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胡同》南星西寻

2、老鬼

　　一出门，心跳如鼓，热腾腾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徐静雅向前跑着，头也不敢回，直到跑到一个破院前，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小院门前有被水泼过的痕迹，湿润的瓦地上面还浮着鱼鳞，空中弥漫着鱼的腥味。这味道让她隐隐作呕，她打小就不爱吃鱼，多吃一口都嫌恶心，为此奶奶没少教训她。

　　喘着粗气，她弯下腰，想到刚才汽修厂里的情景，又惊又怕——她再也不想进那个地方了。不过转念一想，比起那个满是臭汗和油漆味的地方，她或许更不想进自己的家门。

　　推开院门，徐静雅走进小院中。院中堆满杂物，有碎了半截的推车，落灰且粘着蛛网的工具箱，遍地的牌九与麻酱，只留下一条勉强让人通过的小路。

　　院门上露着几个比巴掌还大的窟窿，其中接近门把手，外人从窟窿眼中能伸出一只手来，门锁会被打开——其实有没有锁都没有区别，小偷都不会光顾这家院子。

　　徐静雅走进小平房，小平房的青瓦瓷砖落得差不多了，屋檐上都是灰。她捏着鼻子掀开遮在门前的布帘，果然，屋内飘出臭得要命的酒味。

　　“咕噜噜。”几个玻璃酒瓶在地上滚来滚去。震耳欲聋的呼噜声响彻屋子，惊天动地，犹如雷鸣。

　　中年男人趴在水泥地上，他的脸上满是皱纹，指甲缝里是泥巴的痕迹。脸贴着地，张着嘴，口水流出落到水泥地上，他谢顶谢顶得厉害，脑袋就像是一个长了毛的灯泡。

　　忽然，有一只蟑螂从男人身边爬过，丑陋而肮脏的生物触碰到这样一个“庞然大物”，飞似的爬开。

　　看着蟑螂逃走的模样，徐静雅轻叹，在心中恶意地想：“怎么不再大点呢？咬死他最好。”

　　她指的是他的父亲。这就是传说中的“徐老鬼”。

　　抱着帆布包，徐静雅跨过水泥地上的“横肉”，向自己的小屋子里走去。“啪嗒”一下，发出响声。

　　听到声响，徐老鬼醒了。

　　“干啥去了，不上学？”打了个哈欠，徐老鬼口中干嚼着什么，揉眼睛，看见自己的女儿正在屋里搬了个矮凳子。

　　“今儿是周日，学校不上课。”徐静雅懒得理他，头都没抬。

　　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徐老鬼的口中骂骂咧咧：“这睡的，累死老子了。死丫头，你看到你老子在地上躺着，也不知道扶起来。”

　　徐静雅坐在矮脚凳上，用较高些的凳子当书桌，将课本铺在上面，认真地研究书上写的公式。

　　“死丫头，周末不着家，你干啥去了！”徐老鬼见如花似玉的闺女不理他，气儿不打一处来，“跟你那个死鬼老娘一样，都是不着家的货！”

　　骂声实在太响，扰得徐静雅看不下去书，她皱眉：“给你还钱去了。”

　　“还钱？”徐老鬼暴跳起来，怒道，“给谁？”

　　“就汽修厂的江白，”徐静雅咬了下笔杆，小心地写下两个数字和字母，“我怕你被他们剁了。”

　　“我呸，你个死丫头，你有钱不给你老子！”徐老鬼提到“钱”这个字，恨不得立刻年轻二十岁，“你|他|妈的还你娘个蛋的钱，就给那么个连毛都没长齐全的小杂种？”

　　“老子在厂子里干活的时候，那个小瘪犊子还没出生呢！装什么蒜！老子早就看不惯他，不还了又能怎么样？他又不敢弄死老子，你个死丫头，脑子里装的都是啥？和你妈一样废物，你还不如把那钱给你老子，老子在赌场上滚一滚，还能养活你吃喝。”

　　徐老鬼越骂越来劲，整个屋子都要跟着晃一晃。但任凭他喊得再怎样撕心裂肺，徐静雅也没抬起头。

　　“我看那伙人蛮壮硕的，”她将书翻到第二页，看了眼书上的解析，打下一个小小的对勾，“行，我知道了，以后有钱不还了。留着，给您买棺材用。”

　　说完这话，徐老鬼简直要把房子撕了，越骂越难听，但徐静雅充耳不闻，任由他骂去。骂着骂着，他自己哑了嗓子，屋里总算消停了。

　　…………

　　翌日，清晨，梨城一中。

　　正是天热的时候，学校放了暑假，满楼的学生恨不得逃干净。对于这个年龄的学生而言，一提到“放假”二字，书包都巴不得留在学校。高中部的教室里，只偶尔有几个学生在学习。

　　徐静雅坐在教室里，教室有些冷清，开着窗，丝丝缕缕的风飘过来，荡起又薄又脏的窗帘。她坐在第一排写作文，笔尖沙沙地摩擦着灰色卷子纸。

　　胃里空空的，肚子是瘪的。自从她住进梨花胡同后，她的腰越来越纤细了。听到腹部传来的叫声，徐静雅打开水壶，喝了一大口水。温水含在她的口腔中，滚一滚，才吞入腹中。

　　早晨没吃饭，她有些头晕，准备等快到中午的时候，去学校门口的早餐店里买一个早上卖剩下的包子，这种包子更便宜。

　　这生活糟糕透了。

　　但是徐静雅并不当一回事儿，她计算着：现在是高二的暑假，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高考，高考后就能上大学，这年头读大学也花不了太多钱。

　　几个月前，她的奶奶没了，但是留下一套房子给她，等到她满十八岁后就可以将那个房子卖掉，卖房子的钱足够她读书所用，况且，她还可以争取贫困补助和奖学金。

　　熬吧，只要熬下去，生活总会变好的。

　　想着想着，徐静雅又想到前几天自己看到的一个活儿，已经和老师悄悄打过招呼，心情好转了些。

　　“徐静雅！”就在她出神时，一个轻快的男声叫她。

　　徐静雅转过头，见是他们班的班长。

　　班长名叫许宇川，一米八的身高，长相优越，阳光开朗，学习成绩好，爱运动，家境富裕，是他们班的“天之骄子”。他对谁都带着笑脸，学校里有许多女生喜欢他，她们给他送过粉红色的情书。

　　徐静雅人如其名，静雅，文静，她很少主动与人交谈，班里的人也不太敢与她多说话。唯有许宇川，常常来找她笑谈，非说他们一个姓许，一个姓徐，说不定是以前上户口的时候录错了名字，或许是一家人，应该互相照顾。

　　“班长。”徐静雅冲他微微一笑，算打招呼。

　　“这么热的天，这么早就来学习？”许宇川低头看了眼手表，问她，“吃早饭了吗？”

　　抬眼，徐静雅看到那块手表，是机械表，表盘很精致，表带是复古的铜色，系在他洁白的手腕间。他的手指修长，手背处的皮肤白皙，指甲盖透着微微的粉红色，没有一点劳动过的痕迹——她莫名想起江白的手，宽厚粗糙，与这一双手完全不同。

　　“没，不太饿，”徐静雅淡然一笑，“而且空腹的时候脑子更清醒，更有助于学习。”

　　“哇，不愧是第一名。”许宇川感叹着，掏出一袋面包和温牛奶，放到徐静雅面前的桌子上，“但还是要好好吃饭，你是女孩子，还在长身体，不要把自己饿出胃病来。”

　　“谢谢。”徐静雅没客气，接过面包，撕掉包装袋子，一口咬下。

　　见她乖乖吃了自己送的面包，许宇川满意地坐在她临侧的椅子上，手掌托起下巴，胳膊肘柱在书桌上，问她：

　　“这么努力学习，是为了开学的考试做准备吗？”

　　徐静雅的睫毛飞速眨动：“是啊，模拟考试当然很重要。”

　　她才想起来，暑假结束后会有一个开学模拟考试。她从来不是一个会为考试而心烦的人，早起到学校学习也只是为了躲避徐老鬼。

　　“听陈老师说，县城福利院有一个临时工，”忽然，徐静雅听许宇川说，“你要去？”

　　眉心微蹙，很快舒展开，这个小动作不易觉察，徐静雅面色如常：“是，从今天下午开始，教教小孩子，不费什么事。”

　　“你学习成绩好嘛，一直是第一名，像我这种就未必喽，”许宇川伸了个懒腰，“怎么？做这个工作能加什么分吗？”

　　“没有，”徐静雅很快速地回答，“但是有钱。”

　　“班长，不要往外说，我怕给陈老师添麻烦。”

　　“那一定。”许宇川连忙表示不会外传，见徐静雅一心看着卷子，也不抬头，他犹豫地问，“你……最近很缺钱吗？”

　　笔尖稍稍一顿，徐静雅的面色并无异样，她点头，大方地说：“我爸爸工作的时候受伤了，虽然工厂给了点赔偿金，但还是要早做准备。”

　　“我多存点钱，爸爸能少操点心，而且以后上大学也会更方便。”

　　这话听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对劲。许宇川不再接话，他张口欲言，但见徐静雅不再抬头，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能说什么，于是挠着脑袋，咳嗽几下做掩饰，低下头做题去了。

　　下午，县城福利院，徐静雅匆匆赶到门口。

　　福利院的楼是崭新的，白漆的两层房。一个胖胖的阿姨从楼里跑出来迎接她，五十多岁的模样，严而不厉，让徐静雅想起自己的奶奶。

　　阿姨让她管自己叫“张姨”，张姨为人和善，讲话明白，很快对说清临时工的工作。原来，在这家福利院里，九到十一岁的孩子太多，而这个年龄的孩子总是不那么听话，福利院中的工作人员管不过来。

　　被带到休息室中，徐静雅坐着，等张姨给她倒杯热乎乎的水。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从她身后响起：

　　“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