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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无数(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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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无数次失败里,你凭什么陪我颠沛流离。
——薛之谦《无数》
李云祥眼睁睁看着温莲他们如此多人死在战火里却束手无策,因为战争是历史变更的发条,他无权卸下。
呆坐在溪水边,看那流水东逝不回头,他突然理解了很久很久之前,孙悟空说的话。龙作为天生地养的灵物,左右不了天地,只能做出一点自己的抗争——在怨声载道的荒旱里拂违天意,偷偷降下一点雨。
可时间前进无法阻挡。龙是众生的精神图腾,仰赖于他们的信奉,可动荡的时局里哪还有理智存在,只有负向的反馈调节机制,加速朝代更迭。
李云祥想得入迷想得悔,对于哪吒,他只能说那筋不该拔,对于他自己呢?龙王该不该杀他不清楚,因为那二十多年他从未汲取到关于外界的信息。这根钢铁龙筋呢?不该拔。
至始至终,这条龙都付出了过重的代价,让李云祥不再敢自称立场正义,他变成了依靠冠冕堂皇的借口行凶的暴徒。后悔无用,他只能努力找补。
最最初的记忆浅淡,被娇惯的少爷只是看上了车,谈不下来就硬抢,害了喀莎的腿……后来七十年的光景,喀莎不爱用那沉重的假肢,却因为是自己做的而无比珍视。德家的假肢医疗技术精尖,却无人来为她施行手术。
现在想这些让李云祥有种恍若隔世之感,的确如此,当初逝者不可追,如今生者也已成黄土,只有几个神仙妖怪还在,成为生气欠乏的史记。
那条龙是他为人为神的分界线,早在三千年前就已同他的命运缠上死结,重走这三千年,并没能让李云祥感同身受到他的痛苦,反而因为缕缕挫败,让李云祥叫不出他的名字。
忽然李云祥觉得周围暖暖的,视野里有蓝盈盈的光。
龙筋亮了起来,可这周围并没有人。他这是……在安慰自己吗?那条蠢龙在安慰亲手杀死自己的凶手。
或许是太久太多的失败,不,是李云祥曾经拔了他的筋,现在怯懦得忘记他的名,那条龙却在安慰他。李云祥终于忍不住,抱着龙筋低声抽泣,后悔当初一腔热血的残忍行为,痛恨自己要花一百两百年的时间去醒悟,凭什么他做得如此过分,却能得到原谅。
黄昏侵染过重,渐渐变成黑夜,郊外的溪边总不乏萤火。零星的几颗散落在李云祥身旁,黄绿的荧光忽闪,好像接触不良,诉说着夜中的寂静与哀伤。
唯一的声响来自溪水,它只需逝去,逝去。
李云祥抬眼看看萤火,再看看水中波荡的倒影,伸了只手进水中——握不住,和抽刀断水一样,强硬留不住,温柔亦留不住。
后来的时光里,李云祥变得缄默,好似那温和的蓝光并未安慰到他,反而是更沉重的打击。
李云祥如同半拉魂魄出窍,他的寻人之旅变成浮于江面的柳絮,飘摇、渺茫。
周遭的光景一变再变,脚下的路指回东海,李云祥却不敢往人多的市区走,他想逃,总在林深路难的山里绕啊绕,然后绕到一座孤寺前。
——那拏寺——
寺门半开,李云祥往里扫了一眼,满地风卷残叶,内寺有微弱的灯火光,院中无一人,也听不见诵经声,于是他回过头继续前进,却被一道声音叫住了。
“哪吒。”刚刚明明没人,此时却出现个僧人站在门口,“李云祥。”
连脚踩碎枯叶的声音都消失了,李云祥一阵心颤,瞳孔因震惊而生理性放大,双脚钉在原地,迈不动也转不过身。
“你在……叫谁?”喉结上下滑动,李云祥干咽一口问一句,声音颤抖。
“施主留步,请问施主是否在寻人?”那和尚改口,好似什么都知晓,“施主可是在找我?”
李云祥闻言低头看了看龙筋,正泛着盈盈微弱的蓝光,他慢慢转回身,目光与那和尚相触,撞得李云祥耳鸣,呼吸骤提至喉间——一双金棕的眼眸,眼睛和照片上的人别无二致。
心跳声太过鼓噪,李云祥忽然发现,他找到的这么多转世里,没有一人的眼睛和他相像,而现在,终于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他——
李云祥张了张嘴,声音却被掐在喉咙里,他想说什么。
“我叫灯引,燃芯明烛,点灯作引。”和尚目不转睛盯着他。李云祥在他的目光里慢慢迈步靠近,然后停住,等着他的下一句。“出家前,原名敖丙。”
敖丙,敖丙!李云祥感觉怀里的龙筋颤动一下,也可能是自己起伏缓慢却剧烈的胸腔带动的。
这是被他装进木匣掩藏在土地之下的名字,是他不敢去面对的名字。佛家讲究一个“缘”字,这或许会是渺茫旅程的终点。于是李云祥身体比大脑先做出反应,迈开步子向灯引走去。
灯引只是微微作揖,开了另半扇门,转身向内寺走,让李云祥跟在身后。
到了内寺,李云祥又是一愣——寺里只有一尊像,三头六臂哪吒石像。而这石头筑的哪吒,右手握紧火尖枪尾,枪头戳入石台,左手臂缠混天绫,捏着乾坤圈垂在身侧,另外四只手与寻常家见到的一样,抬着手指作势祈福。
两侧的脑袋各自目视前方,眉目英气表情庄重,而正中间那个脑袋却低垂着,表情叫人见不清楚。哪吒不会低头认错,李云祥会认错,但要他低头,大概要给他吃不少苦才行。
“还有不足半个时辰,我会同你交代些事,然后入定,静待圆寂。 ”两人停在哪吒像前,灯引指指李云祥的衣领,示意他把东西拿出来。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感知,又或许是那双眼睛,李云祥并未对他防备,拿出领兜里的龙筋,放在手上摊开。
“他另外一半残魂,在这里边。”灯引伸手覆上龙筋,“你寻人,靠的就是这一半残魂。”
李云祥眉头皱了起来,憋着话想问。
而灯引直接给了他答案:“你带不走转世的残魂,因为这龙筋将他与外界隔开,他出不去,外边的残魂进不来,他被龙筋锁住了。”
李云祥睁大了双眼。敖丙被龙筋锁住,当初就因为龙筋沉睡三千年,如今又因为这龙筋被困三千年。困住他的不是龙筋,是哪吒……是他李云祥。
龙筋在他寻到人时会亮,转世死时会亮……安慰他时,也会亮。李云祥好像知道龙筋为何会亮了,因为残魂剧烈的情绪,能让他向外传达,可是,他靠的哪份情绪安慰自己。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半个时辰转瞬即逝,灯引盘腿阖眼,静待圆寂。
那双眼睛没再盯着自己,李云祥心跳却鼓噪得很,是紧张吗?是努力了这么久终于要成功的激动吗?都不是,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的内疚,是不知如何开口让他跟自己走的无措。
昏黄的烛火飘摇,连带映照在地上的影子也模糊。灯引头垂下,完成了他这一世的任务。
地上的影子消失了,屋子里充满红光。李云祥手里蕴一团真火,龙筋被裹在火中渐渐熔缩成一颗铁球。
忽然刺眼的蓝光闪一道,李云祥被刺激,却生生睁着眼受下,然后他看见一道虚虚的人影。
一阵静默,李云祥不知所措,他有很多话想问,比如疼不疼;他也有很多话想说,比如跟我回去好不好。可他没敢开口。
敖丙也是不知所措。三千年空缺的记忆被奇怪地填补,却是让残魂生出情愫,恨太久远,该放下吗?算了,走吧,记忆中李云祥对自己的情,都只是心智低幼的残魂无凭无据的猜测,他没理由向李云祥求证。
踏入转世,他将不再是龙族的三太子,也不再是那个跟哪吒不死不休的敖丙,敖丙将彻底死去。
他始终背对着李云祥,低下的头好似哪吒像,让人看不见表情。李云祥看着他的背影,一阵心慌。
敖丙抬脚欲往前走,前方是通往地府的门,门口左右站着无常。李云祥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你等——让我说句话,说完你再做决定好不好。”
也不等敖丙答应,是怕敖丙不答应,李云祥自顾自说起来:“你能不能……跟我走。”
敖丙向前抬起的脚又落回原地,他踌躇过后肩膀微微松下,转身看着李云祥。
这是李云祥第一次真正见到龙角人身的敖丙,穿着那缥缈的衣裳,和他现在抓不住的魂魄一样。
“你……你凭什么让我跟你走。”开口的声音情绪复杂,愣一下又变得凌厉,敖丙甚至抬下巴指他,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
李云祥脑子里只想留住人,他赶紧开口:“因为你去转世的话……生老病死,太苦了。”他见过敖丙太多的转世生,病,死,没有一个活到老。
“当了神仙就这么自大?天底下的凡人不都是这么过的,这是人间的秩序。”敖丙手臂抱上胸前,总感觉是居高临下,“你凭什么说那些是苦,人的生活在你眼里就是这般?”
李云祥哑口无言,明明自己二十多岁的时光全是作为一个人在活,那些日子苦吗?苦;值得吗?值得,那他为何就不想让敖丙去受。
“因为……我舍不得。”这或许会成为他与敖丙最后的交流,往后千千万万的时光里,都不会再有敖丙其人,如此郑重的关头,让他不敢丝毫懈怠,“不想让你去受那些苦,你受的苦够多了,都是因为我,对不起,跟我回去好不好。”
李云祥想上前一步,又怕惊动了鸟儿让它飞走,极力克制着将自己钉在原地,“一切事物在三千又三千的时光面前,都被冲刷得褪色,连轮廓都留不住,我只想留住你,要谈恩怨也只在我们两人之间,你想报复回来都可以……就求你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