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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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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昆仑山再是高耸,离九?天仍是遥遥。
我拖着残躯,走得很是磨蹭。一路去看看这个会会那个,这些个心思几千层的无不与我客客气气,
笑吟吟地迎来送往,就是没有一个多同我说一句话。我动辄就在人家府上呕一地血,偏也没人问一
嘴这伤哪里来的。仿佛相柳从未来过九?天,那夜无事发生。
如不是这一身狼狈,怕连我自己都要怀疑那天是不是又喝了什么假酒癔症了。
路绕得再远,弯拐得再多,终究还是到得南天?。南天?回首,可揽九天宫阙。璇玑宫从这方看过
去,反是不打眼。
我久久地立在那里望着璇玑宫的方向,从卯日当值到星汉灿烂,其间守卫交了三回班,没有人赶
我。我呕了一袖血,没有人侧目。
翌日守卫交第四回班的时节,我觉得我大约不得不走了。
下职的那一班,?甲?缨立定了几个时辰,毕竟是?精?猛的武臣,这时虽远看上去还步伐?整阵
列工净,细看已然是一面活络筋?,一面勾肩搭背地盘算着怎么松泛松泛。
这一班守卫里头似乎有个新人,看着是个老实后生,显是尚未领会此处的作业要旨。一经下职,但
凭领班的眼色使尽,仍旧对着我酱紫的衣袖一步三顾,那形容,担忧的只差上来递方帕子了。
领班?他榆木,干脆假作嬉笑抬起手臂环过他肩膀,面目狰狞地将其脑袋生掰回去,满脸堆笑,却从牙根?出话来:“听闻你?升前故乡的折子戏誉满天下,等等与我下去听两折去?”
“这怎么成,这节?眼上就算该咱们歇着也不当顽心太?罢?” 我耳朵支地老高,节?眼?什么节?眼?
那领班也是个体恤后生的好仙家,望我这处迅速瞥了一遭又立即转回去,“你怕什么,出了事我担着。”几个字崩得牙龈几乎咬碎,笑脸上一双眼将后生凶神恶煞地瞪着,
莫可奈何这后生全不更事,仍旧一脸肃肃:“那也不成。前夜不知哪个混账把相柳放出来,将陛下逼 得赤霄剑都出了鞘,九?天守卫森严,能放到璇玑宫去定是有奸细,奸细还没逮住,咱们怎么能有心顽乐?”
领班再也没忍住,揪起后生的耳朵走得大步流星,徒留一串哀嚎在天?前回荡。
后面那后生还说了许多,什么陛下英武分明一如往昔,三两下便将相柳九首斩尽,那群老臣纯属杞
人忧天之类的,但我都没听真。赤霄剑三个字,实在把我震得两眼发花。
赤霄剑怎么可能会出鞘,不可能的。
怎么想也不可能的。
上回跟前魔尊打个两败俱伤后,赤霄剑便封了。人尽皆知。
有时候他也上剑阁去,默默仰头望着繁复龛笼深处那一抹寒光,一站就是半晌。
他看剑的时候我就在殿外看他,猜想他看剑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也许在得意,那天殿上举兵造反逼死先天帝,求仁得仁。
也许在后悔,不该动以禁术引穷奇入体的邪念。
也许在伤情,剑锋所指最后一人,乃是生平挚爱。
也许在沉思,他的生平往事:为了得到此剑,为了用此剑复仇,为了凭此剑争夺,为此剑的力?奴
役,为此剑的权力囚禁,最后又将此剑永远封藏,这一切值不值得,他是否,输了满盘。
也许,也许他只是累了,只是在思念父亲和兄弟,剑的两任先主。
我只晓得每次他出殿?时,都?手在剑上加一?封印。到前夜为止,那封印少说加了十几二十?,
道道都是只封不解的印珈。就是他亲自去劈,一时想也难得劈开。
这是其一。
其二,原本天底下提得起赤霄剑的掰一只手便数的全,穷奇那事之后,除了我,人人都道他封剑纯
纯是为提不起来了。诚然近些年来天界未尝树新敌,可是那场战事里魔界死伤惨?,这宿仇也不是
这些年份可以消解的。加之此时他正饬文政无心武威,为了乱人耳目,便是提的起来,他装也要装
得提不起来。
其三,而今新条不日就要颁出,订这新律的最大噱头便是他自己虽然武德不沛,可是六根清净可为
众仙表率。依照他的性子,为了不妨碍新法布施,必然是韬光养晦,怎么可能闹出赤霄剑怒斩相柳
这么大的动静。
这没道理,不可能啊。
总不会是为了救我罢?他总不至于为了救我,耗煞日久修为,摒弃所有城府罢?
就算,万中存一的,真是为了救我,为什么又只救一半?我现在还能站得住已是奇事不说,他当我
拖着这幅身子去昆仑挨冻,又能顶得住几时?
什么意思,不得在他眼前灰?烟灭么,死远点么?
那一班守卫笑骂的声音尤能入耳,这一个瞬息里我思绪却滚了千万?。
那一位同僚今日亦是恪尽职守按时点卯,司雨的却显是不当职,万里碧空一丝蔽日小云也不?。许
是我惯披夜色,许是卯日苦我日久终于得了机会来下我降头。我只觉得此刻骄阳分外灼烈,晃得人
眼前一片煞白,目眩耳鸣,两眼昏花。
润玉,究竟赤霄为什么出鞘,为什么急着贬我去昆仑?你和那畜生对上,全身而退不曾?
要是一根头发也没伤到,那夜之后为何一面不曾再??为何令所有人对我三缄其口?
瞧你这意思,是今后也不?了罢?
想两百年前父亲归老时,送行宴办得叫一个体面隆?;今日我被贬下昆仑是不好听,未?得旁人要
来,替你做和事佬这么久,与你比邻而居这么久,怎么也当?上一面罢?
我在心里为自己寻了八千个不解、十万个托辞,脚底已然不听使唤往天?走去。谁知不动还罢,一
经挪动,肩头立时疼得像被烧滚的热油浇在刚被刀劈开的皮肉上头,腿脚也沉得金石一般,几步的
路,叫我蹒跚瘸拐着,愣走了一炷香功夫。
离我最近的那个亲兵,?我伤得实在不堪,甚至有些不好意思拿手中?戟拦我,只是虚虚伸了条手
臂出来,目视前方一词不置。我实在无那心力硬闯,想着腆脸说些好话,可甫一张嘴,心口憋了半
晌的甜便热腾腾涌出喉咙,尽数喷溅在那守卫银白的护腕上。我晓得他们按律不得挪动,只得心虚
地抬手替他拂拭,谁料这幅身子再也不愿争半口气,脚下软得突?,我竟连人直接挂在那条手臂上
了。若非那条手臂在我倒下的瞬间挺得僵直,若非我挽住他的那条胳膊使尽了全力,那我邝露,便
是古往今来第一位在南天?摔得五体投地的神仙了。
“多谢小哥,你认得我、我罢,也晓得前天夜里、那桩事罢,”我勉力维持着挂在他手臂上的姿态,以好的那条腿实实跪在地下撑住自己,却是连起身的气力也不剩了,只得拼着最后一丝清明,努力说上几嘴,“我这样子,是不会也不得、不得往里闯的,你行行好放我进去。我晓得你们规矩、一个挪动无故不得、不得过半柱香,等下你只管把手臂撂下,我便只当你肯了。”
小哥没有回话也没有动弹,不回话是因为不许回话,不动弹,就是不放的意思。
我真的非常想甩开那条手臂,可悲的是此时我整个人的分?都攀在上头,一旦放开,定是摔成一滩
烂泥。
我看着脚下的影子越缩越短,便与他如此僵持着,直到,一顶圆形的影子遮蔽了我的影子,有人撑
伞而至,一小撮阴凉,此时却令我觉着格外熨帖。
约莫是在死生边缘耗了太久,曾有微微一刹,我觉得也许来人是润玉。
但怎么可能呢,勾住我的那条手臂纹丝未动。天兵?了大帅,焉有不跪的道理?
那人的下一个动作,便是一个手刀将我夯昏过去。
六、
万万没想到,来的是他兄弟。
这回睁眼,?得是他兄弟的媳妇,他的平生挚爱—锦觅。除了锦觅,床边还扒了小小一团,?我睁眼,立即大呼小叫:“娘亲你看,叔叔屋里的美人活了!”
“棠樾,你先出去跟爹玩去,”锦觅脸色黑的很,她儿子听?娘亲直呼自己大名便晓得事态轻?,立 即夹着尾巴跪安了,“你们两个,究竟怎么回事?”锦觅一面撸起我袖子搭脉,一面蹙着眉头训我,搭了一会,脸色更加难看,“你别说话,听我说就是。”
“邝露,我真是未成想,我在凡间学得的这?手艺,头一回用是用在你身上,”说着她手上一刻不停,利落地挽上缚膊,到桌前捣起药来,“不是我说,你们两位谁也没吃陨丹吧,这别扭劲,我跟旭
凤当年都难望项背。”她越说似乎越气,手上的力道越来越?,说到难望项背时,药罐子都快被她锤劈了,她看着那无辜的药臼也愣了一下,干脆挪到床边一屁股坐下接着捣,雪白的手臂上肌理?新分明起来,“一个?了相柳不喊人,一个救了人不留人,不留人也罢了你是不能再待在天上,”她手 上停下,一双杏眼高高将我盯着,“但?你一面同你说清原委总是应当,偏那怂货也不肯,把我家凤凰喊上去捞你下来算什么?你们天上没有药王么?药王不比我强么?还有你,凤凰把你扛进来的时候,我险些号出死脉来,你怎么做到半死不活在南天?大日头底下立了一整日的?你得留得命在才能?他呀。”
“你怎么知道他是要救我,他说了?”我实在不得不问一嘴。要说锦觅的医术着实不错,而今我张嘴说话,也没觉着上不来气。
“没说!”锦觅仍没好气,“但是若不是他拦着,底下人早把你当成放相柳出来的抓了。他那算盘劲你还不晓得,若是不在乎你做这个顶锅的,赤霄剑那么大的动静,何苦来哉拔出来?我不晓得当夜怎么个情形,可润玉那厮我心里有数,他要不是逼急了,赤霄剑是绝不可能再出鞘的。”说到此处,她似乎忆及前尘,终究缓了缓辣人的语气。
放相柳?就凭我?无论是哪个人才放出来的,拿我顶锅这一?,我实在是没想到。当夜是怎么个情形,我着实也记不清了,“若是因为这个,把我丢出九?天,是要我去避避?”
“不是!”我似乎每一句都能把她问恼,简直是在吼我,我觉着要不是我横在这里动弹不得,锦觅早就动手打人了,“不完全是,相柳牙上有寒毒,得在阴寒的地界养着才有望?好,九?天上暑气太 ?,你哪里留得?”
润玉,你究竟什么意思?
我?锦觅走神,立即扎?起来连滚带爬夺?而出。
说什么也得?他一面。
“凤凰。”锦觅在身后不紧不慢念了一嘴。他兄弟便?身玉立在我面前了。
“锦觅,他只是传书喊旭凤去带我下来,两人并没有?面罢?”我问。
锦觅不置可否,我便直接对他兄弟说话“相柳是什么阿物你也晓得,我得知道他受伤没有,他在那个位子上,就是和血吞牙也不会让人看出端倪,你让开,我就?他一面,保证喘着气回来。”
旭凤不理我,仍看着锦觅,一脸锦觅说东绝不向?一步的乖巧模样。 “你当我这屋子大得,省得出地方给你躺么?”锦觅嘴里数落得不客气,手上却一把将我薅回床上,
“你不能再上九?天,凤凰,你去一趟,绑也将他绑下来。”
他兄弟一双凤眼含笑:“得娘子令。”转身便走。
“等等!”我将他兄弟喊住,“若他实不肯来,就代我问一句,什么意思,也成。”
锦觅一手??拍上脑?,“难不成天下真不止一枚陨丹?什么意思,心里有你的意思呗什么意思。” 语毕?手叫丈夫快走。
旭凤瞬息便没了踪影。
他如我所料,不来?我,旭凤翌日回来时脸色有些难看,像是大损灵力之状。锦觅把他拽出我的视
线,二人交头接耳良久。
此时我到底冷静下来,他怎么考虑我心里也都有数,他心中有没有我也并不是那么要紧。这么多年
都不是那么要紧,此时也没有多么要紧。
许多事情,习惯了也就罢了,不说穿也就得了。
他这个人,纵使留得一缕情丝在,也必然是绞进心头的千?机窍万层关隘里头,缠得蚕丝般细瘦,
他自己都分辨不明白的。
二人进了屋子,旭凤拉着锦觅一条袖子神采紧张,锦觅心虚地把我看了一回,又看看旭凤,又看看 我,终究把袖子一甩,一脸不耐烦对旭凤道,“得啦,你那死心眼子哥哥说什么你都依嘛,我就说了怎么着!”又转头看我,“他肋?下面让相柳甩了一尾巴蹭破了点皮,比起你完全不算个事,我家这 个人心眼实灵力又多得没处使,已经将他医好了的。你赶紧养好了上昆仑罢,为了他哥,我们凤凰也不知道吃了多少亏了。”
相柳一尾巴怎么会只蹭破点皮,要真只是蹭破了点皮,药王还能没辙,要拿旭凤的灵力填补么?这
话我没说出来,但我知道旭凤不会弃他不顾,旭凤既已回来,他必定已是没了大碍的。
我点点头,轻声道了句多谢。
我在旭凤夫妇处又养了半月,他们屋子小,我腿脚利落了便实在不好意思多打扰,拜辞二人,直奔
昆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