中毕业进入了本地大学然后再回到母校当老师并且准备一辈子当下去——就象他本人一样中规中矩的人生。
　　“水户君没怎么变嘛。”
　　木暮用手撸着头发微笑，声音中带着教职人员特有的平和感。
　　赤木去了德国留学，回来之后在神户的研究所工作；彩子已经结婚，对方不姓宫城；翔阳的藤真最厉害，开了家不小的建筑师事务所……对于高中毕业后就离开神奈川的洋平来说，这些都是头一次听见。
　　只是没有人再打篮球。
　　之后木暮还说了很多话，然而洋平只记得他当时温和而悲哀的笑容。
　　“想着称霸全国的那时，大概是我最灿烂的时期……当梦想变成生活的时候，翅膀就不存在了吧。”
　　这句话，似乎是对过去最好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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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就象是电影。

　　上街的时候碰上有人抢劫，犯人还没跑几步就被一个男人一把揪住，三两下按倒在地，不一会儿警车呼啸而至，那个穿着破旧牛仔裤身手敏捷的男人楸着犯人的领口，粗鲁地把他推上一旁的车子。整个过程的开始与结束都太过快速，以至于还没有多少人来得及围观上来。
　　对事件本身没什么兴趣，只是那个便衣警察的轮廓，大声嚷嚷的样子，总觉得很眼熟。
　　直到好象听见旁边有人叫了声三井警官，才略微有些确定地开口。
　　“三井……学长？”
　　晒的黝黑，皮肤绽放出鞣皮一般年轻光泽的男人皱起眉，看他一眼，随后笑起来。
　　“哦，这不是水户洋平嘛。”

　　天际从浅蓝变成橙红变成深紫，然而即使夕阳的余韵消失，也因为城市灯光的关系永远不会变成纯粹的黑。相比之下海的颜色反而更深沉些，只是无论哪一个都没有光泽。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中多数是三井爽朗的声音，第二次联考依然落榜、考上警察学校、现今是刑事科暴力组的刑警——三言两语之间就把这个男人的过去简单重复了一遍。
　　不清楚两人间是什么时候陷入沉默的，注意到自己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黑黝黝的海面时是因为发现离岸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黑点正载浮载沉。洋平有些迟疑地伸出手指，三井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个……是什么？”
　　话音刚落三井飞一般跑了过去，连鞋也没脱就跳进了海里。洋平愣了下，急忙跟上去。
　　不久后被拖拽上来的是个穿着制服的少年，脸色苍白，嘴唇一直颤抖。
　　“……干吗要救我！”
　　他摔开三井的手还想往海里跑，结果因为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洋平蹲下来看着他狂乱的眼神。
　　“自杀吗？为什么？”
　　“你懂什么？”
　　眼泪流了下来。
　　“我不要去上什么补习班了！我不要上学了不上学了！！为什么要一直打我逼我……”
　　“这是没办法的事，为了能在这世界生存下去就必须这么做。”
　　“活着就是为了忍受这些吗？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受不了了！！”
　　“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与这样的狂乱对话，好象连自己也会动摇，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我为什么要去管别人！只有我软弱也不要紧……看不起我也不要紧……反正我也不要再生存下去了！”
　　少年嘶叫着，用力扯自己的头发。
　　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浑身湿漉漉的三井毫不留情地上前甩了他一巴掌。
　　“这样就不想活下去吗？”
　　少年捂住半边脸。
　　“那么那些因为丈夫赌输后逃跑而被高利贷追债的女人该怎么办呢？那些被亲生父亲□□的女儿又该怎么活下去？你见到过看着母亲杀死父亲的孩子哭喊着要活下去的样子吗？你以为自己有多不幸，你的不幸根本不值一提！你现在去死好了，不能成为男人就成为垃圾被清理掉好了！”
　　少年捂着脸压低了声音抽泣。在一旁愣着的洋平好一会儿才转向三井：
　　“暴力课的——都是这么解决问题的吗？”
　　三井耸耸肩：
　　“他的冲动本来就是非理性的——要是再用正当理论去反击，无疑的只是火上加油而已。”
　　在凉风中带点自满笑起来的样子无比熟悉。
　　“不知道吧，这就是经验。”
　　这个人，眼前的这个男人——明明已经长大，却好象仍是少年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