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十五章 ...
-
时近初秋,去往美国的邮轮启程了快一周了,要是海上风平浪静,这两天也就到了。
申城城外的营地里人来人往,谢副官在转了两圈都没找到想找的人,逮着穿军服的小兵就问:“见着韦潇人了吗?”
被问的人挠了挠头,投来迷茫的眼神。谢副官叹了口气,半是烦躁半是嫉妒,一字一顿地描述道:“就是营地里新来那个最好看最讲究的,天天念叨要去美国找他爱人。”
来人恍然大悟:“哦——谢副官你说的是韦少啊。他今天安置完流民就去后山了,心情估计不好受。唉,你说韦少爷一个富家子弟今天一整天脚都不沾地,连轴转呐,我们动作慢点他看不下去也会来搭把手。明天还是七夕,韦少爷跟林姑娘这天南海北的,心里估计也不好过,一个人偷偷躲后山不知道怎么哭呢……诶,谢副官,你走那么快干嘛!”
谢副官一掌掐着自己乱跳的太阳穴,没走到后山坡上,就扯开他那破锣嗓子喊:“喂!韦潇,韦堂昇,韦大少。”
半坡上一丛草丛微动,骨节分明的手指拨开草叶,倒露出韦潇那英俊倜傥的五官。传闻中理应哭得涕泪横流的韦潇安安稳稳躺在坡上,动都懒得动,眼皮一翻:“老谢,你好吵啊。”
找到人,自己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大半。谢副官闲庭信步地晃到他跟前,学着刚刚下属恶心他的话添油加醋:“明天是个好日子,七夕诶!我们这些孤家寡人没人惦记就算了,只是可怜韦少这样的有妇之夫也要跟我们一样忍受这样的相思之苦。”
韦潇其实对这些节日没什么兴致,他初识芳洲只在去年冬至,往常二十多年的七夕也是这么孤家寡人过来的,从来没觉得七夕这个节日有什么需要额外庆贺的价值。更何况,谢副官一个孤苦伶仃的大老粗连端午都不放心上,现下到他面前委屈个什么劲。
不解归不解,韦潇还是随口埋怨一句:“还不得怪你们,动作太慢,要不我早就去找湘君了。”
“哦——”谢副官刻意拉长音调,神神秘秘地刻意钓他胃口;“那等赈灾粮发完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他又强调一遍:“天大的好消息。”
自从那次和警署闹得不欢而散之后,韦潇一气之下三两天就卸去了商会得来的所有荣耀,典当了申城的家族基业,如今已是一穷二白的韦潇早和他们这些兵油子混熟,刚来时身上那股令人生厌的骄矜傲慢感也已洗刷得所剩无几。
他简单套着件廉价的白色衬衣,刚刚在草地上卷了半身草叶子,自己脏了也不嫌弃谢副官身上一股汗味,大大咧咧地搂住他的脖子,装模作样地恐吓道:“现在就说!不然……”他略微收紧肘弯,表示威胁。
副官也绷着笑,笃定他不会下狠手,任他怎么动作也不开口。
韦潇奈他不了,只能狠狠勒了他一把才松开了禁锢:“说话说一半会烂舌头的!烦死了,快滚去洗澡,好臭!”
副官笑眯眯地在他面前晃了几圈,存心招人嫌。累了一天的韦潇也懒得搭理他,双手交叉背在脑后,流利地就地躺了下去。申城城郊的天空也不透彻,只有星星点点几粒光点,也不知道美国那边的天空是否也是这样黯淡,芳洲此刻是否也在异国他乡跟他看着同一个的月亮。
韦潇伤春悲秋,又是长吁,又是短叹:“这样下去,我还要多久才能去见湘君啊……”
谢副官还没走,实在看不下去他这样颓靡的状态,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随手扔到他身上:“行了,韦大少,收收你身上那股守寡的怨夫情绪!”
那张纸轻飘飘地飞起来。精准地落在韦潇的脸上,打破了韦潇好不容易维系的悲伤氛围。
韦潇不知道他搞得什么把戏,差点没跳起来把那张纸撕了,等他扫了一眼,眼睛都直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托韦少爷的福,申城这边的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了,我们要先撤退到后方,船票是后天启程的。明日七夕,还得麻烦你们这对有情人再分离一段时间了。”
“美国!”韦潇呆呆地对着纸喃喃自语:“我要去美国了!”
就在副官正要感慨韦潇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能如此淡定的时候,当事人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从草地上翻了起来,跨着大步,扬着那张薄薄的纸往营地里跑去,边跑边毫无形象地大喊:“我要去美国见我爱人了!”
“我要去美国见湘君了!”
平阔的草地上的蝉鸣声、鸮嚎声、清风掠过草叶的悉索声都被压下去了,回响着韦潇丧心病狂的叫喊声。刚刚还在眼前的人随着飘远的声音一瞬只剩下一团黑点。
副官叉着腰站在原地,从山坡上看着韦潇跑得奇快的身影,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当天晚上,明明是最擅长察言观色的韦少爷顶着不少人被吵醒后烦躁的臭脸,一夜没有合上他的嘴,营地里凡是长了对耳朵的生物,没一个逃过韦大少爷身体力行的挨个通知。营地里那只总是在韦潇屁股后面打转的小黄狗到后半夜都耐不住韦潇的唠叨,焦躁地嚎了一刻,愤然挣脱了麻绳钻进苇荡里。
翌日,晨光微亮。
“不是媳妇,是爱人。”
一听这熬了大夜还能中气十足的声音,谢副官挑开门帘,果不其然,简单套了件闷蓝的外衫的韦潇蹲在一群逃荒的小豆丁面前,较真地纠正他们的称呼。
“我是男子,他也是男子。不好意思,他对身份很敏感,不喜欢别人用性别化的字眼称呼他。”
小豆丁们哪里听得出里面的弯弯绕绕,按着他们的逻辑呆呆地追问:“那哥哥以后不娶漂亮哥哥吗?娶了漂亮哥哥,那漂亮哥哥不是哥哥的媳妇吗?”
韦潇显然被他们的逻辑困住,犹豫了一会,从兜里掏出一把糖:“你们要叫漂亮哥哥什么?”
小豆丁们很有原则,异口同声:“哥哥的爱人。”
一旁看戏的谢副官捧腹大笑:“韦少爷你这手段太高明了。”
韦潇今天格外开心,散完糖还剩两颗揣进兜里,和那张薄薄的纸片一道。尖锐的边缘时不时会硌到韦潇的腰,很疼,但韦潇从来没觉得自己真切地活着。这张船票,是他的救命稻草,是他未来的希望。他笑着给这个名义上接洽自己实则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副官一个熊抱:“今天散完最后一批赈灾粮,我们就要分道扬镳了。老谢,祝你们成功。”
谢副官负责的一向是边缘的任务,韦潇和林芳洲的事情他只知浅表,别提林芳洲的真实身份了,他连林芳洲是男是女都没搞清楚呢。
但整个营地里谁不知道韦少爷千金一掷为红颜,他耿直地认为韦潇是个好人,那林芳洲一定是个比韦潇更好的人。他拍了拍韦潇的后背,真心实意地祝福:“一路顺风,百年好合。”
“今天速战速决,尽早收工喽。”韦潇打了个响指,如同一记催急快马的哨音,提鞭将他送往情人身畔。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队伍的末端有群游民聚在一起,谋划着一些以他为中心的任务。
“不能出错,老李家儿子之前在富祥酒楼里混跑堂的,见多识广,不可能认错。这可真是个贵人,北平商会的大少爷,特有钱。据说每年给救济院赈灾花的真金白银,那可是成箱成箱地从商会搬出去,就这种人手指缝里露出来的一星半点都够我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现在北平商会不是退去香港了吗?这小子在这,岂不是独苗苗,那商会的钱应该都在他手里!”
“可不是,如果我们能抓住这个时机,从他身上敲下一星半子,还需要过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他沉默了一会儿,提出一个所有人都关心的重点:“只是我们现在身上一点趁手的工具都没有,怎么接近他呢?”
为首的人按熄卷得潦草的烟叶卷,眼神狠厉:“我打听过了他明天下午就要出海去国外,没有收拾出什么行李,那值钱的东西十有八九就在身上。我也和外面那群饥荒逃难来的外乡人打好了商量,待会施粥的时候我们先在内圈搅起混乱,把那些民兵的注意力转移开,让他落单就好了。我们这么多人,一旦乱起来他们控制不住的。”
“稳妥吗?”人群中有人犹犹豫豫问出这个问题。
为首的人还没回复,人群中已经有人抢先回答了这个问题:“哎呀,大家都是流民而已,本来就没有什么正当名姓,再说了人多势众,他们能耐我们何?只有拿到手的金子,才是最切实的。等干完这一票,我还要风风光光回家接我儿孙出去过好日子呢。”
刚刚问问题的人此刻底气足了三分,声音清晰地传进所有人的耳中:“我是说我们能抢到金子吗?会不会被其他人抢了先?”
外面那些饥荒战乱逃难而来的外乡人可都是些吃过见过的狠角色,能从那样炼狱一般的地方爬出来,或多或少都有些不为人知的故事。闻言,有人不由自主攥了攥自己的拳头,衡量着自己的战斗力,毕竟自己一家能不能翻身可就看着等下自己的手气了。
聚集在一起的数十数百的百姓中没有人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对,乱世之中有最赤诚的真心,也有最难测的人性。
安静中一些明争暗斗的硝烟气息更加浓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