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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变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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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4日,小年。
闹钟嗡嗡叫着,尚澄拉着被子盖过头顶,依旧可以听到声音。
实在被吵得烦了,尚澄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露出一截白皙的胳膊。她毫不留情一巴掌拍在闹钟上,总算安静了下来。
尚澄翻了个身,眼皮都未曾掀开,心里盘算着还可以再睡一会儿。好不容易放了假,怎么能不赖床呢!
本着不浪费时间,不虚度光阴的态度,尚澄抱着枕头安心小憩。没一会儿,迷糊的脑子自己转了起来。
4号,这个日子有点熟悉啊。
一个不大清晰的记忆冒出,尚澄睁眼,腾一下从床上弹起来,顾不得穿拖鞋,慌忙翻找衣柜。
就说呢,4号,不正是领成绩单的日子嘛。
尚澄懊恼的拍了一下脑袋,选出几件衣服扔在床上。又马不停蹄地慌乱洗漱。
这会儿都八点多了,班会十点开始。从家到学校,坐公交紧赶慢赶也得两个小时。
尚澄啊尚澄,这怎么都能忘!
胡乱扯着衣服往身上套,鞋子鞋带都没解开,硬挤了进去。
尚澄拉着书包就往楼下跑,噔噔噔下楼梯的声音吓得尚封探出头,欲看发生了什么。
看着女儿火急火燎的步伐,尚封问:“什么事这么急啊?”
尚澄头也没回,“今天要去学校拿成绩,睡过头了。”
尚封一听,急忙追了出去,喊道:“我今天闲着,送你过去。”
尚澄顿住,转身看她的父亲,嘴巴动了动,却只化成了一个字,“好。”
车上,尚澄尚封,血脉相连,却相顾无言。
尚封瞟着后视镜,嘴巴张了无数次,却找不到合适的话头。突然想到什么,他总算开口,“八号爸爸开始放假,到时候回老家,看看你爷爷,和他多待几天,一起过个年。”
尚澄抬眼,难得她的大忙人爸爸有假了,“嗯,好。”
再往后,又是无言。
下车时,尚澄转身关车门,尚封盯着她看,尚澄有些不自在,还是弯唇笑了,对他说,“开慢点。”
尚封语气哽咽,“爸爸今天闲,就在这儿等你。”
“好。”
尚封盯着尚澄远去的背影,心中怅惘,他对这个女儿,始终亏欠太多。
尚澄走进教室,还是晚了几分钟,班会已然开始。
她偷偷从后门溜进去,坐在最后一排,班主任早都发现了那一抹身影,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讲台上班主任总结了一下这次考试的状况,陈词滥调,枯燥乏味。接着就开始叫名字领成绩条。
第一个名字毫无疑问,还是他,徐图之。
他总是那么优秀,那么耀眼。
尚澄坐在最后,趴在桌子上,视线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的脚步,少年伸出一只手,清瘦白皙,骨节匀称,接过班主任手中白条。她以目相伴,一起上台,又一起下台。
尚澄的名字,这次跌到了第四位,年级排名也跌到十名开外。
她抿着唇,走上台,班主任拿着白条,目光扫视她,轻轻说了一句,“退步了,你的底子,不该是这个成绩,好好调整状态。”
尚澄点头,看向班主任,目光坚定,“嗯,我会的。”
期末成绩,在尚澄预料之内,毕竟那段时间,自己状态确实不对。
学习这件事,永远都是你付出多少,便得到多少,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少。
教室人都空了,尚澄走上讲台,趁着四下无人,抓起班主任留在教室的成绩单。她想,大家都知道了自己的成绩,这份名单也不需要了吧。
然后,尚澄手掌都浸出了汗,她把成绩单折叠好几下,塞进自己的口袋,奔跑着离开了教室。
燥乱仓惶的心跳,擦耳而过的冷冽冬风,连带着第一次做坏事的涔涔冷汗,都混杂着在心头绽开。
青春浩大,暗恋酸涩。可我所求不多,几分交集就好。
校门口,父亲果然等在外面。
尚澄安静地走过去。透过车窗,她看到父亲在打电话,眉头紧锁。她都已经站在车外,一步之遥,父亲还是没有发现她。
尚澄没有打扰,靠在车后门,等着通话结束。她之前下车,没有关车窗。这会儿,父亲打电话的声音基本都能听到。
她没有偷听的习惯,于是稍稍拉开了距离,看着对面人来人往的小卖部发呆。
一道压抑着情绪的声音传入耳中,即便父亲刻意压低了声音,可风还是带着话语向她奔来。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隐忍却又含着一丝希望。
“我知道了。”无奈又悲凉。
这几句话,尚澄只当是父亲工作出了什么问题,压根没有深想。
父亲挂断电话,尚澄才拉开车门,屁股还没坐稳,沙哑的嗓音从前面传来。
“澄子啊,有一件事,爸爸得告诉你了。”
尚澄心里没由来咯噔一声,吐出的字却丝毫不显情绪,“嗯。”
尚封长长呼出一口气,半天才开口,嗓音说不出道不明,“你爷爷他……”
尚封陡然停住,只这四个字,尚澄心都乱了,她几乎接着父亲的话,一点缝隙都没留,“爷爷怎么了?”
尚封转身,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似乎不敢看她。
这样的动作让尚澄很不安。
“你爷爷他,快不行了。”
风声,人声,恍然若失。
尚澄皱眉,难以置信,“什么意思?去年我回去的时候,爷爷精神头还很好啊。”
尚封叹了一口气,悠悠道,“我想想啊,这件事该从什么时候开始说呢?”
“从我和你母亲离婚开始吧。”
“你12岁那年,我和你母亲离婚了。那时,我的工作还不是很稳定,也想着你本就是爷爷带大的,估计也不大愿意离开爷爷,就没打算带你来这里。”
“可我还是来了。”尚澄竭力控制声线。
“对,你来了,12岁那年。”尚封低头,回忆着往事,“那年7月18日,我正在外地出差,你姑姑给我打了个电话。她告诉我,出事了。”
“她说,那天早上她去看你爷爷,却没料到你爷爷咯血了。在她逼问下,你爷爷才说了实话,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三天了。她带着你爷爷去了县医院,全身都查了一遍,医生说肺部有阴影,需要做穿刺活检,但是他们医院小,这种检查做不了。”
“后来呢?”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下来,尚澄几乎崩溃,可只能尽力维护,她知道,一切还没完。
“后来,我回去了。和你姑姑带着你爷爷来市里检查,结果和原来没大差。当天,你爷爷就住院了。期间做了两次穿刺,可是都没有查出来。医生说这很常见,需要多做几次才能有结果。”
尚封吞了一口唾沫,继续道,“村里有个朋友,他刚好在市医院,我就让他帮忙看了一下。他说让我做好最坏的打算,阴影面积挺大的,如果结果出来,可能是中期或者晚期。”
眼泪模糊了视线,尚澄拿袖子拭干,声线抖着,“之后呢?”
“第三次穿刺有了结果,确实和他说得差不多。”尚封苦笑一声,“肺癌中期。癌细胞还在向肝脏转移。”
“结果出来那天,我和你姑姑抱着哭了很久。我们平复好心情,才回到病房。你爷爷问我们什么结果,我们想瞒着他,就说是炎症。”
“可你爷爷似乎早有预兆,他说让我们别骗他,我们什么也不敢说。你爷爷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尚封抬头,快速扫了一眼,“他问我他的澄丫头现在在哪?她知道了吗?”
“我说你还不知道。”
“那时候,我和你姑姑忙得脚不沾地,就把你扔给了你姑父。你总是哭闹,问姑父爷爷呢?你姑父只好骗你,说姑姑带你爷爷去旅游了。”
“没多久我就把你接到了这里,你爷爷也开始了化疗。为了不让你怀疑,我基本都是晚上去医院陪你爷爷,白天是你姑姑。刚开始,你不适应这里,晚上总是哭着给我打电话,你爷爷就再没让我晚上过去了。他说,怎样都不能苦了他的丫头。”
尚澄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这几句话抽走了,她靠着车窗,眼神空洞,“所以,治不好了吗?”
癌症啊,她早都知道结果,可还是多此一问。
“第一次化疗效果出奇的好,病情得到了控制,可你爷爷却一天比一天廋,我们只能假装看不到,假装一切都好。你爷爷很幸运,没有出现耐药性和也没有并发症。后来医院说,可以出院了,回家好好控制,仔细观察。”
“我和你姑姑都挺高兴,以为雨过天晴。”
“你爷爷回家后,就把头发全都剃了。之后,你姑姑隔几天就过来陪他。”
“后来你上了初中,高中,你爷爷病情都没有复发,我渐渐也安心了。空闲时我想带你回家看看他,他总是拒绝。他说他家澄丫头可聪明了,他担心你会发现,他不想你分心。我只好每年过年才带你回去。”
怪不得,怪不得她每次想回家,父亲总是拒绝。
“可变故来得那样快。”
“去年11月,你爷爷突然晕倒了。我和你姑姑叫了救护车,去医院检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和你姑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次的复发来得太猝不及防,也太猛烈。化疗几乎控制不住病情,癌细胞像疯了一样滋生蔓延。医生给了三个办法,手术,放射治疗和药物控制。但是你爷爷年纪大了,上了手术台,极大可能就下不来了。药物治疗效果微乎其微,可放射治疗副作用也很大。我和你姑姑半天拿不定主意,我们那个时候真的陷入了绝望。”
“一次化疗后,你爷爷拉着我的手,给我说,他不想治了。”
“他说,化疗太难受了,就让他回家吧。”
尚澄哭得不能自已,她咬着胳膊,疼痛让她清醒,“再后来呢?”
“我带他回家了。”
“你爷爷说,他怎么也要坚持到他家澄丫头考上大学。”
“虽然回家了,可每隔几周,你姑姑都会带他去检查,每次结果出来,你爷爷都会笑着说,没啥,他还能坚持。”
“最近的结果昨天刚出来,村里朋友打电话告诉我,没几天了。”尚封看着缩成一团的女儿,“澄子啊,原谅爸爸这么晚才告诉你。”
六年,我们都尽力了,原谅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