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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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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今日算起来,是我到昆仑第九年整。
九年间,我同他音书两寂,消息断绝。
可笑我在他身边这许多年,身上一样他的东?也没有,如今更是连个同他说话的托辞也寻不到。好
在此处无人造访,我描了一幅他的相,光明正大悬在床头。
锦觅倒不时是同我传书,诚然终究也是了了之数,却足以排遣寂寞,不至于活得绝于世间消息。
中间大事并没有几遭,能拿出来说道的,也就属到此处第三日,锦觅传书说他揪出来放相柳的人
了。竟是身边向来亲信的两朝老臣。缘来老臣有个魔界的情人,反对修立新条,欲求证明天帝神力
可镇九?天无需文治。要说招数虽损,却也管用,他劈了相柳之后,新条一拖再拖,他怎么三令五
申也没人上心,时至今日都没往柱子上头錾。
可他这回一丝情面不讲,罚得格外沉?。本来律典里抽人仙?剥人内丹这一条,因为过于残忍已经
名存实亡,时隔多年竟叫他挖出来用了。可是这刑罚已经没有典刑的能司,他竟然亲自下场溅得一
身血腥,还叫底下人都来看着,背叛他什么后果。这算是他当政以来狠罚的头一个?臣,鸡杀的到
位,再也没人觉着他施仁政好招惹,文官自此无人死谏,武官自此格外勤勉。
还有一桩,不是大事却是喜事,前年隆冬,锦觅给他兄弟添了个小女娃,生的时候有些凶险,好歹
最后母子平安。旭凤这一下大惊大喜险些遭不住,一把将闺女塞给儿子,一整个月子自己都围在锦
觅床边跪着伺候,直到锦觅出了月子才正眼看过闺女。可他自打看过闺女便实在喜欢的不得了了不
得,倒把棠樾抛到脑后,至使儿子很是眼酸。此外还问我愿不愿带带她儿子,看着他免得叫他不得
父亲疼爱便竟日往魔界跑,招惹人魔尊家的小白菜。我知道锦觅是怕我寂寞,她家那小子机敏懂事
得很,武功是他爹亲传的自然也不差,哪里就要人看管。便回说我看他和流瑛家的姑娘倒是?梅竹
?天造地设可爱得紧,我何必去充大棒。
我没有儿孙福气,锦觅的儿孙得有他们的福气啊。
此外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有时也问我伤势如何。其实昆山顶雪确实管用,自从到得此处,纵使冻得哆嗦了些,膀子却再不
发作了,近一两年来,似乎还有好转的征兆。
况且此处?光极美,此时是夜,万籁俱寂,观星如在咫尺,伸手若可摘得,倒比布星台更胜三分。
我裹了许多衣裳站在?口观星,想着要是有口酒就好了。此处太冷太秃,没条件栽果子树酿酒。许
多个今夜里,我都实在想极了那一口天上的那壶小酒,埋着小酒的院子,以及,院子里隔绝的那个
人。
不知那个人找了哪个接我的班,脾气倒跟我很像,总误布星盘,参商二宿隔日便布在一起,不知道
难为死凡间多少国师。我摇了摇头,回到我山阴的小殿,倒头歇下了。
睡意朦胧间,忽然听得环佩轻响。正值昆山满白时节,大雪稀声,这一点清响,在极其寂静的夜
里,仿佛?铎入盛夏,蝉鸣过惊蛰,生脆入人心魂。
我在那琅环入耳的万分之一个刹那里,便识出那是润玉。那香兰泣露的悦耳石击,来自他朝服上陆
离及踝的一串玉璧。
是我睡糊涂了在做梦?可为什么我觉着我九年来从来都没有这么清醒过。
是我喝昏头了发酒疯?可我分明已经多年滴酒未沾。
我很确定是他,我就是知道是他。
记得父亲说过,有那么一回大朝觐,他跟母亲职司有别,中间隔着仙山仙海,还后背相对,可他就
是知道母亲的确切方位,母亲挪了几步,朝向哪里挪动的他都晓得。我不信,说九霄云殿那么大,
又那么喧闹,你背后又不生眉眼,你怎么能知道母亲在哪。父亲也不跟我争,笑得憨憨地说,我眼
里哪有旁人,我就是知道。
真是可笑,父亲和母亲什么都有,我跟他有什么?我没有想过还能?他,我以为早已经忘记了他的
行止姿态,我以为他现在于我而言就是墙上一个纸人,一段荒唐往事罢了。
只是他平素仪态端方,行走间一向只闻玉石不闻靴履,今日却稍有不同。
今日他的步子不止听的?,还像是有些歪斜。
难不成是伤了,伤成什么样要到昆仑来避?我正想翻身起来去看,却听背后砰的一声巨响,?被踹
开,凛冽寒?兜头灌进来,?框吱吱晃了许久,玉璧袅袅响了半晌。
他中邪了?他润玉什么时节学会踹?的?还踹得如此炉火纯?,还穿着朝服踹?踹得如此孔武有力
怎么也不可能是伤了。只是这个时辰他还穿着朝服做什么,若我没听错,这套玉璧搭的是他最隆?
的一套。
我实在不知如何反馈,只得保持脸冲墙的姿势纹丝不动,只做睡死了。
他定定站着直到我的破?不再呻吟,大步流星走到我床边。
纵使是我此刻连气都不敢大喘,还是闻?了浓烈的酒味。?梅酒,我埋在璇玑宫的酒。
原来是喝多了。喝多了?他也会喝多?
我亲眼?过他跟臣下应酬,连着喝三轮手都不带抖一抖的,我那梅酒又不是烈酒,纵使多沉了九年
到底仍是果酒,他喝这个能喝多,得是把我院里剩下的二十多个小坛子喝干一半罢?
“别装了,转过来、看着我。”清旷霜寒的语调,没有起伏,一如往昔。若非他自称我;若非嗓音比 记忆中略沉哑了些,若非这扑鼻的酒气,难说我能确定他是醉了。
我不敢转身,不敢动弹,不敢睁眼,不敢呼吸,静静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我怕我一回头,他晓
得酒疯耍过了,就立即惊猫般走掉。
但我能感觉到他正欺身俯首,小孩子似的勾着头,似要看我的脸验明正身,发梢悉悉索索垂落在我
脸颊和肩颈,蜻蜓点水般来回扫触,比之平日促?了不少的吐息,和着梅酒的香气落在我眼睫上。
我隔着眼皮,在一片漆黑里描画着他此时的模样—上挑的眉峰,坠落的眼尾,清瘦的双颊,锋利的唇弓。应是卸了冠冕,醉成这样,想来额发有些凌乱;两手将广袖旋了被在身后,左手团握右腕,修?拇指不经心地拨弄着那串触手生温的人?泪钏。
“我不走,你放心。”他说。
他说的很轻,像在哄人,我眼?一阵酸刺,仍旧不敢动弹。
我怕他真的在哄人。
“邝露。”他伸手搭在我肩上,非常轻浅地晃了晃。
我从来没有听他这样喊我,如不是错觉,尾音里几乎夹了点委屈。
我只得缴械,回过头睁开眼,正正对上他一张雪光里玉皎的容颜,双眼含笑,目光已醉得有些散
了,却仍不妨碍一瞬不瞬将我盯个对穿。
同我想的一模一样,只是眼眶有些潮红,蔓延到眼?,看着。。。有些可怜? 与他四目相成那一斯须,我反而觉得异常平静。 “陛下怎么来了?”方圆千里都是雪海,可我声音也非常轻,我不怕惊别的,怕只怕惊醒了他的酒。
他立起身来后退一步,两手一张,广袖??跌下,似乎要向我展示衣裳一样,摇摇晃晃原地转了一
圈。可那朝服繁琐,尾大不掉,转到一半一脚踩在大氅上,直接绊得他一个趔趄,他就顺势坐倒,
后背倚在我床沿,尔后忽然把脑袋转向我,人也半趴过来,一手支颐,另一手伸出一根?指,朝着 九?天的方位指了三指,“我啊,我今天可成了桩大事。”
所以穿得隆?么?“陛下成了什么事?”我坐起身来,只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今天新律錾上柱子了,”他嘴?上提,眼里却不?一丝?扬,“明儿卯日上值起,九?天上,只修忘
情道。”
零零总总走了九年,是不容易。
“恭喜陛下。”
“恭喜我什么?”
“恭喜陛下。。。求仁得仁。”
他愣愣看了我一会儿,忽然把伸出去的那只手扶在额头上,颔着头嘴咧得老大,不出声地苦笑了半
晌。
“我喝多了,你别陛下?陛下短的了,不治你的罪。” 我也苦笑,我已经不记得,我对他的上一个称谓了。 “是,想来我埋的酒,已经让陛下糟蹋完了。” “不许称我陛下。”他眉眼低垂言语轻浅,实难听出喜怒。 “可臣不知。。。该称什么。”
眼前华光一闪,天地倒悬,后脑??磕在床沿上,再看却只?他?锦?叠的胸膛上顶着一张愠怒的脸,“我好像也有个名字,”他一整个人欺在我身上,一手撑住床褥,另一手一面不紧不慢、慢条斯理地把我两手抽出来,总在头顶死死握起来,“你如今一个地仙,好像也不配与我称臣。”
这算什么,天条是你自己要修,修成了你又不高兴,多年不?,来了便趁着酒劲撒?!我心里气得
直想把他推开啐他一脸。可身子怎么也不听话,他沉?的吐息掠过我的耳垂,我一整个人便酥了,
他潮红的眼眶,微蹙的眉头离我那么近,顶在我两腿间的膝盖分明隔着他的我的加起来□□?衣
料,我却觉得浑身的血都往那一处倒流,与我手腕肌肤接触的手掌那么温热,攥得那么紧,那么
痛,我却那么怕他放开。
为什么就这么不争气呢,怎么就这么没?节呢?我生生被自己气得流出泪来,偏也被他看个完全,
心里更觉得丢人现眼。
“陛下,你、你欺负人。。。”我用尽全身力气憋出的一句话也没说完,就被他堵回嘴里,直到纠缠得我脑子里一团浆糊才住嘴。
他酒似乎醒了些,双眼炯炯得意将我望着“喊我什么?” “润玉。”我自己也没想到我的声音会这么抖,仿佛外头罡?里飘飘摇摇难以坠落的一枚雪花。
他眼?潮红更艳,空出一手挽住我后颈,我以为会再吻上来,便阖上眼睛,可是他只是用与我的头发纠缠不清的指腹,缓缓揉抚方才我磕碰的地方,“碰疼了不曾。”
我觉得他就算是喝得再多,也不至于醉成这样。
哪里都不对,他不对,我不对,他对我这般温柔,更不对。
我没喝酒,我不该这样,我不能这样子。
双手都在他的辖制之下,我只得把脑袋偏过去,“陛下就是这么修忘情道的,真是可为天族圭臬。”
“夜神一刻尚未下值,九?天上就还是逍遥道。”他听我唤他陛下似乎又有些愠色,好在没什么大动作。
我想起今夜参商同在的星空,“如今谁是夜神,看这活干的,是否也快贬下来陪我了?”向来滴水不漏如他,竟然找了另外一个混事的顶我,这不逮住调侃一下怎么成?
“是我。”他像是知道理亏,小孩子般垂下眼睛不敢看我,“不想别人替你,便?操旧业了。” 他那个样子是我从没?过的,旁人更加没有?过,锦觅也不曾?过。如今只有我?到,堂堂天君低
眉顺眼的模样。
我喜欢的简直想抽出手来把他的脸捧着看,看清他此时的神采,可是又舍不得?开他的禁锢。
“怎么师父的旧业,操得比学生还烂?”
他声音放得更轻,哑得简直像是呢喃“参商总?不着,太可怜了。”
我明白了,“你想旭凤了,就偷偷去找他呀,何必学我。我乱布星盘,卯日还能帮我捋捋。你这样胡来谁敢乱动,这几年人间必定旱的旱涝的涝,这样哪。。。”
“我是想你,”他忽然抬起眼睛看着我,忽然抬高声调曼声说道,把我的话掖回去,也许看我被他堵得傻了,嘴还停在最后一个音节上也忘了阖上,握在我手腕上的手上又加了两成力气,一字一顿? 复“我、是、想、你。”
我觉得我被他吓得眼眶都要眦裂了。我酿酒的功夫真有这么了不得吗,怎么把人灌得一本正经说起
胡话来了?上回?他犯这等大混,还是。。。那个时候。
心头忽然不知哪里上来一股无名火,我瞪着他,“陛下喝昏头了,陛下看清楚,我不是锦觅。”两手 使劲?了?,却没有?得开他。
他似乎也恼了,反把我两手死死按在床头,我分明听?他手背关节磕在木头上哐得一声响,“锦觅从不称我陛下,”他一面用空着的一手去解自己的玢带,“这些年在我身旁的,也不是她。”
他是醉得厉害,却并没有昏头;我分明清醒着,此刻却昏了头。如此昏头,以至于他把我双手缚在床梁上的时候,丝毫不愿反抗。我唯一的反抗,就是轻声劝了句,“陛下明天酒醒时,肯定悔不当初。”
他倏然将玢带抽紧,冰凉的玉石硌在我腕?上,不如他的手掌温热,“再唤我一声陛下,我现在就让你悔不当初。”他顺势把脸贴在我耳畔,话语喑哑得像是才吼过臣下,唇?微衔着我的耳垂,字句的震颤,带着梅香温热地传导进我六神无主的灵台。
我的目光没有选择地看进他敞开的衣襟里,精瘦健越的胸膛上,左胸上那道明处招摇的那朵狰狞突
?的逆鳞之疤,还有右胁下暗处隐现的那道微微凹陷的?紫瘢痕。
他为锦觅多了一层难看的新肉,却为我少了一条优美的肋?。
又怎样呢,我和他只有今夜了。也许只在今夜,那条细瘦的情丝泡透了?梅酒骤然膨胀,终究把他
心窍里那关山锁海的机舌,缠得动弹不得了罢。
那一刻后,我全部的神志彻底弃我而去,像是被他喉口中残余的酒香喂得酩酊大醉,身体的每一寸
都只剩下难得勾画的感觉,记忆却零散得像昆山夏季的顶雪,疏疏落落盖在脑中,不时还崩下来一
大片,砸得人眼前一片茫白。
我记得,他似乎对我肩上那道难看的?疤格外着迷,不停啃噬轻咬着,仿佛那是个桃子。本来已经好了大半的伤,让他弄得痛痒交加,可我每次控制不住地颤抖,都被他声声“邝露,乖一点。”强行压制。
我记得,那一瞬间颤栗的剧痛里也带挈着同等的欢愉,他猛地十指扣住我动弹不得的手,他腕间人 ?泪就那么沿着我们交叠手,冰凉顺遂地滑落到我腕上。他看着那串背叛他的至宝,却像是得手了什么东?般轻笑。他?我疼得眉头深锁便一时克制了任何动作,汗湿的额发贴附在猩红的眼睑上,分明忍得十分辛苦,却仍低头撬开我咬死下唇的?关,吻了很久很久,终于放嘴时,撇了一眼墙上 的肖像,用最清冷平静的神态,说着最暧昧而戏谑地调侃,“我哪有那么难看,哪有那么平薄。”
我记得,他要我不许抿着嘴,可是我一旦松开,就忍不住唤他的名字,声音糯得像是奶娃娃喊娘。
我唤一声,他就挺进一下,我就不住倒抽一口气,他就在我嘴上轻吻一下,赏罚分明。
我记得,有那么一会儿,他动作大开大合我实在受不了,却也说不出话来,只得央求地看着他,他
丝毫没有放过我的意思,只是立即俯下身来吻在我的眼?,吸吮着我混作一团的眼泪与汗水。
再后来,我已经不知道我有几分清明在,浮沉间只觉得酷寒的山巅从未如此闷热窒息。
他终于肯放过我时,我已经不记得我昏过去又醒过来几遭,只觉得身子里所有的可以流淌的东?都
被榨干。他倒是神采奕奕酒醒了大半,一张六根清净冰霜严肃的脸上满是意犹未尽的形容,恨得人
压根牙根发痒。
我看着盘在狼藉腕间的手钏,气若游丝问他,今后那帮人?你人?泪不?了怎么办。
他说,我穷极一生都在盘算今后的事,却没有一回称心。唯?今夜,与你,我不愿再想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