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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江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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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哥醒了吗?”
“没呢,昨晚送来的破捷达,发动机都撞废了,他修了一宿。”
熙熙攘攘的人声在墙内响起,斑驳的墙壁将世界隔绝。墙外,小胡同的过道狭窄,小路弯弯曲曲,陆地潮湿,有些泥泞,一脚踩上去软绵绵。青绿色爬上墙壁,转角处的墙灰落了半边,裸|露出橘红色的墙砖。
七月的日头毒辣,正中午,刺眼的金黄色烤得人脸疼。清晨刚下过一场暴雨,雨水解不了燥热,平白添上几分潮湿,整个空气中弥漫着澡堂子似的闷热。
女孩走在胡同里的小路上,静悄悄地脚步,像一只小猫。听着院里不断涌出的笑骂声,掺杂着各种俚语和各种她说不出口的脏话,她的眼皮跳了跳。
汽修厂内,院门大敞四开,是大铁门,用粗壮的铁锁链锁在一边。前院里支了篮球架,一群高个子的青年人正在院里打篮球,他们大约是二十一、二岁的年纪,正身强体壮,肌肉发达,皮肤黝黑。
空气中弥漫着臭汗的味道,混合着阳气的尘土,四散在小院里,在令人窒息的炎热下,更让人难受。篮球被抛来抛去,忽然,有人高高跳起。
“砰”地一声,破旧的篮球被打飞到墙外。
“咕噜噜”地,落在女孩的脚边,撞在她的脚裸上,不动了。她呆呆地看着篮球,打了一个寒噤。
她最怕篮球,她被篮球砸过脑袋。
“死胖子,你有病吧?又是你,上次也是你,”墙内,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吃得多做得少,牛劲儿都用来拍篮球了,再有下一次老子把你的猪蹄子剁下来给江白哥当下酒菜。”
被叫做“胖子”的人嘿嘿笑着,小跑出院捡球。他其实并不胖,只是壮了一些,大抵是家中稍微富裕,能多几个钱吃饭。
胖子走出院门,迎面见到一个女孩在路中央,篮球停在她脚边。他上下打量一番,见这女孩的年纪看起来不大,估摸着也就十六、七岁,个子不高,扎着马尾辫,辫子顺着她的脖子蜿蜒而下,垂在她胸前。她的手中抱着一个洗到发黄的白色帆布包。
她穿着一条深蓝色的长裤,和一件起了毛边的月白色T恤——这是县城一中的校服。身板瘦弱,肥大的校服覆在她身上,显得空落落的。
“妹子,”胖子嘻嘻一笑,对女孩打招呼,“把你脚边那个球,给哥捡过来。”
女孩像是受惊的小鹿,抬起头,又飞速垂下脑袋,伸出沾过泥的白色帆布鞋,像踢足球似的踢一脚篮球,篮球滴溜溜地滚向另一侧,越过胖子,离他更远了些。
“妈的。”胖子低低骂一句,跑过去捡。
抱着篮球,他要返回汽修厂院中,转身前多看女孩一眼,见她仍是垂着个脑袋,跟个鹌鹑似的,于是没好气地问:
“你找谁?”
过了很久,女孩低声细语:“我找江白。”
…………
“找江白?”
院内,几个青年面面相觑,五大三粗的汉子围着女孩站成半圈,其中一个被称呼为“李常”的人,问她:
“你哪位?”
女孩瑟缩地抱着帆布包,支支吾吾地讲不出话。见状,那群人都笑了,笑声的意味不明,像是嘲讽,又像是单纯地取乐,最后要散去,李常笑嘻嘻地对她说:
“姑娘,不说你是谁,上哪儿见白哥?你以为白哥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呢?”
女孩自然知道江白是在这一片儿远近闻名的人物,年纪轻轻便是这汽修厂的老板,县城里的人都认识他。眼见要失去机会,她着急地说:“我是来还钱的!”
说着,她的手指紧紧地抓了下帆布包带,攥着,又松开。
“还钱?”李常一脸莫名,“你是哪家的?”
“我……我叫徐静雅。”女孩的尾音越来越低,低得近乎听不见。
“徐静雅?”李常一愣,转头看汽修厂里的其他人,几双眼睛一对,立刻了然,等再看向女孩时,他的眼中满是轻蔑:“你是徐老鬼家的吧?”
女孩抬起头,咬着薄薄的嘴唇,几乎不可察觉地点点头。
“那你在这儿等着,等白哥睡醒了,出来再说。”说着,有人进了厂子去,院里玩篮球的人渐渐散去,开始干活。
毒辣的太阳底下,有人盯着瘦弱的徐静雅,上上下下看了一圈:她是典型的瓜子脸,下巴尖尖的,皮肤又白又嫩。水灵灵的杏仁眼睛,两道弯眉犹似柳叶。碎发挂在她脸边,小脸上有一团被晒的绯红。隐约的曲线被遮挡在校服下,圆润的胸脯,明显的蝴蝶骨……
再向下看去,那个人对着徐静雅吹了个口哨,跟逗雀儿似的。
听到这声音,徐静雅一惊,抬眼望去,见那人是个又高又状的汉子,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他的衣服脱下来,挂在肩膀上,露出半边油腻腻的肌肉。又见他眼中透着暧昧和戏谑的赤|裸神情,徐静雅的身体直晃,险些倒下来。
“李常,不给这小妞备张椅子吗?这么大的太阳晒着,看这小人儿,怪可怜见的。”说着,那人啧啧两声,然后汽修厂内荡漾着一片粗鲁的笑声,有人打趣那人,问他是不是看上学|生|妹了。
对于这些话,徐静雅只能装作没听见。
“备个屁,来还债的那么多事,”李常瞥了眼徐静雅,见她仍低着个头,懒得招呼她,“徐老鬼那个老货可真行,一大把年纪了,让自家姑娘来还债。”
“哎,对了,妞儿,”像是才想起来问徐静雅,李常说,“你是徐老鬼的闺女不?”
避无可避,徐静雅点点头。
“呦,奇了奇了!”有人起哄,一旁的人又问他哪里奇了,那人说,“那老东西能生出来这么水灵灵的女儿?嘿嘿嘿,坊间传闻,徐老鬼的老婆是个那啥,该不会是她跟别人……”
笑声络绎不绝,下流话越来越花哨,徐静雅恨不得转身便走。但是她不能。听说江白是个厉害的人物,自己的爸爸得罪了他,她怕江白找上门来寻麻烦。
“不过这妞儿倒是好看,”两个人抱着膀子,站在篮球框底下的阴影处,对着徐静雅指指点点,“这不比白哥那个前女友强多了?学|生|妹,清纯,水灵。”
“嘿,你可别再说了,”另外一人听到这话,用手肘怼一下先前说话的那人,“知道不,前几天,那个前女友找上门来了,就在那门口,”他指着汽修厂的大门口,“就那儿,劈头盖脸给你白哥骂了一顿,那家伙骂的,爹娘孙子、祖宗十八代都出来了,的亏你白哥没爹没妈,否则不得当场把那个小妞囊死。”
“哎,你说这就不对了,你白哥什么时候打过女人啊?文明点,别乱说你白哥。”俩人说着说着,笑作一团,声音犹如震天响,旁若无人。
他们说的是江白的前女友。徐静雅仔细地听着,心底越发慌乱了起来,她没见过江白,对他的一切了解都是来自于县城里的“传闻”,什么匪夷所思的都有,甚至有人说过,他杀过人。
奶奶留给她的金镯子被她卖了,镯子不是足金,没卖上几个钱。徐静雅的手悄悄地探进帆布包内,捏了捏。她不知道自己爸爸欠了江白多少钱,只希望先能偿还一部分,再等她以后筹足钱。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压得徐静雅快要喘不过气来。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被晒得生疼,身体又轻又飘,摇摇欲坠。就在这时,一声“嘎吱”响起,恍惚间,汽修厂的青年们中,有人凑上去。
“白哥,醒了?”
听到“白哥”二字,徐静雅向人声处望去,她的视线有些模糊,眼前蒸腾着丝儿丝儿的白气,见不远处,一个瘦高的青年从小房子里走出来。小屋开着门,屋内黑漆漆的,似乎不大宽敞,让她联想起书本上说的,那个吞噬人的商店。
青年穿着一件白色竖纹背心,背心带些弹力,勾勒出他的一把窄腰。他的头发凌乱,纯天然的黑色,带了些自来卷,没有烫过的痕迹,手臂垂下,绵延起伏都手臂线条如峰峦,配着小麦色的皮肤,莫名让人多心跳一下。
见他走过来,徐静雅终于看清青年的五官,他是单眼皮,眉毛浓黑,下巴有些棱角,双颊瘦削,脸上没什么表情,沉默的样子有些肃杀气,让她再次想起那些县城“传闻”。
这就是江白。
天气炎热,江白睡眼惺忪,看不太清前面的人影,随手抽出裤子口袋里的烟盒和打火机,取出一根,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才彻底清醒。
眼前有一套学生服在晃,逆着光,江白多看了几眼,刚好有几个混蛋兄弟凑上前来,喳喳个不停,他眉头一皱,伸出拳头揍了旁边的人一下。
总算看清太阳底下站着的女孩,那女孩的脸红得不正常,上衣领口处有一颗纽扣,纽扣解开,露出一小片精致的锁骨。她的耳垂白腻,上面有一个小黑点。江白以为那黑点是耳洞,再仔细一看,发现只是一颗小痣。
他的眼瞳幽深,不苟一笑,烟雾从他嘴中吐出,雾霭缭绕,又深深一口,他问:
“那是谁啊?”
见江白看向不远处的女孩,李常嘿嘿一笑:“徐老鬼的姑娘,说是来给你还钱的。”
“还钱?”江白重复这字眼,冷冷一笑,“甭还了,让那孙子拿命抵吧!”
李常还没来得及说话,徐静雅一个箭步冲上去,哀求着:“江白哥!”
这三个字吐出口,江白的眉心越发地紧蹙。女孩的嗓音又柔又软,像他在夏天时常买的水豆腐。她叫他“江白哥”,这厂子的兄弟们,无论年纪,也都喊他“江白哥”,但他们的粗嗓子却和她的不一样。
徐静雅不管不顾地继续说:“我爸四十多了,我替他向您说对不起。欠您的钱,我来替他还。”
说着,徐静雅从帆布包里套出一捆钱,捧着珍宝似的递给江白,声音直抖:“拜托您,放过我爸爸吧。”
江白看着眼前的女孩,像个小鸟,一吓唬就要逃跑的模样,不免有些好笑。他缓缓吐出口烟圈,再吸了一口,然后将烟蒂叼在嘴中,接过女孩的钱。他的手粗糙,指甲旁长了倒刺,手背比他身上露出来的皮肤更黑一些。
那一捆钱不是整整的百元钞票,有五十、二十、十块,甚至有不少毛票,皱皱巴巴的,用一根皮筋捆在一起,看着挺厚实,实际上没多少份量。
见他点着钱,眉目不展,徐静雅心中一急,连忙说:“我现在只有这么多,求您再宽限几天,我一定想办法筹钱。”
李常在一旁探头探脑地看热闹,只看这票子一眼就知道是什么情况:“差远啦!你替你爸还债,把你卖到窑子里去都不够。还是让徐老鬼自己来吧!”
听了这话,徐静雅急的要哭,鼻子酸涩,眼泪差点流出来,手里的帆布袋险些掉在地上,掌心不停地搓动着包带,半天吐不出个字来。
江白瞥了李常一眼,没多话,李常闭嘴不言。空气中散发着沉默的气息,在这汽修厂里,江白不多言,就无人敢接话。
终于,江白将钱捆齐放入裤子口袋中。烟燃尽了,他随手一丢,拿起一旁的扳手,向车间走去。
徐静雅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愣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直到李常用眼神暗示她快走,她才挪动了一下脚步。
“小姑娘,”就在她刚要转身时,江白的声音传过来,“好好读书,好好学习。”
“别学你爸。”