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慕臻

4、章四

　　4．
　　IH赛是之后不久的事。洋平一行人虽然带了足够一星期的旅费，却还是在第三天就回到了神奈川。
　　与山王的比赛惊心动魄到可以载入史册，百年后依然能为人津津乐道。告输的结果似乎已经被遗忘，所有人群情激奋，大有看天下谁与争锋的雄心魄力。一路上赤木眼圈红红，然后被樱木和宫城大骂没出息，照例的猩猩铁拳开始上演，木暮晴子一干人忙着劝架，趁乱起哄的樱木军团，安西教练只会在一旁嘿嘿地笑。
　　车厢顿时变成永不关闭的儿童游乐场。
　　但这些本不是洋平所关心。
　　几乎没有一刻停歇的吵闹中只有两个人沉默不语。洋平看到流川枫低垂着头，而体力透支还没有恢复的三井倚躺在椅子上一句话也不说。
　　在他对面坐下，看他随着车的颠簸头一点一点，睡的人事不知。
　　尖尖的下颌，往上是抿成一条线的薄唇，挺直秀颀的鼻梁，别的都被黑发遮盖。洋平看到入迷。
　　——喂。
　　旁边有人开口。转头看到三井恹恹的眼光。
　　——干吗？
　　总觉得他好象能看出些许端倪，有些心虚。
　　——你喜欢篮球吗？
　　——干吗问我，我又不会打篮球。
　　洋平扯开嘴角，露出之前被三井认为“毫无意义”的笑容。
　　——我好喜欢。
　　三井转头看着窗外，微笑起来。与其说是回答更象自言自语。
　　微笑在一刹那柔和了英挺的棱角，温柔地让人心碎。
　　——真的好喜欢。一触摸就感动地要哭……不管怎么练习都不会累，即使跑到要断气，只要能跑就觉得好幸福。能回来打球真的好幸福……甚至想，能一直这样下去，让我用任何东西交换都可以。
　　洋平愕然沉默。他不能体会这样的感觉。不管从哪一方面说，他水户洋平迄今为止十六年的人生都不能说是充实的。
　　——你喜欢他吧。
　　——……说什么哪？
　　——我是说，三井一字一顿清楚地无法蒙混过关，——你喜欢那只狐狸吗？
　　他说的喜欢是什么样的意义，洋平一时间无法揣摩。
　　——我看到你陪他一起淋雨。
　　果然看到了。
　　——你们不合适。
　　三井突兀地说道。一瞬间刺耳的声音。
　　——你什么意思？
　　——……你们真的不合适。在一起……也不会有结果。
　　明明对方说的是无误事实，可听到的刹那还是烦躁到不能自已。这是无法用理智解决的感情。
　　洋平怒极反笑。
　　——你是说，我是变态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三井愣了下，理亏似的小声回答。
　　——我们，好象不是很熟吧。你没有什么资格管我。
　　自己也可以察觉的刻薄。
　　明明知道是不对的，却不想停止。
　　我不要理智。
　　——就算我是同性恋我是变态，那又怎样？不论结果如何都是我的事情。
　　三井的脸上突然没了血色，仿若受伤般地转过脸去。
　　即使如此，洋平对说出的话也毫无悔意。

　　******************

　　——洋平，今天不去打小钢珠吗？店子里好象有新机器……
　　——不行，今天有事，不准时回家会很惨哦。
　　——啊~~~~~~~~~
　　失望的嘘声和蝉鸣混成一片。
　　——吓？你怎么也象樱木了，老不跟我们在一块儿！
　　野间不满。
　　——樱木篮球不是打的很好吗？我们也多了项娱乐啊。
　　——虽然是这样没错啦。
　　一旁的大楠停下脚步，金色的头发映衬着古怪的笑容，阳光下让人眩晕。
　　——可是总觉得……也许有一天他就会离开我们再不回来了。
　　——……说什么哪你！脑壳烧坏了吗？
　　高宫用和身材成正比的音量大声叱责。
　　——反正只要对晴子死了心就会回来的，他那家伙就这样。
　　——这一次樱木是认真的啦。
　　——对篮球还是对晴子？
　　——……
　　——……樱木，是真的喜欢篮球啊。
　　洋平为之辩解似的说了句，却被自己的话触动心绪，一时间象是被突然拉进黑洞一样静默起来。
　　——我倒情愿他没打什么篮球理。
　　大楠突然说了句，几人都停下脚步愕然注视着他。
　　——不是吗，还有什么樱木军团嘛！他现在已经和我们不一样了，说不定以后就没有共同语言，再不会和我们一起……
　　野间抬手敲了一下他的头。
　　——怎么说的象被抛弃了一样，傻子啊！
　　于是大家笑了起来，把不和时宜的沉重话题抛开一边，讨论起新上市的游戏软件和隔壁班女生的内裤花样来。
　　无意识间的回避也许是件好事。
　　因为无能为力，所以选择回避。
　　朋友们虽然近在咫尺，声音却渐行渐远，洋平突然觉得自己身处另一空间。也就在这一时刻，他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大家笑着、叫着、快乐的没心没肺的时代，就在前方的路上，用缓慢但绝无可能追上的步伐，走远了。

　　往左边柏青哥店方向的背影们早已消失在视野，洋平却依然站在拐角，直到流川枫出现。
　　并肩走在路上，少年还是上次的打扮，深紫色T恤，白色运动裤，手肘上一个黑色护腕。汗珠反射着太阳金色的光芒，顺着瘦削的脸颊慢慢流下来。
　　——我说你可以换辆新车了。上次爆胎这次掉链，下次会不会连轮胎也飞掉？
　　——……
　　——刚练习完？
　　——唔。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问题。
　　——……流川你，喜欢篮球吗？
　　不用等待回答。
　　——如果不会打篮球，你会干什么？
　　——……我会打篮球。

　　——那如果你是我这样的人呢？根本就不会打……
　　——我不是你。
　　——……
　　他诚实如昔也冷酷如昔。自己是不是有被虐狂。洋平在心里低吟。流川停了下来，转身。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与平常无二，毫无感情的声音。
　　自己想说什么呢？
　　喉咙有些干渴，面前熟悉的脸却变的陌生起来，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流川枫皱了眉。似乎有些不耐。
　　太阳的热量让人恍惚。
　　[你喜欢他吗？]
　　说什么？虽然可能没资格称为爱情，但我是喜欢你的……说我喜欢你，说我一直都在看着你，说即使被拒绝也没关系……说这些话，你会不会明白？
　　[你们不合适。]
　　明知道会被拒绝，明知道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那么说了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在一起也不会有结果。]
　　为什么要破坏现存的关系，去追求不恰当的事呢？
　　洋平突然觉得很无聊，他咧了咧嘴：

　　——没事，好好加油吧。
　　表情有些微妙改变的流川枫注视了他一会儿，从车篮拿起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掏出一本杂志。
　　——这是你上次忘在公园里的。
　　是写真集。
　　——啊，谢谢。

　　茫茫然接下，一阵风卷着落叶吹过，模糊了他眼前流川的脸。
　　这一瞬间的茫然让他不管以后如何回忆，始终都不能想起此刻。
　　回过神时黑发少年已经走了。看着远去颀长的身影，他抬头，阳光有一瞬间刺痛了眼睛。
　　他眯起眼，笑了起来。

　　回到家的时候茶事已经结束了。和室内独自坐在上位的父亲脸色难看到无法形容。看到他，父亲霍地站起来，挥手就是一个耳光。
　　——太不象话了！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我忘记了。
　　诚实地回答他，结果另一边脸颊上又挨了一下，口腔里慢慢散开血腥味。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茶事那样无聊到死的东西。束手束脚的和服，祖上传下的高级茶具，繁复到令人牙痒痒的茶道和贵的吓人的怀石料理。正襟危坐的父亲，衣饰华丽的客人，统统如同小丑。

　　虚伪的言辞，虚伪的笑容，虚伪的繁荣。
　　——因为实在太无聊，所以我忘记了。
　　——你……
　　父亲浑身颤抖。
　　——……这种东西，这种东西又是什么！
　　从臂弯里被抽出的写真集哗啦一声飞到墙角。封面上的女明星微笑的脸扭曲起来。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孩子！真是水户家之耻啊！
　　地下室几乎是这个家里自己最熟悉的地方。从记事开始洋平就经常在里面被一关就是一整夜。
　　犹如地牢一般的地方，散发着潮湿的霉味，没有灯，当蜡烛熄灭时不论白天夜晚都黑的象海底。
　　然而今天好象特别的黑。点了蜡烛也好黑。
　　真的好黑……
　　潮湿好象能渗透进骨髓，从身体的深处开始发霉腐烂。
　　他倚靠在墙角蜷起双腿。
　　[真是耻辱！]
　　[我不会生出你这样没用的孩子！]
　　这里太黑了，看不到太阳……
　　原来要到了这种地步，才知道阳光有多可贵。
　　即使是我这种人，也希望能看到阳光……
　　好想出去……
　　让我出去！
　　让我出去！！
　　无论再怎么呐喊，虚空中没有人可以回答。
　　许久传来开门的声音。一瞬间射进的光线中有人的身影。母亲端着盘子，无言地走到他面前。
　　——让我出去吧。
　　他抬头，冲着母亲惨然微笑。
　　——我不会再打架了。不会考不及格。我会去上补习班。这里好黑，我受不了了……
　　——洋平……
　　——这里好黑……
　　他单手掩面，在母亲惊愕的眼神中笑到流泪。
　　——妈妈，我会听话的，所以，让我出去好吗？

　　让我到，有阳光的地方去。

　　******************

　　那一年流川枫去了美国，水户洋平的恋情还未开花就已经落空。三井寿联考落榜了，据说进了那家标榜[东大录取率百分之百]的补习班。
　　都在奔各自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