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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无数(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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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终将用一句活该,来概括我们所有的无奈。
——薛之谦《无数》
时间依旧稳稳当当地流走,李云祥却越发浑浑噩噩,那日头挂上天,他正眼盯却也感受不到光和暖。
他记不得离上一世逝去过了多久,不清楚要过多久才能寻到下一世,也忘了这寻到的下一世该是第几世,每一世都有他们自己的名字,这让他模模糊糊地喊不出最初的那人,张口只知那是两个字,愣愣怔怔间记不起自己叫什么。
他的魂好像在寻得的每一任转世离去时被消磨,连带着损了记忆,可他知道并不是如此,是太久太久的寻觅却次次无果,心脏的怦跳渐渐熄去,连带着人一起变成眼无生气的木偶,任凭几根丝线拉扯,机械而重复地做事。
这些故事放到世人的耳朵里,大概也只会被嗤笑一句:这就是他的命,他不是神嘛,连这都做不到。
周遭的环境分不清年代,他本就没读过什么书,这路走得急也没给他准备时间,只知道现在自己处在一片竹林子,前方传来隐隐的人声,大概是附近的村庄。
他穿过竹林来到一户人家的院边,正巧从木门里钻出个约摸四尺的孩子,身上穿着粗布麻衣,而他手里的龙筋此刻泛出盈盈的蓝光。
“你是谁?”小男孩儿天生发色浅,淡淡的金色让他显得与众不同,听着发问的语气以及看他行动的姿势,该是个身心健全的。
“我……”李云祥呆愣在原地,我了半天只能摇摇头说自己没有名字,又转而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长。”沈长,该是个好名字,能听出爹娘盼他能在这世间求得个长命,可惜名字属火,和姓冲了。
家里长辈不在,沈长就邀他进屋坐会儿喝茶。李云祥现在对于哄小孩已经熟稔,把过往的经历当游历,又挑挑拣拣当故事讲,这个八九岁的孩子听得入迷又听得认真,又一个故事结束后,他好像发现了其中的隐秘之处。
“你在寻人?”棕黑的眼珠睁得大,沈长凑近些仰脸问他。
“……对。”李云祥已经是挑着不关紧要地讲了,可这一世的小孩儿竟反而有点聪慧在,能听出这些。
“那你寻到了吗?”他捏紧拳头问李云祥,像是在替他紧张。
李云祥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又目光上移看着那一头浅发,而后摇了摇头。
“你很难过,他对你很重要吗?”小孩子的话总是真诚又直白,沈长的话里装满了担忧与同情,连眉头都不自觉皱了起来。
李云祥答不上来,只能闭着嘴巴思考,刚起头又被沈长出声打断:“哎我可真是,肯定很重要啊,不然怎么会让你花这么久去寻。”
对啊,不重要为什么去寻,不重要为什么值得自己长久徘徊在过去,只为了寻到人再带回去。李云祥眼睛睁大有些震惊,空气安静了两息,他点点头,喉结下压回了个嗯。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沈长爹娘回来,听李云祥说他失了忆,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更不知道该往哪去,就好心留下他,反正李云祥这二十出头的样子能帮着他们做点事,打猎耕地什么的就当是对收留的回报。
李云祥没了名字,可总该有个拿来叫的,就随了姓,他年纪长,沈长就喊他沈哥,沈长的爹娘也唤他沈哥,一家人都知道他有一幅很宝贝的画,只是从来没见他打开,绑画的绳结很久都没被碰过,绳股交接的地方都快要粘连在一起了。
平时沈长爱去竹林后头的后山玩,自己又只敢在山脚那点儿,进去有野兽,只有李云祥会上山去猎些动物来养家,一开始沈爹沈娘不愿意他去,说里边野兽体型大又凶,偶尔还会跑下山来害人,担心他的安全,可李云祥去了几次,每次带些野兔山鸡的回来,见人没事也就不再管,只是还会嘱咐说别进太深。
沈长就缠着要他带自己一起去,平时李云祥会教他些功夫强身健体,因为他知道沈长活不久。想着自己能护住人,李云祥就带他去了,也只是去山腰下边点的位置打猎,不往山上走,几次下来也还算平安无事。
事实证明平安无事只是暂时的,命运最爱跟李云祥开玩笑了。
沈长十岁那年,这天李云祥跟着沈爹去半里地外的田地里耕土,沈长一个人闲得无聊就又溜去后山玩,他也没进山去,就在山脚处。
突然听到附近有稀碎的呜咽声,又看见前边树下的矮丛窸窣动两下,沈长小心翼翼靠近后扒开,是一只灰黑的小土狗,眼睛都还没睁就被遗弃在这里,他看着可怜就给带回家了。
李云祥在和沈爹外出时看到过一条河,不宽,离家也不算太远。太阳渐渐下了山,他在忙活完地里的事后让沈爹先回去不用管他,自己一个人去了河边。
他坐在岸边也不伸手进水里,这水流不急,只能偶尔听到点小水花的起伏声。每隔一段时间李云祥就想往河边去,也不一定是河,只要不是束缚在杯壶人家的水就行。他只是坐着,睁着眼盯着流水,又闭上眼听声,水流声虫鸣声河风声。夜幕渐渐爬上来,时值仲夏,岸边的草丛浮现点点萤火,有风顺着河面阵阵吹来,带着山林的气息,不是熟悉的味道。思无所思,他就靠着河边一块大石头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是被嘈杂的人声吵醒的,是沈娘来找他了。其实他去了哪里沈爹沈娘都不会问,也不找,想着万一他恢复记忆,或者碰巧找到那个人,或者根本不需要什么原因就离开了,只是在出门时叮嘱他注意安全。
沈娘找来时眼眶里是包不住的泪,他赶紧问怎么了,沈娘又急又喘,终于说清楚——沈长丢了。
他让沈娘不着急,自己先赶紧去找人,遇上沈爹时沈爹说周围邻村都找了就是不见人,他就让沈爹再找找,沈长爱去后山玩,自己去后山看看。
在临近上山的路口时他看见地上有血迹,和一些还没半个巴掌大的乱脚印,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他就只能顺着血迹上山找,从日头刚起找到日上三竿,在临近山头处找到了人,已经死了。
沈长身上没有多的伤口,只有几处野兽咬上脖颈的血洞,已经没有往外渗血了,他静默地看了一会儿,拿红绫包上人带回去。沈娘看见他抱了个红绸子裹着的人,一下子哭软膝盖跪坐到地上,沈爹则是梗着喉咙颤抖嘴唇。李云祥把孩子还给爹娘,问了下昨天自己不在时有什么奇怪的事,沈娘断断续续说沈长带了只小狗回来,今天该是带它出去玩了。
知道了,不是狗,是后山上的野畜生狼,被他捡了崽子顺着味儿来寻,又正好碰上他一个人在后山脚,被狼叼去了。
李云祥一个人上山端了狼窝,末了还把狼皮剥下拿去山里的溪水洗干净,带回去给沈长爹娘。然后,不等埋沈长就离开。
他辞了沈家爹娘就又去到那河边,他就只是站着,眼睛盯着踩在岸边的脚尖,盯着隔着岸打不上来的水花,就这么站着,看着。
没有办法,即使情绪波动,胸口剧烈起伏,他也感受不到悲伤,早在相遇时,相遇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个人活不长久,只是这横祸有些意料之外,让他愤懑。
不是意料之外,他寻到的转世中,也有不少是死于非命的,他只是气不过,明明都是属水的命,因为他的缘故给自己起了火象相冲的名字,第一次听到时还会皱眉,后来已经接受现实了。这本就活不长的命,因为他李云祥,不仅早早结束,更是走得不体不面。他气的是自己,寻不到人,寻到了护不住人,临了又带不走人,他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给他们带去的祸了。本来就是他带去的。
李云祥真的没有办法,他只能迷茫地寻人,生硬地护,最后再冷漠地离开,他的悲喜哀愤被时间磨得早消了焰,更是被这一次又一次的事与愿违砸得陷进地里,他受不住就只能自卫般躲着,把自己藏起来,不再拿真情实感直面这些打击。
为什么不回去?回去只怕是更不好过,如果他没有踏上这条路,也照样会被时间磨得冷漠失了生气,花的时间长一些而已,对于他没有尽头的生命来说都一样。而已经踏上这条路就更不会回去,比起现世,这里至少能看到些他的影子,头发像的,眉型像的,鼻子嘴巴像的,笑起来哭起来像的,改变不了结果,至少还能透过他们去看他,借着他们去拼凑他,可总差了什么。
以往的李云祥,第一次踏上这往世的李云祥是什么样子?肯定不是这般的颓靡吧,那会儿可是第一次上路,也不知这趟旅途是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