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山庄》池南子

12、Suspended Drowning

　　灾祸是什么？
　　灾祸可能是突然就燃烧的山火，生成出那浓郁而又呛人的烟雾，蒙蔽了这座山上所有的生灵，使他们四处逃窜却没有出路。
　　最终导致死亡。
　　我叫勒夏.狄勒斯，你可以直接叫我勒夏，我是一条人鱼。
　　我出生在维尔拉斯，那是一片深蓝色的海域，哪里生活着各种各样的小鱼，还有岛蓝鲸，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依靠着岛蓝鲸周围的环境生存。
　　我逐渐长大，成为了一条成年人鱼。
　　我的母亲曾告诉我，我的眼睛是这片海里最澄澈清明的，比任何一条人鱼的眼睛都要澄澈。
　　当时的我坐在岛蓝鲸的侧鳍上，听着岛蓝鲸和母亲的夸奖。
　　人鱼族天生带有净化能力，正是因为这样的能力，所以我们生存的环境都是清澈并且干净的。
　　可是我没有想到，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会被毁掉。
　　为了避难，人鱼族族长，也就是我的父亲不得不转移一些成年人鱼到陆地上，这也意味着我不得不上岸与人类打交道。
　　但污染这片海域的罪魁祸首就是人类。
　　遗憾的是，一些已经有了身孕的人鱼不能幻化成人类的双腿，只能静静地等待着孩子的出生，可是在这片污染的水域里，我们不能保证孩子们生下来就是健康的。
　　我没有走，我想我可以留下来帮点什么。
　　我的父亲和母亲是合格的领导者，他们帮助已经成年和即将成年的人鱼变了双腿上了岸，料理好了一切在正常人类社会所需要的一切。
　　于是，人鱼族分成了两部分。
　　纵使人鱼族本身带有净化能力，也不免会被这种脏污的水源污染生病，最终导致死亡。
　　没有被污染的人鱼死后会化作水中的一团泡沫，最终同鲸落一样归于大海，而被污染的人鱼则不会变成泡沫，而是变成海上漂浮着的一具具尸体。
　　我的父母曾经试图救助这些被污染的人鱼，但都无济于事，以为数量实在是太多了，人鱼族也因此迅速减员。
　　很快，这片茫茫的海域，只剩下最后几百条人鱼了。
　　仅靠我们，救不了这片海。
　　因为海上漂浮着的尸体，人类很快就发现了人鱼这个物种，他们开始大肆捕捞与猎杀，甚至是打捞漂浮在海上的尸体，这使得我父母不得不把我送上岸。
　　这次只有我一个人。
　　我被岸上的人鱼所接应，成为了商业圈的翘楚。
　　我来回穿梭于名利场之上，却从来不沾一点那肮脏的尘灰。
　　可是我还是想回大海。
　　岸上的人鱼都在各个行业发挥自己的能力，即使是我们互相不知道是谁我们之间独特的感受也能让我们相认。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的存在，但遗憾的是，我带着面纱，没人知道我长什么样子，我也不想让人知道我的样子。
　　就这样，一个叫“勒夏”的名字刻在了商业圈的丰碑之上。
　　我权利滔天，这也使得我现在稳稳地坐在了各种拍卖会，游轮，商业研讨的会场上。
　　那天我站在游轮的甲板上，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从我面前走过，来往的寒暄声，碰杯声，说笑声不绝于耳。
　　我很讨厌寒暄，因为人类总是在寒暄中说一些有的没的的话，而那些话多半都是没有用的，实在无趣。
　　现在夜深了，海上的波涛仍旧拍打着船舷，发出“砰砰”的声音，我趴在甲板栏杆上，看着辽阔而又一望无际的海。
　　以前它是清明的，现在它是混浊不堪的。
　　夜晚很静，我向远处看，船灯晃的海面发出耀眼的光，我努力想要看清远方但是却是徒劳。
　　嘈杂声不绝于耳，我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抓到了”，心下一惊，戴好面纱转身离开，走到那人群嘈杂的地方。
　　围在外圈的人见我来了，给我让出了一条路。
　　躺在甲板上的是一条已经死去多日的被污染了的人鱼，浑身上下布满着腐烂的皮肉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身上的鳞片黯淡无光，唯有那一片闪闪发亮。
　　许多女士拿着手绢捂着嘴站到一边，但还是忍不住向这个方向看去。
　　船长走了过来，点头向我致意，随即俯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摘下了人鱼尾巴上那边还在熠熠生辉的鳞片。
　　“各位女士们先生们，这个就是人鱼尾巴上最珍贵的鳞片，一条人鱼仅此一片，弥足珍贵。”
　　“现在我要将这片鳞片送给我们的勒夏先生。”
　　“在此欢迎他的到来。”
　　稀稀拉拉的掌声传进了我的耳朵，与船长的话相呼应，我面纱下面的脸晦暗不明，没办法只能点点头接过已经擦拭好的鳞片。
　　讽刺，太讽刺了。
　　我看着船长笑眯眯的眼睛已经周围游客们故作谄媚的笑容只觉得恶心，手掌上的鳞片像是一块烙铁深深地印在我的手掌心。
　　我穿着一身白衣，脆弱的像是要被风吹散。
　　我看着那个已死的人鱼被四五个船员扔回大海，身上淡蓝色的血迹在大海里发亮。
　　人鱼的血是蓝色的，但是流入这片海里就泛起了幽幽的绿光。
　　那绿光好像延伸到了海的深处，那个曾经清明澄澈的地方。
　　那是我早已死去的故乡。
　　我手里紧紧握住那片鳞，直到尖利的边缘刺进我的手掌心，我捂住手，生怕他们看见我那属于人鱼的蓝色血液。
　　我谎称累了，就回房休息了，满屋子洋丁香的气味让我觉得舒服，可是晚上还有一场在船上的拍卖会，我不得不出席。
　　酒会持续了很久，船也终于停在了大海的中央。
　　侍者礼貌地敲了敲我的房门，提醒我船上的最后一件拍品要开始拍卖了。
　　我打开门礼貌地应了一声，受伤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但还有隐隐的痛觉。
　　那片鳞我放在了胸口，祈祷着有朝一日能将它带回大海。
　　我坐在了拍卖席上，等待着最后一件压轴的拍品。
　　我看着几名侍者推着一个用红布盖起来的大大的长方形物体，在座的各位谁都不用猜都知道那是一个水缸。
　　而水缸里装着的东西不言而喻。
　　“下面请看最后一件拍品”
　　随着侍者揭开红布，水缸里一条湛蓝色的鱼尾露了出来，鳞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我认得他，他是我儿时的玩伴，克莱因。
　　我戴着面纱，他没认出来我。
　　“活体人鱼，3000万起拍！”
　　一叫价，整个会场鸦雀无声，这对于富人来说已经够高了，如果要是还在抬价的话，那么整船都没有几个能买起的。
　　他们一般将人鱼作为他们发泄的工具，宠物也好，玩具也罢，都没有好下场。
　　最重要的是，人类中的传说是真的，人鱼哭泣的时候确实掉珍珠，这也成为了富人们玩弄人鱼们的噱头。
　　我见过很多，但是都没有办法。
　　我叫了价，但是很快就有人把价位又抬上了一层，我冷静地加价，看着那个和我一样喊价的人满头大汗败下阵来。
　　没办法，价高者得。
　　“6800万一次。”
　　“6800万两次。”
　　“6800万三次。”
　　“成交，恭喜勒夏先生。”
　　我颔了颔首，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主持人让侍者把人鱼推到我的房间里，随后也离开了。
　　我摇着刚醒过的红酒，抿了一口，还没咽下去就听见了刚才和我叫价的男人气急败坏地朝着我走来。
　　可能是酒精上头了，那男人脸色很红，扯掉了我的面纱。
　　我仍旧坐着看他，看着他的眼里是悲悯。
　　我没心情吵架和说话，觉得好累，我站起身轻轻推开他离开了会场，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间。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我看着水缸里的克莱因，克莱因也看着我，我拿着一束洋丁香，扔进了水缸。
　　他说，杀戮开始了。
　　一颗颗珍珠沉入缸底，他扶着玻璃看着我。
　　我说，你受到了污染也变不成人形了是吗？
　　他点点头，亮出了已经变黑的鳞片还有残缺的尾鳍。
　　我明白，他是拼了命才游到这里来的。
　　我隔着玻璃和他贴紧了手掌，一颗颗珍珠噼里啪啦地砸向地板。
　　我是海域里的王室，但不是普渡众生的神灵。
　　克莱因接着和我说，人类正在大批捕杀海洋里的人鱼，而且他们知道岸上也有人鱼，这不得不使一些岸上的人鱼重回大海。
　　我打开水缸的盖子，捞起克莱因，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我没有被污染，所以我可以净化族类。
　　克莱因身上的污秽消失了，精神也变得好很多。
　　可是那么多族类，我怎么救的过来。
　　克莱因说，他还有一个消息
　　岛蓝鲸快不行了。
　　我想，人鱼族也时日无多了。
　　我恨极了人类，也恨透了人类。
　　几天后，我回到了岸上，克莱因把他的鳞片交给我并央求我放他回大海，我做了我这辈子最错误的决定，我放他回去了。
　　几天后，我在一位富豪家里看见了和他一模一样的鱼尾。
　　我的玩伴，消失了。
　　随着人鱼族数量的锐减，岸上的人鱼也因此重回大海，我知道我还不能走，我走了，被卖掉的就没有人可以管了。
　　与其出现在人类的餐桌上和展览柜里，我更希望他们回到大海，即使他们已经成为了一具没有生息的尸体。
　　慢慢的，大海里几乎看不到人鱼，也打捞不到尸体了。
　　人类开始警觉了。
　　那些从四面八方传出来的声音开始压制政府，逐渐向着立法的方向走去。
　　于是《海洋生物与海洋环境保护法》诞生了。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人类总是会珍惜即将失去或者已经失去的东西，比如说爱情，亲人，以及金钱，而现在他们开始珍惜环境，但为时已晚。
　　人类总是故作高尚，打着“保护珍稀物种”的称号去保护他们，却从来都不思考这些物种为什么会变得“珍稀”又为什么需要被保护。
　　海洋是如此，人鱼亦是如此。
　　人们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却关上了希望。
　　我抱着一捧洋丁香站在岸边，仍旧看着大海。
　　咸湿的海风夹杂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尸体腐烂的气息连同工厂产生出的黑烟一同飘向陆地。
　　人类是愚蠢的，这是毋庸置疑的。
　　当我再次登上客轮时，我已经不想再回到陆地了。
　　甲板上跑着年幼的孩子，嘻笑打闹。
　　我靠着栏杆，吹着风。
　　当懵懂无知的孩子指着海里那条纹状幽绿色的光时总会问那是什么，而他们的父母总是会慈祥的告诉他们那是海中的极光，美丽而又不多见。
　　我把手插回风衣兜，听着他们的对话。
　　只有我清楚，那不是什么美丽的景象。
　　那是杀戮，只有杀戮才可以换来这永恒的冥河。
　　这艘船要航行很远，在这之间会路过我的家乡，维尔拉斯。
　　我的脖子上戴着克莱因和那个已死人鱼的鳞片，这是我来这艘船上的使命。
　　我摘下项链，在鳞片上绑上几小朵丁香花，在路过家乡的海域时向远方抛去。
　　沉下吧，到家了。

　　我在船舱里浑浑噩噩睡了很长时间，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外面有船员在叫嚷，像是抓到了什么东西。
　　我来不及多想，打开舱门纵身跃入了那片海，任由污浊的海水包围我全身。
　　我周围的海水变得澄净透明，在人们的惊呼之中，我化作了一尾人鱼在乌黑的水中划出一道清明的线。
　　我游到了他的身边，那是一条发育畸形了的小人鱼。
　　他不怕我，只是盯着我的眼睛狠命挣扎着。
　　我游上前去狠狠地扯着那用特殊材质制成的网，想要就出那本就已经奄奄一息的族类。
　　挣扎间，我听见了小人鱼说的话。
　　他说，哥哥你的眼睛好漂亮，是之前大海的颜色吗？
　　我怔愣了一瞬，眼泪夺眶而出，在人们的注视下变成了珍珠。
　　鱼叉刺进了我的肩胛，疼到钻心，我能看到船上的人在疯狂的捞我掉落的珍珠。
　　果然贪婪是人的本性。
　　可是我的力量还是太小了，即使是那不足三尺的躯干我也难以拯救。
　　我替他摘掉了那片鳞。
　　不断失去，是神的宿命。
　　蓝色的血流入大海，我摆动灰金色的尾巴游离了大船，污水刮着我的肌肤，伤口也跟着疼。
　　我所经过的地方从澄澈变得混浊。
　　我回到了维尔拉斯，那里什么都不剩下，只剩下岛蓝鲸微弱的声音。
　　他说，我回来了。
　　我说，我回来了。
　　他引着我游向海底，那里不再是澄净清明的地方，闪闪发亮的，是无数的鳞片。
　　死去的人鱼没法回家，活着的人鱼替他们回家。
　　一片一片的鳞沉入深邃的海底，形成了独一无二的群落。
　　不只是鲸落，更是人鱼与生俱来的信仰。
　　我们把它叫做
　　“归途”
　　我在这篇壮观的鳞还中发现了我父母的，就连克莱因的也存在于此。
　　我将他们的与小人鱼的放在了一起，连同我自己的也是。
　　因为这是我的家乡，仅此而已。
　　我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回到陆地上。
　　我被污染了，这也证明着我注定不会变成泡沫，我向政府阐明了我的身份，他们表示会有人照顾我。
　　我住进了实验室，他们用我的基因培育出了新的人鱼，可是这些人鱼都没有净化能力，也没有很长的寿命。
　　早夭，畸形，是神留给他们的诅咒。
　　我接受了很多采访，我也曾多次介绍我自己。
　　他们使我脱离了污染，但是我的身子还是很虚弱。
　　我站在公众面前发表了我的演讲。
　　在演讲的最后，我诚恳的希望我可以回到我的故乡，因为那里有我的家人，我想和他们团聚。
　　我重新进行了一场自我介绍。
　　“各位夜安，我的名字是勒夏.狄勒斯，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条人鱼。”
　　我站在高处看着那片海回忆着它之前的样子，在那里可以看到蔚蓝的天空，漆黑的礁石，而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的归宿，是一片污浊的海。”

　　2023.5.1.

作者有话说

　　好哦，讽刺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