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德三嫁》三两鱼

39、第 39 章

　　蕉月在沈府的前厅候着怀德，引她穿过前院，两人左转踏过石道，绕过花园进了求真阁。

　　“小姐在藏书阁里等你。”蕉月在石阶前止步。

　　怀德点头，她第一次进沈府就是在这里遇见了沈婉清，熟门熟路踏了进去。
　　暖阁里没有人，她放下手中提盒，沿着书架向里去寻，果不其然在书阁深处看到了沈婉清。

　　入目的画面惊得怀德汗毛竖起。
　　沈婉清正努起身子向上攀，手指拼力的去探架子上的书脊，轮椅随着她前倾的动作摇晃欲坠。

　　怀德飞步过去制止沈婉清，忙道：“小姐你别动，你要什么书我来拿。”

　　沈婉清看到是怀德，身子一跌，靠回轮椅。
　　她有些尴尬，抬手指向封脊上写的那本《史记·货殖列传》。

　　“姑母让我来取这次讲学要用的书目，恰好蕉月去门口接你，我想着自己去书架上寻。哎……麻烦你了。”

　　怀德顺着她的指向，将书取下递给沈婉清，“小姐，还有其他要用的书吗？”

　　沈婉清摇头。

　　怀德推着轮椅往暖阁走，“这种小活小姐尽然吩咐我来就好，我很乐意给小姐当书童，替小姐剪裁书纸，蘸笔磨墨。”

　　沈婉清浅笑，“你又来哄我。”

　　怀德将沈婉清推回暖阁，顺手拿起一旁的软毯盖在沈婉清的腿上。蕉月不在，照顾沈婉清的事，怀德顺手就做了。

　　她半蹲在沈婉清面前，仔细去看她的脸，终于放下心来，“小姐的气色瞧着好了许多。”

　　沈婉清抬手去摸怀德的发，“管家每日都来禀说你又送了东西进府，那么多珍贵的补材都吃进去了，怎么可能会不好。”

　　“嗐，送些东西有什么的，小姐的身体最重要。”

　　“我如今身体虽好，可在府里待得烦闷。上次出门还是去栖霞山参加李茹妹妹办的中秋宴，这几日我想着去报恩寺上柱香，母亲也不允。”

　　难得听见沈婉清的抱怨，怀德笑了一声，安慰道：“如今天气渐冷，老夫人也是担心小姐外出受了寒。要不然等转年春天，择个天暖日晴的好日子，我陪小姐去爬山拜佛。”

　　沈婉清漏了笑，和怀德勾手，“一言为定。”

　　两人说笑间，沈婉清想起了一件事，“怀德，我听说前几日城中的商贩和衙门胥吏闹起来了，死了人。而且疯传守备太监杨昆死了，父亲为此事忙的彻夜不休。幸好你每日派人送东西过来，我知道你安好，否则我真的是要过去寻你了。”

　　事实是，怀德不仅受到了影响，还因此下狱，但她断然不能告诉沈婉清实情，怕扰她心忧，怀德扯了谎，“铺子还照常开着，我并没有收到影响，小姐你不用担心。”
　　怀德紧接着打开提盒，将里面的账簿还有现银摊在桌面上，“这个月由于我的粗心导致工期受到影响，为了加紧赶工成本大涨，所以营收不太好。”

　　沈婉清歪着头，看向怀德，“真的没有影响吗？我倒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怀德向来是素雅沉静的性子，可今天的她太过活泼了，好似要表现出她过得很好，不必为她担忧。这也更加引起了沈婉清的不安。

　　被拆穿的怀德泄了一口气，垮下肩膀，闷声不说话。
　　她必须承认，沈婉清是最了解她的人。同样，沈婉清也是最能让她感觉放松，愿意倾心交谈的人。

　　“不瞒小姐，我确实遇到了一些棘手的问题，我有些想不明白。”

　　沈婉清目光落在怀德身上，等待她开口。

　　怀德抿着嘴，犹豫一番后开口讲道：“小姐，自从我开了商肆后，屡屡有人找麻烦，或是明面上压制，或是暗中使绊，我要分出很多的精力应对，不堪其扰。你说……女人行商就这么难吗？”

　　沈婉清眉眼微垂，她当然知道怀德说的是什么。从资助怀德之始，她就预料到怀德的从商之路不会太平。她预想过有一天怀德会来述说她的不解。
　　沈婉清等到了这一天，她拍了拍怀德的背，缓缓说出了自己的答案，“这不怪你，在世人观念下，商人就是四民之末，况乎你还是女子之身，自然倍加冷眼。那些行走在外，居于庙堂的男人，他们见你是女子，就要嘲讽你，见你愈强，就愈要打压你。不仅是你，”沈婉清自嘲，“我也亦然，我虽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可因为是女子就被圈禁在内宅，闲散过完一生。”

　　“但是，”沈婉清扬起眉，眼神坚定，“你莫怕是女子，商人的身份亦可做登云之梯，顺势青云而上。”

　　怀德垂首聆听，“请小姐赐教。”

　　“姑母上次讲学盐铁论，你有何感触？”

　　怀德回想了下，姚先生在课上讲了桑弘羊之问，主题便是私营和官营之争。
　　她说出自己的想法，“我觉得未来私营乃是市场所趋，不因某个人意志而转圜。藏富于民，仓廪实后知礼节，才符合历史的走向。”

　　沈婉清点头，“对，所以商人的地位名义低下，但实际已有松动。你如今感到掣肘，只因你现在的生意处在末流，你要想的是如何突破这层桎梏。等你真正走到了龙头之首，开始指定标准和范本的时候，你才能以女子之身影响更多的人。”

　　沈婉清声音温柔，“怀德，我当初帮你，是觉得你心有果敢，可以替女子冲出一片天来。但其后征程可预料步步维艰，如果你累了，你记得，沈府里永远有你的位置。”

　　怀德重重点头，“小姐，放心吧。我是吹不尽的野草，只要我扎住脚跟就能向上长。”

　　沈婉清展颜一笑，“你不会有什么点子了吧？”

　　怀德搓搓手，“我之前一直思考，无题书斋和其他刻坊的区别，我们在内容故事上是其他书坊所不能撼动的，之前是受到工匠和板刻技术限制，产出跟不上。现在加大了制书规模，我就想着是不是可以将金陵作为中心，沿着运河水脉，去其他富裕的州县开设分号，打响无题书斋这块招牌，在之后涉猎更广范的行商生意。

　　“我觉得可行。”沈婉清看了一眼怀德，见她抿着嘴，犹豫不敢说话，瞬间心领神会，“难得你囊中羞涩，你说吧，还需多少银子？”

　　怀德不好意思，抬起手指比了一个数字。

　　沈婉清十分爽快，“等会我让蕉月给你取来。”

　　“但我……并无十足把握，有可能血本无归。”

　　沈婉清宠溺的在怀德的额头上弹了一指，“不打紧，你要是赔钱了就回到我院子里，给我当小书童抵债。”

　　怀德放下顾虑，“好，我回来伺候小姐一辈子。”

　　两人说完话，看看时辰，讲学要开始了，沈婉清道：“我们赶快过去，估计姑母和其他姐妹都在等了。”

　　“可是还没有立下合约契书呢。”

　　“等讲学结束后再立也不迟。怀德，你说说你这个人，有时候古板得很，你上辈子准是个教书的老学究，做事一板一眼。”

　　怀德推着沈婉清出了藏书楼，她被沈婉清的调侃逗笑，“说句僭越的话，我上辈子应该和小姐有亲缘，今生才得到小姐这般照拂。”

　　“哪里只有亲缘才能算得上姐妹呢？天下女子，虽不归一姓，但皆是我们的姐妹。”

　　“是啊，小姐说的对。”

　　*

　　两人到了水阁，大家都已经落座。姚先生见学生齐到，开始了今日的讲学。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们今日讲《史记》中的商人传记部分……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要理解地理条件对行商的限制……”
　　“还有一位巴蜀女子，因为丹砂矿成了富商……”

　　怀德坐在堂下，听得认真。

　　课堂结束后，姐妹们照常聚在一起品茶聊天。
　　活泼的陆九思聊到她得了一些好的皮毛料子，要给其他姐妹们分一些。

　　怀德并未参与，她安静的坐在一旁。
　　今日与沈婉清的交谈她颇受触动。她想起了阿霜和程圆，不仅是她俩，这一路她看过听过还有许多弱势女子在饱受摧残。

　　小姐说待她成为规则的制定者，才可以去影响更多的女子。可这个社会吃人太甚，她等不及，有没有可能现在就去做呢？
　　怀德在内心不断发出诘问。

　　陆九思看向怀德，连声唤她，“怀德，你过来和我们一起聊天啊。”

　　叶明月看出了怀德有心事，担忧道：“你是怎么了？夫子讲学后你就一直闷着不说话，你要不说出来，大家帮你解决。”

　　“怀德汗颜，我确有一事需要大家施以援助。”
　　怀德站起身来，对着众人拘礼，“小姐刚才对我讲'天下女子，虽不归一姓，但皆是姐妹。'我因为小姐的庇护，有机会受教育，有立身之本。以己度人，我想，凡尘之中还有许多的女子与我有同样的境遇，她们如今还在苦苦挣扎着。”

　　怀德的话既出，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在座的女子虽都出声高门大户，地位不凡，但并非是何不食肉糜之人，她们对女子的困境亦有感知。

　　就连陆九思也罕见的沉静了下来。

　　“众位小姐都是侠女之身，有慈悲心肠。援助贫弱女子非怀德一人之力可行，所以怀德在此斗胆肯请大家帮忙。”
　　怀德垂下的腰身又一沉。

　　离着最近的叶明玉赶紧去扶怀德，“快起身，怀德，你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出来，我们大家都会帮的。”

　　“是啊，你快说！我们之间不必见外。”李茹催促道。

　　“若需要钱财的话，我可以捐。”陆九思率先说道。

　　怀德抹了脸，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想让这些女子有安身立命的本事。从我自身来讲，我的书社以故事擅长，可改良为戏本，而戏本亦可以延伸出很多的表演类目，如说书人，戏班杂剧等。这些行当可以容纳很多女子以此谋生。”
　　“我想开设教学这类技能的学社，当然，我的见解有限，望得到大家的指正。”

　　叶明玉补充建议道：“其他手工业的教学也可以容纳进来，如珠算，纺织，中医等，让女子们自行选择。”

　　姚夫子想了想，“大家的想法都很好，但我更建议可以开一个书塾，先教她们识文断字，要做到能书会写之后再进行技能的学习。”

　　怀德点头回应。

　　大家围坐在一起，各抒己见，陆九思成为记录人，一直讨论到月上中天。

　　“咳咳——”陆九思抖了抖手中的纸，“今日是酉月集会，我来复述一遍后续的事宜。”

　　“先是怀德，你来负责招募和筛选需要救扶的女子。”

　　“好。”怀德回应。

　　“李茹姐姐说她可以负责教学场地的选址和搭建，姚夫子主管四书五经的教学。”

　　两人都颔首应下。

　　“我和明玉姐姐来主管艺技和手工业的匠人师傅招募。”

　　叶明玉爽朗一笑，“没问题，姑苏城里有不少戏班，我明日便过去请一个过来。”

　　“最后，要麻烦沈姐姐坐镇统筹，主管款项支取和大家的协调。”

　　沈婉清点头回应，“之前怀德不在，我们总是以诗文歌赋来慰籍人生，总觉得空有一腔慈爱之心无处可报。如今有了机会能够护佑更多的女子，望大家尽力而行，不留憾事。”

　　月光在众人的衣衫上流转，这是女子间的心心相惜，心意相通。

　　“我们今日便是成立了女子结社，该取个什么名字呢？”陆九思挠头。

　　大家七嘴八舌贡献了自己的想法，沈婉清在一众人中说了话，“让怀德来取吧。”

　　怀德思索了一番。
　　“万般自在，水月观音，取名‘观音社’可好？”

　　“行善扶弱，殊胜吉祥。”姚夫子点头称赞。

　　“好哇！我们就叫这个了。”

　　沈婉清看向众人，目光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